以前的奚銳利一直認為,自己是很了解樸小菱的。這是個單純的小姑娘,簡單、通透,她是一眼就能讓人看穿的那種,沒什麽曲折輪回的心思,沒那麽多複雜的情緒。

她一直是個簡簡單單卻分外迷人的小丫頭。自己作為一個久居高位的管理者,看人的本領在這麽一個人身上,實在是大材小用。根本不用那麽麻煩,隻要跟她說幾句話,就能明白她這個人。

到了這會兒,奚銳利卻突然不懂了。

不明白她在想什麽,不知道她的行為背後都有什麽樣的深意,不知道是什麽念頭在驅使她的舉動。

她像是在一瞬間就變得複雜起來,也像是一直這麽複雜,隻是終於把這一麵展示給奚銳利看了。不,不能說是展示,她不會想對著我做出任何展示的。這一點,奚銳利還是很清楚的。

隻是她認為該如此行動,該做出這種表現。奚銳利隻是湊巧能看到,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觀點,根本介入不了樸小菱的內心活動。

這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單純的人變複雜,這讓人難以應對,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奚銳利看著樸小菱把那把刀子放在桌子上,完全沒有收起來的意思,就更茫然了。他開口問道:“你做什麽?”

樸小菱淡淡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桌子上的刀子,理所當然地說道:“你遲早要叫人來搜這把刀子的,我就放在這裏了,你們要收走的話,就直接拿。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倒是清醒自知……也是會做事,這樣的話,她自己就不會被搜身,也避免了在搜身的過程中受到傷害。不得不說,這個丫頭的腦子實在是太聰敏了,有自己敏銳的感覺。最關鍵的是,她看起來平平淡淡的,其實內心懂得收放。

什麽時候該進攻,什麽時候該隱忍,把握得很好。

但……奚銳利問的不是這個!

奚銳利叫住她:“你幹嘛去?!”

樸小菱正準備往外走,聞言停下來,回頭,目光之中有些茫然,似乎是不明白奚銳利為什麽要這樣問。她頓了一下才回道:“叫外邊的人,把你弄走。”

奚銳利的心髒在胸腔裏撞了一下,“咚咚”兩聲,比平時要高。奚銳利咽了口唾沫,有點懷疑自己起來。我……現在是抖M嗎?她隻是說了這麽一句,隻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也沒有什麽深意,我居然,心裏會有些觸動。像是被一隻大手給撫摸過去,溫柔的,帶著溫度,像是……一種愛意。

奚銳利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是愛,他的理智不停地在勸誡自己,讓自己不要悸動,不要聽信她的話,不要這麽隨便就上當了。但是,心髒不規則的跳動,這表明了一切。

奚銳利頓了一下,反問:“你,這是關心我嗎?”

樸小菱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神色突然鬆了一些,眉眼彎起來一點點的弧度,很愉悅的樣子。她反問:“難道你能自己走出去?”

奚銳利:“……”

他的輪椅被樸小菱一刀給割斷了線,他現在被困在這個地方,沒有別人幫忙的話,一步都挪不動——哦不,或許他可以靠自己的手臂挪動一兩步,但是也走不遠。他的手臂沒有力氣,不足以支撐他的身體,外加上一部電動輪椅。

樸小菱看看他的腿,無力地倒在一邊,這種姿態樸小菱以前見過的。爸爸在車禍中傷了脊椎,導致神經回路斷裂,整個下半身癱瘓,就是這個樣子的。奚銳利應該是沒有癱瘓,他隻是頭部受傷,後背是好好的。他自從昏迷開始,也沒有接受過脊椎上的治療。蘇醒之後,也沒有見人提複健這回事。

但他的腿確實無力,根本不會自己動,腳從踏板上掉下去,沒有別人幫助,根本拿不上來,跟癱瘓是一樣的。自腰間往上看起來都是稍微有點力氣的,隻是恢複得不好,所以力道不大,手臂軟綿綿,腰腹部也是靠在輪椅背上,要自己坐直的話,隻能堅持一小會兒。但是自腰間往下,就徹底不能動了。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一定是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造成現在這個局麵的。

樸小菱突然又想,他不能用的那個關鍵部位,是不是跟這個原因有關係?

