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我是醫生

一百三十七、我是醫生

跟在江瀾身後,走在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地下通道裏。芳華的腳步異常沉重。

從**西門出去,穿過大馬路就是軍職病房樓。但本院的醫護人員都習慣走地下通道過去,特別是冬夏,這裏麵沒有風雪也沒有酷日,比走路麵安逸。

而且從這裏進軍職樓隻要通過地下的崗哨就可以了,比走地麵的大門手續簡單,畢竟知道這條道的隻可能是本院的人,檢查自然就沒那麽嚴格了。

地道顯然也是有戰備的功能,將“地道戰”的精髓發揮到極致。通道很寬敞,有的地方可容兩輛小車並行。分支通道也多,四通八達的,可以直接進入地麵上任何一棟建築。

這裏就跟迷宮一樣,即使是有標識指引,芳華跟在江瀾後麵也被繞得頭暈了。

其實並不完全是繞暈的,芳華從得知這例膠質瘤患者正是江波後,她的思維就麻木遲鈍了。

地道裏隔著幾米就安有明亮的節能燈泡,也有排氣通風的設備,芳華都感覺到頭頂有絲絲寒風在吹。

可芳華還是覺得前路黑暗,胸中憋悶。

她不敢想江波現在是什麽樣子,她的腦海裏隻是時不時蹦出一行兩行,在書本上看到的關於膠質瘤的信息:

膠質瘤無法根治……

膠質瘤難以做到肉眼切除……

惡性度最高的膠質母細胞瘤。術後五年生存率隻有5.5%……

膠質母細胞瘤患者單純手術治療,平均生存期隻有半年左右……

對膠質瘤,這個腦外科發病率第一的顱內腫瘤,芳華很熟悉這些信息。可是,從來沒想到,當把這些信息和一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最親近的兄長聯係起來時,自己竟然這麽痛恨起這些冰冷的數據。

這些都等於是在宣判一個人的死刑啊。

可是,江波怎麽能死呢?他怎麽可以死呢?

不,我的意思是,誰都會死的,江波也會。可那應該是等他,走遍了千山萬水、看夠了所有的風景,等到他須眉皆白、發禿齒落、兒孫滿堂的時候,等到他生活得完全沒有遺憾的時候,才可以的。

而不是現在,不是現在這個風華正茂的江波啊!

盡管多活了二十年,但芳華卻很幸運地沒有經曆過至親好友去世的打擊。她重生的時候,父母依然身體不錯,朋友們也沒有誰意外早逝,至於祖父母都是在她還不記事之前就過世的。

所以,芳華作為醫生,竟然沒有過親人去世或者罹患大病的經驗。作為個人,她是幸運的;可作為醫生,這樣的她就顯得稚嫩了。

所以,現在的芳華完全沒辦法冷靜下來。

已經可以看到地下入口的崗哨時,芳華停住了腳步。

江瀾轉身看她。芳華看看江瀾,欲言又止。

江瀾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問:“怎麽了?”

“江大姐,我,我不知道見到江波,說什麽才好?”

“就說服他,讓他接受手術好了。”

“可是,你和紀主任都不能說服他,我又怎麽可能呢?”

江瀾心想:你不要小看了自己對江波的影響力。

她不禁想起了七天前,弟弟知道了自己病情後的表現。

他找到紀主任,談了很久。最後,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然後他就做出了拒絕手術的決定,天天埋頭幹著他還沒完成的科研任務。每天就靠藥物控製顱內壓,緩解著頭痛和嘔吐的症狀。

江瀾猜到弟弟以他一貫的冷靜和理智接受了身患癌症這一現實,但又不願意把最後的生命耗費在手術台和病**,特別是術後形同廢人一般的康複期。況且這樣做,既痛苦又希望渺茫。

他是希望在最後的日子裏,能把他的科研課題搞出來,因為這是一項和中**隊未來戰爭形式的變革密切相關的項目。它會幫助中國建設一支新型的軍隊。

當然,也許他是在用工作來麻痹自己,來忘記死亡的逼近。

或者,也許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蔑視死亡。

可是作為醫生。江瀾不允許弟弟這樣放棄,因為醫生從來都是在跟死神搶人的。

江瀾將弟弟的病通報了家裏,隻是沒敢告訴老爺子,怕他老人家血壓一高再有個好歹的。知道情況後的父母,還有伯伯舅舅、姑姑阿姨們等長輩,都齊齊動員、輪流上陣來勸江波好好休息,配合治療,接受手術。