這就不清楚了。

樸小菱收回自己的思緒,繼續說道:“我總不能一直讓你留在我的房間裏。我還要休息,你在這裏隻會打擾到我。”

奚銳利的呼吸一頓,繼而整個人都憤怒起來。他的臉開始*,因為剛剛自己的自作多情,因為自己那麽卑微又低下的感情,因為自己那一點不和適宜的衝動和……感動。

想我奚銳利這麽多年流連花叢之間,什麽時候被人這樣對待過?從來都是那些女人圍繞著我的,要說好話給我聽,要順從我,要愛慕我。到了現在,在一個小丫頭片子身上,我居然連抖M的屬性都被逼了出來。

卻換來這樣的結局。

隻因為我的身體,我就要受到這樣的屈辱?我就要被她這樣驅趕?難道她已經忘記了?我到底是怎麽受的傷,我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是誰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

她全都忘記了嗎!?!

她怎麽能這個樣子對待我!?

奚銳利氣得胸膛起伏,和樸小菱對話,一直是樸小菱掌握著節奏的,在無形之中,他已經落了下風,被樸小菱牽著鼻子走。所以他總是會生氣,會發怒,會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

他厲吼:“不用你操心!”

樸小菱很真誠地問道:“那你自己能走開嗎?”

走開?

這個詞用得可真是好啊!她對我的厭惡和嫌棄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她一秒鍾都不想和我呆下去了?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趕我出去了!

奚銳利咬著牙:“能不能都不用你管!”

這口氣完全就是在賭氣。賭氣是最沒必要的事情,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有時候,還會是自損更多的。樸小菱微微蹙眉,然後就看到奚銳利抬起手臂,把手搭在輪椅的轉輪上,準備自己推輪椅了。

他最多隻能推出去兩米遠,畢竟他的手臂也在恢複之中。即使他全身隻有手臂恢複得最好,那也是相對的,和其他肢體部位相比較起來。看一下他的身體,還有根本不會動的雙腿,手臂能好到哪裏去?

果然,他隻推了兩下,就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幾乎是摔在椅背之中,靠在輪椅背上休息。樸小菱看過去,他的手也開始小幅度的抖動,指尖都在顫抖。

樸小菱說道:“你別逞強……”

“你給我閉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好心一句勸慰,換來奚銳利更加惱怒的嘶吼。樸小菱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無奈聳肩,幹脆不再說話,轉身回到**,躺平之後盯著天花板發呆。

她感覺自己比以前堅強了。這是種……很微妙的體悟。以前在顧承宣的麵前,她也有過因為太激動而感官封閉的經曆,那是一種很放縱地沉淪,讓自己把自己關起來,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中度過。那個時候需要外界的力量,要靠別人的幫助,她才能恢複過來。

但是現在,樸小菱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好起來。從雁姐姐和自己談話,到被奚銳利綁架過來,她的思緒是在逐漸鈍化的,腦子變得很慢,思緒也僵持下來。但是這幾天安靜下來之後,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破除那個鈍化。

她知道自己正在恢複,憑借自己的力量,從悲傷和絕望之中走出來。她知道自己正在朝好的方向走,至於這個方向是最終目的地是什麽地方,暫時不清楚。

但繼續走下去就好了。總會好的。

樸小菱還有很多思路沒有捋順,她就不再管奚銳利,自己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開始想。首先的問題是,顧承宣被BA組的人帶走了,會出現什麽情況?

她收起刀子放過奚銳利,不是因為她好心,不是她善良,不想傷害奚銳利。而是,她認為顧承宣不會死的。隻是被帶走,並且是在輕傷的狀態下,她相信顧承宣能自救。他有這個實力,他絕對能保護自己。

隻是希望他不要受太大的苦頭,不要再添新傷了。最好是阿蘭能趕快找到他,裏外夾擊的話,不管是什麽組都承受不了的。顧承宣自己,和他帶出來的人,都是很厲害的。

所以還是應該想辦法聯絡一下外界,要知道外邊的情況,要知道顧承宣的現狀。

還有就是……陳婧。這個女人最近都沒有出現,但是畢竟她出現過。她就在這座城市之中,也在這座房子裏活動過。她是怎麽來這裏的?她怎麽跟奚銳利接上頭的,他們之間的合作是什麽內容?

這些都不知道,需要好好推測。也需要自己去試探,今天是沒機會了,等到下次見奚銳利,一定要套些話出來。

至於陳婧……以前她就是心狠手辣的角色,現在更是變本加厲,第一次見麵,就能下死手,用鞭子抽我。往後再見麵的話,她會做什麽,可想而知。所以暫時還是不要見她比較好。

隻盼著她不要來找我。

樸小菱的腦子比平時都混沌,這些簡單的東西,想了很久才捋順,比以前用了更多的時間。等她順過來,已經是很久之後了。樸小菱剛剛想得太專注了,這個時候突然想到房間裏有喘息的聲音,她才想起來,奚銳利還在。

應該說,奚銳利居然還在!?!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他怎麽還沒走啊!

樸小菱環顧四周,看了一圈之後才想起來,這房間裏沒有鍾表。奚銳利可能是想把她限製在一個環境之中,想讓她在這裏自生自滅,隻能等著他自己到來。為了從各個角度給樸小菱壓力,房間裏沒有通訊工具,也沒有能顯示時間的東西。樸小菱平時隻能靠日出日落來判斷時間,每天不分晝夜,過得是有點亂。

樸小菱的目光在房間裏走了一圈,最後落在奚銳利那個方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奚銳利居然轉方向,麵對著自己。他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看,不知道有多久了,目光沉澱,帶著時間感。

很久了嗎?他一直在看著我?

樸小菱坐起來,回看他。奚銳利不說話,樸小菱就也不說話。誰都不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麽,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這是一場錯位的交鋒,一路錯到現在,到了如今這個局麵。

樸小菱突然想到,最開始,自己和他的關係,並沒有這麽惡劣。他是浪**公子,花心愛玩兒,但他也是具有正義的男人。他身上有樸小菱欣賞的品質,是這個世界上很難得的那一種了。

所以當初樸小菱會選擇和他合作,就是因為他身上有閃光點,是矚目的。

可是到了現在,那些特質已經消失不見了。時光可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把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

樸小菱歎了一口氣,從**下來,光著腳踩在地板上。冬末春初的天氣,房子裏的暖氣已經開始往下降了,但是溫度還是很低。樸小菱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心往上躥,心也跟著冷了下來。

她沒理奚銳利,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去。奚銳利的手動了一下,像是要伸出來抓樸小菱的樣子。樸小菱的手腕晃晃悠悠,就從他身邊擦過,隻要一伸手,就能扣住她。

可是奚銳利也隻是動了一下而已,他有那麽衝動,卻沒有行動。他沒有伸出手,也沒有來抓樸小菱,任由樸小菱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手臂沒有力氣,還是,他放棄了。

樸小菱什麽都沒發現一樣,走過去打開房門。外邊乜有人,要順著走廊走出去很遠很遠,才能在樓梯口的地方見到保鏢。這也是奚銳利的安排,他像是要把樸小菱給藏起來,關在這裏,不讓任何人見到。

隻要她不會逃跑就好了,接近她的地方,隻能有自己。

那兩個保鏢看到是她出來的,瞬間緊張起來,防備地盯著她。也不怪他們有這種反應,畢竟進入的是奚公子,現在不見奚公子,卻是她出來的,裏邊發生了什麽?

他們大概也是沒多相信奚銳利的。畢竟現在支撐奚銳利的,是他的身份,是他背後K國際這麽龐大的集團。而拋開這些附加值,單純地從個人角度來說,他是脆弱的。

誰都能看得出來,奚公子現在的狀況很不好,簡直可以說是最糟糕的。他們是很不讚同奚公子單獨去見那個女人的,不管那個女人表現出什麽樣子,但是據了解,她跟老實本分是沒有什麽關係的。

都說那個女人古靈精怪,手段特別多,腦子也好用。但是奚公子還是要自己進去見她,根本不讓人陪,連輪椅都是自己操控著。

這麽固執,其實讓那些保鏢很不滿的。

他們是在刀尖上舔血過來的,惜命,對自己人是沒有保留的,但是他們對外人,總還是給自己留三分餘地。他們知道自己老大跟奚家是合作關係,自己在這裏守著這個半殘廢,對幫派是有好處的。

但是這還是窩火。

他們是街頭混混起來的,現在要呆在豪宅裏給人當保鏢,這可是多憋屈的事情啊!偏偏這個被保護的人,一點自覺都沒有,我們都犧牲這麽大了,來保護你,你自己反倒不注意你自己的安全!

這算什麽道理?

都跟你說了不要自己進去,你可倒好,什麽都不聽,還拿老板的架子訓斥我們!我們兄弟幾個,什麽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啊!?

這實在是太不舒坦了!比不上在幫派裏喝酒吃肉來的痛快!一點自由都沒有!心裏頭不高興!實在是不高興!

現在這個女人從裏邊走出來了,幾個保鏢對視,然後達成了一致的觀點:看看,跟你說了不讓你進去,你就是不聽,現在栽了吧!?被收拾了吧?