但,弟弟對著長輩們都笑笑而已,依然我行我素。

大家曾經盤算要不要告訴老爺子,讓他來命令江波動手術。可是又都怕,別到時候老爺子還沒勸得了他,先被他這一副喪失了求生意誌的樣子給氣死了。

僵持了幾天後,江瀾想到了芳華。

她知道芳華在江波心裏是一個特別的存在,特別到不亞於自己在弟弟心裏的地位了。

她想,也許看到芳華,江波會因為一絲牽掛而不再放棄自己。

她覺得,可以試試。

但這會兒看到芳華猶豫的樣子,江瀾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想當然了。

她拉著芳華說:“要不這樣,你來都來了,就在門口看看江波吧。能勸就勸,不能就算了。”

芳華點點頭,跟著江瀾通過了崗哨,又坐電梯到達了腦外科的高幹病房。

江波的病房在第一間,鄰近的三間病房都空出來作為隔離帶。不過,芳華並沒注意到這些。因為這軍職病房本就住的病人少,常常一層樓才住兩三人,空曠一點很正常。

本來,江波連醫院都不要住。要回單位工作的。但是單位領導不同意,而且他還是要接受輸液打針等治療的,所以他妥協了,將病房布置成了工作間。

病床被推到了牆角,電視機、冰箱、沙發茶幾等享受的設施也被推出去了,屋子正中擺了幾張大大的工作台,上麵擺上了電腦、圖紙和各類書籍、資料。平時寬敞如賓館豪華套房的軍職病房,頓時變得擁擠了。

這樣的布局,倒是讓芳華正好透過門口的玻璃窗看到了正在伏案工作的江波。他正在和旁邊的一位空軍上尉,對著圖紙討論著什麽。

三四個月沒見的江波,人是瘦了一些,但是他的側麵輪廓仍然英俊漂亮,是屬於男人的那種漂亮。要不是他還穿著淡藍色條紋的病號服,芳華一定會忘記他患病的事實。

芳華站在門口,凝視著裏麵的江波,慢慢將手放在門把手上。她的手已經輕輕轉動了一下把手,卻又突然轉身,躲在牆邊。

門口站崗的士官看看江瀾,再看看芳華,很是納悶。

芳華抱著頭,背靠著牆,身子慢慢地溜下去,最後像個鴕鳥似地縮成了一團。

江瀾正拍著她的頭要安慰幾句。病房門開了,張子健走了出來。他看了看牆邊蹲著的女醫生,有點奇怪地小聲問江瀾:“大姐,江波問是不是門口有人要見他?”

江瀾擺擺手:“沒有,你就說是我來了,去護士站那兒了,一會兒過來。”

芳華聽到他們的對話,立刻站起身,往樓梯間那邊逃了過去。江瀾快步跟過去。

芳華拉開樓梯間的門,進去後就一屁股坐在樓梯台階那兒,雙手抱腿。將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依然是鴕鳥的姿勢。

江瀾歎口氣:這丫頭還是年輕啊。

她半蹲下來,拍拍芳華的肩膀:“小林,我知道你心裏還難受著,勸不了江波。沒事,你來看他,就夠了。要不,你先回去吧!”

芳華抬起頭,眼圈紅紅的:“大姐,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沒關係。我知道難為你了。我這弟弟太聰明了,但聰明的人往往固執。所以別看他平時隨和,真固執起來也沒人勸得了。來,我送你出去吧!”

芳華慢慢起身,跟江瀾走到電梯那兒。她回頭看看江波病房的方向,隻見到還在門口站崗的那名士官。

芳華不由問道:“大姐,怎麽江波門口還有人站崗啊!”

“哦,這是因為他正在做的事情是需要保密的。他屋子裏任何的文字資料或者紙張書籍什麽的要帶出來,都必須經過檢查的。”

“是他一個多月前去執行的那個任務嗎?”

“嗯。”

芳華不再問了,她已經敏感地察覺到江波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它不但重要到軍隊需要高度保密的地步,還重要到江波不惜為之燃燒自己的生命。

江瀾直接把芳華送到一層大門口,芳華臨別的時候又問:“我聽紀主任說,總部首長要求不惜一切代價治好江波的病?”