不然這個女人是不會從裏邊走出來的。她來了這麽久了,都沒有見她從裏邊走出來過。她一直呆在她那間臥室裏,從來沒有出來過。給她送飯的小丫頭也說過,她在裏邊其實也不怎麽活動,一直呆在她那張**,要不然就是睡覺,要不然就發呆。

現在她從裏邊出來,是不是奚公子出事了?

幾個保鏢的心情有點微妙。一方麵他們不喜歡這個奚公子,甚至到了厭惡的程度,他吃點苦頭也爽。混混嘛,向來愛憎分明,勉強忍耐到這個程度,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能教訓他一次,心頭也能爽快一些。

但是這幾個人知道自己被老大派過來,是來保護這個半殘廢的,要是他出了什麽事情,那就是自己的沒能力,沒辦好事情。這是很丟人的!也對不起老大的信任和托付!

為首的那個往前走了兩步,剛準備問話,樸小菱自己先開了口說道:“你們去把奚銳利弄出來。”

“什麽?”

樸小菱想了想,撿最關鍵的重點說道:“他的輪椅壞了。”

保鏢的表情都變得很微妙。

輪椅怎麽會壞了呢?據說他現在用的輪椅,那可是定製的,專門加了應對各種突**況的設備,重量雖然會大一點,但是保證不會在使用的時候出現什麽意外的。

怎麽說壞就壞了!?裏邊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個叫樸小菱的丫頭到底對奚公子做了什麽?

再說了……輪椅壞了關我們什麽事情!?!難道要我們去把他給推出來!?我們是來當保姆的嗎?我們是來給他當小丫鬟的嗎?

這可太過分了!

簡直是欺負人!根本不能忍!

為首的那個黑人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碩大的肌肉被包裹在緊身T恤中,顯出可怕的形狀。他看著樸小菱,反問:“然後呢?”

樸小菱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想和他保持距離。這個人看起來是實在是太凶殘了,好像一言不合就會動手打人的樣子。稍微保持一點距離,這樣才有安全感……

樸小菱頓了一下,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還有就是,我割破了他的腳踝和脖子。這是在你們的工作範疇之內吧?”

幾個大男人徹底震驚了。

一是驚訝於她居然這麽坦白,怎麽說她現在都是被囚禁在奚家的地盤之上,奚銳利是控製她行動的最關鍵人物。她弄傷了奚銳利,這種事情本來就不該出現。既然已經出現了,她居然還這麽淡定,還跑過來告訴我們。

這是什麽?是來自首的嗎?

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有病?她精神有問題吧?是異常的吧?怎麽這麽淡定地說出這種話呢?

再者……她居然能看出來?居然能明白我們的想法啊!知道我們不想去做這個保姆,才會態度那麽差的!?不止是在瞬間就明白了,她還能找出一個很切合實際的理由,讓我們去按照她的想法做?

所以說,她這個人到底是傻還是精明?怎麽一時半會都分辨不出來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

樸小菱愣了下,見他們沒動靜,自己也有點茫然了,皺著眉頭問道:“這個也不歸你們管嘛?”

為首的那個人才明白過來,往前走了一步,像座小山一樣晃**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但是這個時候,實在是太驚訝了,以至於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樸小菱被他給駭了一下,又往後退了一步。這個人實在是太強壯了,總感覺站在他麵前會有壓力,他要是不小心倒下來,那自己可就要被砸死的。

樸小菱等了一會兒,見他憋了半天,一臉糾結,幹脆自己開口說道:“匕首我已經放在桌子上了,你們要收走的話,就放在那裏,可以自己拿。奚銳利的傷不要緊,隻是皮肉傷,我有分寸。不過……”

樸小菱頓了下來,沒有繼續說。

那個人問道:“不過什麽?”

樸小菱才接著講:“不過你們最好還是早點去。奚銳利現在情緒不好,脾氣也不好。要是耽誤了時間,惹他不高興了,他要發火的。”

保鏢立刻就怒了:“我還怕他!?”

樸小菱聳聳肩:“我不知道。那是你們的事情。我的事情已經說完了,我要回去了。”

樸小菱說是要回去了,但是她原路返回,走在那條長長的走廊中間時,突然停了下來。走廊是封閉的,沒有窗花,沒有陽光。隻有牆壁上幾盞燈,青銅的燈座雕刻成蓮花的形狀,花紋繁複精美。

但是燈泡卻是白熾燈,簡單直接,跟燈座完全不搭。看起來原本的裝潢是很用心的,可是住進來太匆忙了,慌慌張張,隻來得及裝這種基本的款式。

一切都是失調的。從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角落開始,都是這種陰差陽錯。

樸小菱不想回房間。因為奚銳利還在房間之中,她不想去麵對那個男人。這種感覺挺奇怪的,原本自己是不用躲什麽的,在跟他的交鋒之中,即使自己是被限製自由的那個,但也是自己占上風的。

先失控的那個人就先輸了。樸小菱現在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情緒很穩定,並且始終保持在一個沉甸甸的位置上,浮不起來,但是也不會往下落在。但是奚銳利不行了,他身體受限,情緒難免會焦躁。如今的一切都不順他的心意,他不高興,容易發怒。

也確實是自己在引導著他的情緒,這一點毋庸置疑。

樸小菱做到這一步,是沒有必要去躲什麽的。可是她就是不想見奚銳利,不想看到他那雙眼睛。

實在是太深了,讓人不舒服。

假如他隻是憤怒,隻是在發泄他自己,那倒也沒什麽。但是當樸小菱發現,他正用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看自己,幽深晦暗,意義不明,樸小菱就不知道該怎麽承受了。

他當真……是對我有感情的嗎?深到,能那麽長時間,保持沉默,就坐在那裏,注視著我?

他看了我那麽久,都在想些什麽?他為什麽不動?為什麽用最後的力氣把輪椅轉過來,為什麽要看著我?

樸小菱心口有點悶,不想見奚銳利。

那幾個保鏢跟著她,但是腳步比她快,從她身邊走過去,還回頭看了她一眼。為首的幾個沿著走廊走了,剩下一個停下腳步,站在樸小菱的身邊,問道:“你為什麽不走了?”

樸小菱很坦誠地告訴他:“等你們弄走他。”

那個人像是不懂,又好像是明白些什麽,奇怪地看著樸小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咧開嘴笑,湊過來問道:“你就這麽討厭他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樸小菱往後撤身體,直到自己的肩頭碰到牆壁,實在是退無可退了,才停下來。然後她的腦袋就開始轉動,開始像一些比較深層的東西。

這是很簡單的一句問話,但是能表現出很多信息。首先,一般的保鏢是不會這麽問的,保鏢訓練有素,從來都是禁言慎行,一定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行。這種混混做派,明顯是自由散漫的組織。

奚銳利沒有騙自己,自己也沒猜錯。現在在這裏的,都是那個BA組的人,他們之間,隻是合作關係。然後就能看出來了,他們之間的合作,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態。

這個保鏢的口氣,最多的是幸災樂禍,像是看熱鬧一樣,看到奚銳利被這樣嫌棄,他很開心似的。正常的合作,不該是這樣的吧?

樸小菱稍微做了一下推測,覺得這個合作也隻是BA組的老大做出的決定,是高層和高層的碰撞。至於這些小兵,結合剛剛他們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他們其實不喜歡奚銳利。

不喜歡到了什麽樣的程度呢?已經能因為奚銳利遭到不幸的對待,他們卻因此而感到愉悅。這跟咬牙切齒的恨意差不多了吧?

所以這些問題都歸結到了一個根本問題上,我能如何利用這一點?利用是一定的,毫無疑問,這是奚家如今的一大破綻,就擺在自己麵前,是很容易突破的關鍵。問題就是如何去用。

天高皇帝遠,在老大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隻要不辜負老大給他們的任務,其他的細節,隻要不過火就可以了。

所以,自己要怎麽做?

樸小菱靠在牆上想了一會兒,一時半會找不到一個頭緒。因為她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沒有目標,腦子裏是亂的,還沒有捋順,就沒有一個詳細的計劃。

那個保鏢看了樸小菱一會兒,沒等到她回話,覺得掃興了,擺了擺手晦氣地說道:“你真是有問題吧!?我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麽呆?”

樸小菱看他一眼,反問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說話?”