江瀾點點頭:“是,三總部,還有剛成立的總裝備部的首長們,都給301做了指示,不惜一切代價。”

芳華心裏升起一絲希望:“那就好。”

江瀾沒說什麽,隻是握了握芳華的手:“我就不送了。再見。”

芳華感到江瀾的神色凝重,連轉身走向大樓的背影也透出了悲哀。

是啊!大家再努力,江波不配合,也沒有用啊!

可是,也不能怪江波不配合。因為即使是在醫學發達的美國,這膠質瘤也同樣是沒有好辦法啊!

就連很多醫生,不也在閑聊的時候說,自己要是得了惡性腫瘤,一定不開刀不治療,吃好玩好,過好最後的日子就行了。絕不受那各種治療的折磨,絕不做那人財兩空的事。

迎麵又刮來一陣風,芳華側頭閉上了眼睛,免得那帶起的沙石迷了眼睛。這北京春天的風總是這麽猛烈,哪有成都的斜風細雨溫潤人啊!

等風過去了,芳華睜開眼,正看見幾團柳絮在麵前飄飄****地落下。芳華伸手接住絨絮,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江波笑著給自己拿下頭發上沾的絨絮的情景。

芳華的心頓時痛得一抽一抽的。

我不能再想了!我再想就會痛死了!

誰來幫幫我?誰來幫我止痛?

嘉輝!嘉輝!隻有你能幫我了!我需要你,嘉輝!

芳華迅速趕回協和,上網想給嘉輝發電郵,可是又覺得很難說清。她就隻是留了個消息,讓他趕緊查找膠質瘤在美國治療現狀的資料,然後務必在今天給自己打個電話過來。無論自己這邊多晚,都要打。

然後,芳華就躺在**蒙頭大睡,連晚飯都沒出去吃。

趙玉玲回屋來,問她怎麽啦。她隻說自己累了。趙也和白芸一樣,習慣性地摸了摸她的額頭說,沒發燒就好,然後就出去了。

終於在晚上十點左右,嘉輝的電話打過來了。

“喂——,”聽到了嘉輝的聲音,芳華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就是這一聲喂,也讓嘉輝感到了芳華不同以往的異樣。

“芳華,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芳華用手抹掉眼淚,吸吸鼻子說:“沒,我沒事。我讓你找的膠質瘤的資料,找了嗎?”

“嗯,找了一些。基本上和幾年前一樣,沒什麽進展。不過時間緊,我還沒看完呢。”

“那現在美國那邊治療的術後生存率怎麽樣?”

“還是要看病理類型。一級和二級的低度惡性,有的可以治愈,有的可以生存三到五年,有少數報告生存十多年的。當然,你知道四級的母細胞瘤,術後還是生存不到半年的。”

“哦。”

“芳華,是誰得了膠質瘤?”

芳華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是江波,就是你在洛陽也見過的那個江波。他人這麽好,怎麽會得這個病呢?”

嘉輝頓了頓說:“芳華,別急,別哭!江波得的是哪個類型的膠質瘤?”

芳華又抹掉剛剛眼角迸出的淚花,漸漸平靜了情緒:“不知道呢,還沒做手術。”

“哦,你說說他的情況。”

芳華把所知道的江波發病的情況又詳細說了一遍。

“看起來還是低度惡性的可能性大。如果是一級,很有希望治愈的。”

也知道這一醫學知識的芳華,還是滿懷希冀地又問了一遍嘉輝:“真的嗎?”

遠隔重洋的嘉輝能夠感到芳華心裏的迷茫,他的心也不由疼起來:“芳華,你要堅強啊。記住,你是腦外科醫生。江波現在就相當於你的病人。你自己必須堅強起來,才能幫助他!”

我的病人!

芳華心裏一激靈,不由挺直了背脊。是的,我的專業素質哪去了?我是醫生,也是戰士,我不能讓死神就這麽地輕易奪走我的江大哥。

“是,我知道了。嘉輝,你一定要幫我!”

“會的!我永遠支持你!”

“那好,我要你繼續幫我找美國還有歐洲那邊的資料。”

“嗯,好的。不過,我覺得你們在手術時,還要注意……”

兩人在電話裏交換了對江波病情的想法,最後收線前嘉輝對芳華說:“芳華,記住,我和你同在!”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