保鏢已經放棄跟她溝通了,她突然又開口了,聲音還是輕輕的,特別好聽。保鏢有點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才覺得心尖上被羽毛掃過了一樣,癢癢的,還有點酥。

樸小菱又問道:“你們奚公子沒有說過嗎?不允許和我說話。”

這一把嗓音,帶著一點點少女的稚嫩清脆,卻在深處含有女人的成熟嫵媚,兩種不相融的屬性,不知怎麽的,就融合在一起,都在她的聲音之中,是這麽和諧,又是這麽奇妙。

吸引人。

保鏢抿了下嘴,下意識地做出一個咽唾沫的動作。他腦子裏轉了好多念頭,想找一句話來應對,能立刻接上她的問話。但是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有,空白一片,根本回不過神來。

樸小菱已經從牆上離開了,轉身朝走廊深處走去。

“欸!你……”

保鏢叫了一聲,見最深處的房間門口已經有人影閃出來了,其他幾個兄弟推著奚銳利從裏邊走出來,正朝著這個方向走。

保鏢暗自啐了一口,心裏罵了一句:死癱子!掃興!

這麽一會兒工夫,那些保鏢已經簇擁著奚銳利到了跟前。樸小菱站在牆邊,眼睛看著前方,保持堅定,沒有往奚銳利的身上挪一分。

奚銳利卻突然抬起手,推著他的保鏢沒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一邊走一邊側身問:“要什麽?”

奚銳利的聲音幹裂嘶啞,低聲說道:“停下。”

保鏢在他背後,撇撇嘴,迅速把輪椅停了下來。他原本走路速度就快,這麽突然頓下來,奚銳利控製不好自己的身體,重重地撞在椅背上。

奚銳利像是沒有察覺一樣,他好像是個愣頭青,什麽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那些保鏢對他的敵意和不滿。也或許他是明白的,隻是他不想去戳穿,不想讓自己難堪。

樸小菱想,這也是對的。畢竟他現在已經夠難堪了,何必再自己給自己添堵呢?就假裝不知情是最好的,這也算是給自己的一種防護、

隻是,他要做什麽呢?停下來,停在我的麵前,他現在四肢無力,身體不能動,他還能做些什麽?

樸小菱的思緒有點分散,在這條長長的走廊裏,來回亂撞,碰到牆壁之後就折返回來,撞到另一邊就朝前走。總之是飄忽不定的。

她不太想麵對奚銳利,這個時候她想冷靜一下,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自己好好呆下來。

但是奚銳利顯然不是這麽想的。他停下來之後,靠在椅背上,微微仰頭,看著樸小菱。

樸小菱歎了口氣,終於把目光給拉了回來,落在奚銳利身上,問道:“你想說什麽?”

奚銳利頓了一會兒,沒說話。

樸小菱不想跟他浪費時間,雖然現在自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除了發呆也沒什麽其他的事情了。但是就算是發呆,也比和他這樣對視有意義。

這是很無意義的事情。我厭惡著他,他同樣恨著我,我們之間就應該是激烈地碰撞,不管是誰贏誰輸,但一定是要戰鬥的。現在這麽平和地對視,是要怎麽樣?

太奇怪了。

樸小菱幹脆也不再等了,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就像是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淡漠,完全無視這個人。連目光都不再給他。

這就對了,這才是我想要的相處方式。什麽注視不注視的,那都是他的事情,和我無關。我不想見到這個人,不想和他有什麽交集,不想和他對話。

我就隻想把他當成個空氣,他根本不應該影響到我的心情。我會繼續保持我的平靜,直到我想出一個因果,找到一個目的地,然後我會朝向我的目標行走。

這中間,能影響我的隻有顧承宣和念念,隻有我愛的人。至於其他人,都隨風去吧。我不想去惦記了,也不想去恨了。決裂的也好,不管怎麽樣都好,我的生命之中,所路過的人會越來越少,到最後,剩下我愛的那一些就好了。

樸小菱的腳步堅定,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奚銳利卻在她從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伸出手,碰了碰樸小菱的手腕。他應該是想扣住樸小菱的,但是他的手臂沒有力氣,即使樸小菱的手腕纖細,隻要輕輕一握就能抓抓她,但是他還是做不到。

他隻是拿手指碰了碰樸小菱。

樸小菱慢慢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奚銳利挑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因為消瘦,原本的輪廓顯得更清晰,高鼻梁深眼窩,是西方人和東方人的結合,確實是很英俊的。現在的蒼白虛弱也掩飾不了他的外形,可惜,樸小菱並不喜歡。

樸小菱往旁邊躲了躲,避開了他的手,確定自己站在了他勾不到的地方,樸小菱才停下來。

她始終是要和奚銳利保持距離的,要恰當好處,不要靠他太近。這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畢竟奚銳利曾經企圖對她做不軌的事情。即使現在奚銳利的身體已經做不到那些粗暴殘忍的舉動,但是樸小菱的記憶是存在的。

她不會忘記,當初被奚銳利按到在地上時的疼痛和恐懼。

這段記憶會跟著她過一生,奚銳利在她的記憶之中,已經成了不能靠近的禁忌。一定要保持距離,一定一定。

奚銳利顯然是被她這個躲避的舉動給惹惱了,他的呼吸稍微重了一點,嘶啞地低聲說道:“你能躲到哪裏去?”

樸小菱看他一眼,根本沒有和他對話的意思。

奚銳利冷哼一聲,補了一句:“你哪裏都去不了。你隻能在這裏。”

說完,他就讓保鏢推他走。

樸小菱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的**,暗自歎了口氣,開始想剛剛那個保鏢。那麽幾個人,跟自己搭話的那個保鏢看起來是最輕浮的,也是最好糊弄的。

這會是個很好的突破口。他們是BA組的人,現在顧承宣被BA組給帶走了,那自己是不是可以通過這個人,去找一些線索和信息?

對,沒錯,就是這樣的。說不定還能讓他幫幫顧承宣。

現在知道要做什麽了,那就剩最關鍵的,怎麽做。

樸小菱正想的出神,有人推開門走進來。對方沒有敲門,很粗暴沒禮貌,這讓樸小菱不太愉快。她雖然被關在這裏,但是每天來送飯的人還是蠻尊重她的,絕對不是這個樣子。

樸小菱坐起來,看到進來兩個彪形大漢,都很強壯,麵色陰沉,一副“我不高興,誰都別惹我”的表情。這還是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有保鏢進到樸小菱的房間裏來。之前都隻有送飯的人過來,匆匆放下飯,收走用過的餐具。

出現反常,那就一定是有因的、

樸小菱靜靜地看著那兩個人。他們還沒走到樸小菱的床邊,就開始用大嗓門吼道:“起來!跟我們走!”

樸小菱問道:“去哪裏?”

這個對話的時間,他們已經走了過來,拖起樸小菱的手臂就開始拽。他們的手掌很大,一隻手就能把樸小菱的手臂給環住。這個人的力氣也大,樸小菱覺得自己在他手裏,就像是被拎起來的小雞。

力量懸殊太大了,是沒有辦法反抗的。

樸小菱跌跌撞撞地被他們帶走,一路都是疾走,出了這棟樓,朝向東走。東邊是主樓,樸小菱大概能分辨出來,她也算是跟著顧承宣見識過世麵的,房屋的構造和設計,她不懂原理,但是大概有個感覺。

這些人要把自己帶到主樓去?主樓難道不是……奚銳利住的地方?

樸小菱內心的平靜終於被打破了,開始出現惶恐和不安。她想到自己睜開眼看到的那個目光,想到奚銳利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那麽長時間,一顆心開始無可避免地往下墜。

下邊是深淵。

之前就覺得不太對。奚銳利一直是出於暴怒狀態的,他的情緒是一個高昂的狀態,始終點得很高,都超出一個人的正常範圍了。但是自己在想那些事情的時候,他突然就安靜了下來,能那樣安安穩穩地坐上那麽久,一點聲音都沒出,一點動作都沒做。

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不知道他但是看著自己想了些什麽,但是他肯定是想了什麽的。

現在,他要把自己帶到主樓去了。他要把自己放在他的身邊,要讓自己和他生活在一個屋簷下!

這是樸小菱最不情願的事情。

但是違抗不了,如果隻是奚奚銳利的話,自己還能用技巧占個上風,但是這些大塊頭…………

根本不用自己去琢磨,單單是拚力量,自己都會被壓製得死死的。那些耍小聰明的技巧,在他們的力量麵前,跟根本不會有發揮的餘地。沒有辦法,隻能跟著他們走。

不用硬碰硬,先冷靜下來,看看奚銳利到底是要做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有辦法應付的。再說了,到了主樓,那勢必是要和他相處的。到時候就是自己發揮的機會了,對付一個奚銳利可要比對付這些大塊頭簡單多了。

真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到時候找個機會挾持了奚銳利,一切就都好解決了。

對,就是這樣。首先的是,自己不能慌。自己一定不能慌,要保持最近的狀態,要平靜下來。、

一路上樸小菱都在給自己多心理建設,不停地給自己暗示。這種暗示確實有效,進主樓的大門的時候,她基本上就已經平定下來了,剛剛的恐慌都被驅趕走了。

進了主樓,樸小菱發現這裏的保鏢更多,多到……超出了她的想象。印象中顧家老宅之中的警備力量也沒這麽密集,在顧家大概走上五分鍾會碰到兩個保鏢在守門。但是這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

門前就站了兩隊黑人,五人一組,十人分兩撥,在樓前晃**。進了門之後,一抬頭又看見兩個人。一樓的客廳中間還有三個人,有坐在沙發上喝茶的,有正在四處走動的,還有一個正在打電話。

那兩個人帶著樸小菱往走廊深處走,轉過彎之後,又看到一個保鏢,嘴裏叼著雪茄,走廊是封閉的空間,弄得這裏到處都是煙霧彌漫。

路上又遇到了兩個正在閑晃的保鏢,一直走到深處的房間門前,站了三個人。那兩個人把樸小菱交給他們,轉身就準備走。

三個人中的一個年輕點的,拉著大塊頭問道:“換個班行嗎?”

大塊頭立刻甩開他的手,撇嘴看房間門,然後一臉厭惡地說道:“不要!我到外邊去!”

那個年輕人立刻握緊了大塊頭的手:“我已經在這裏站了好久啦!讓我出去走走唄!”

大塊頭努力掙脫年輕人,趕緊走了,生怕晚了一秒鍾,就會被留下來守門。開什麽玩笑!爺們是混社會的,就愛個自由灑脫!在這裏守門,那算什麽?像什麽話!?

我才不要守門呢!我寧願去外邊種草!

看著那兩個對自己凶神惡煞的大塊頭,幾乎是落荒而逃,樸小菱心裏的感覺就越來越清晰了。果然奚家的突破口,永遠都在保鏢身上。以前是沒有保鏢,所以會被自己鑽了空子,在顧承宣的對峙中間,完全處於劣勢。

現在他們有了保鏢,但是……這些保鏢,說不定沒有會更好。

樸小菱並不懷疑這些混社會的認真程度,相反,他們這些人是最講義氣的,是老大交給他們的任務,他們就算是有一百個不情願,也要堅持做下來的。這也是他們現在已經煩躁到了這種程度,卻還是守在這裏的原因。

但是這些人,也是最衝動的。平時一言不合就動刀動槍,直接跟人幹架。他們的思維模式已經成了一種定性,是很簡單的。隻要稍微挑撥一下,能把他們的情緒挑動起來,他們一定會被情緒支配的。

這是樸小菱接下來要做的。

樸小菱低頭笑了笑,嘴角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那個年輕人剛好看過來,惡狠狠地問:“你笑什麽!?”

樸小菱抬起頭,那個笑還沒落,看得那個年輕人一愣。

這是一個很……美的場麵。這個瘦弱的女人,平時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活力,像是半截身子埋進了土裏的老東西。但是沒想到,她笑起來,居然是這麽的好看。

眼睛是明亮的,閃著光芒,是這世間最耀眼的寶物。

她的笑也帶著和煦的溫暖,像是春天的陽光灑落下來,照在人的皮膚上,帶著溫度,卻不會灼傷人。

這可真是個美妙的小人兒啊!

難怪這個奚銳利就算是半癱了,也還是要想著她。明明自己都不行了,還天天想著這個女人。以前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太黯淡了,沒什麽好的。現在卻覺得,之前是自己太瞎了。

她怎麽會黯淡呢?她明明是一顆明珠啊!

年輕人頓了一下,放緩了自己的口氣,想要為自己剛剛的凶惡找回點場子。他近乎親切地問道:“你笑什麽呢?”

樸小菱頓了一下,眼睛笑眯眯的,彎了起來,像一個月牙:“沒有什麽。”

年輕人還想再說些什麽。

樸小菱打斷他的話,問道:“我是要進去嗎?”

年輕人的表情立刻就變了。媽的,裏邊那個殘廢!這麽美妙的人,是來見那個殘廢的!!真是讓人窩火啊!這麽好的人,怎麽就被這個殘廢給盯上了!

她要是真跟了這個殘廢,那……

簡直是暴殄天物!太不甘心了!根本不能想象這個畫麵!他明明動都動不了,連男人的根本都壞了,不能用了,怎麽還好意思霸占著這麽好的女人!?!

真是的!他也就是生在了這種家庭,有點錢有點勢力而已,不然他有什麽好的?我還比不過這麽一個癱瘓嗎!?

氣死我了!

樸小菱臉上的笑一點點落下來,恢複至麵無表情的狀態,又說了一句:“我現在要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