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國殤(二)

一百四十七、國殤(二)

不過現在,芳華也沒功夫關心國家大事了。因為,江波的療程快結束了,但腫瘤陰影卻反而增大了。而他也出現了晨起頭痛嘔吐的現象。

總部又找來專家們對江波的病情進行會診。結論還是不宜手術,風險太高。

紀主任提出了換化療藥物,也就是換tmz。理由是,江波腦內的膠質瘤要麽是耐藥了,要麽就是病理類型發生了改變,可能從低度惡性轉化成了高度惡性。而在歐美,tmz已經是治療高等級膠質瘤的一線用藥了。

雖然這新藥價錢昂貴,但是總部依然批準了紀主任的請求,並很快從美國購買來這一藥物。

tmz還真是有效。江波口服該藥不到一周,頭痛症狀就明顯緩解。兩周後複查,腫瘤團塊在縮小。

看到複查的片子後,芳華這些天來懸著的心才放鬆了下來。她忍不住和嘉輝通電話,告訴他江波的病情在好轉。

遠方的嘉輝聽了芳華的敘述,不知怎麽卻總覺得不對頭。他有種預感,江波的病很可能還會反複。而且即便是tmz有效,不手術切除腫瘤,最終還是難免複發的。

但是這些話,他沒能說出來,他覺得不好潑芳華的涼水。無奈之下,他隻好提醒芳華可以用tmz藥物對gx細胞係做一些體外藥物試驗。

芳華覺得也對,國內還沒人做過這些嘛。自己做了,一方麵可以為臨床治療方案提供參考,另一方麵也可以充實到研究生論文中去。

江波開始服用tmz後,不但腫瘤在縮小,人的精神也好多了,藥物的副作用也很小。於是,他又開始工作了。本來他就要出院的,但芳華說他還是應該在醫院接受監控。因為這新藥,大家都沒用過,不清楚有什麽反應。

當然,她其實是覺得江波呆在醫院,方便自己監督他。於是,江波繼續住在了301。

一天下午,芳華在實驗室做完了藥物試驗,去食堂吃了晚飯後就去看江波。

來到病房,見到課題組的人已經回去了,而江波還是趴在工作台上作圖。

芳華邊走過去邊說:“1床,你又不聽話了。說了多少回,剛吃了飯,不能馬上工作!”

江波抬起頭,放下筆,站起來說:“都吃了一個多小時了。你怎麽今天來得這麽晚?”

“做實驗晚了點。”

“哦,實驗順利嗎?”

“挺好的。來來來,跟我下樓去散步!”芳華上去抱住江波的一隻胳膊,拉著他就往門邊走。

“好吧,最多半小時啊!”江波半推半就,笑眯眯地跟著芳華走。

走到門口,芳華忽然想起來問道:“晚上的藥吃了嗎?”

江波笑了:“吃過了。”

芳華扭頭往床邊走去:“我不信,檢查檢查。”結果,她拿起床頭櫃上的小藥盒,大叫一聲:“哼,明明沒吃藥,還說自己吃了。怎麽有這麽糊塗的病人?”

江波一愣:“我明明記得吃過了的嘛。”

芳華端著水杯和藥盒送他麵前:“人贓俱獲,還敢抵賴。快點,吃了!”

江波邊喝水吃藥,邊含糊地說:“我記得是吃過了嘛!”

芳華拿回東西又放到床頭櫃上,這才又拖著江波往外走:“你除了你的雷達,還記得什麽?我一會兒不盯著你都不行!”

江波笑了笑,跟著芳華下了樓。

軍職樓這邊的花園小,所以他們兩個走地下通道,到301本部的大花園裏散步。這裏雖然多是綠樹,但還是有些月季,以及一些快開敗的梔子花。

芳華陪著江波慢慢地沿著長廊散步。看到兩旁路邊稀稀拉拉的半黃半白的梔子花,芳華歎了口氣:“這裏的梔子花真少,我們學校裏可就多了。到了五六月,人行道兩旁都是開不敗的梔子花,走到哪裏都是一片馨香。”

江波微笑:“你大學畢業也快四年了?”

“嗯,是啊。”

“嘉輝應該快回來了吧?”

“嗯,他說明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最遲六七月,早的話三四月吧。其實,關鍵就看他老板讓他什麽時候畢業。”

“他回來,你們該結婚了吧?”

再和江波熟絡,芳華也不禁有點害羞了:“哎呀,不知道啦,等他回來再說唄!”

江波白了她一眼:“什麽不知道啊!小梁同學一回來啊,肯定立馬就把你拖進洞房!我就不信,都五年了,那小子還能忍得住!”

這下,芳華真得鬧了個大紅臉了,她一把甩開江波的胳膊跑開了:“江大哥!你太壞了!”

江波看著芳華跑遠後又慢慢停下來等自己走過去,不禁笑了。

他心裏想的是:但願我能等到那個時候。

可是過了兩天,江波的病情又有了變化。

他的記性明顯變差了,經常丟三落四的。這些變化,芳華和其他醫護人員也發現了,但都以為是藥物的副作用,沒太在意。

但江波自己還發現在做科研的時候,腦子開始發木,根本轉動不起來。以前那些敏捷的思維,源源不斷的靈感,都無影無蹤了。

這一變化,他沒跟所有人說,隻是自己暗暗思索著。

不過,一周後複查ct和mri的結果,都顯示瘤體明顯縮小。這一結果,讓大家都為江波高興。

但江波自己卻暗自皺眉。因為他發現,現在即使自己工作時間再長,也沒有前段時間的工作效率高了。聰明的江波猜想,自己腦子裏的腫瘤細胞比較特殊,和大腦的活動關係密切。

當自己用腦過多的時候,腫瘤細胞就生長得快。而反過來,當腫瘤細胞被tmz殺死的時候,自己的智力,也就是大腦的工作能力卻又會大大下降。

為了驗證他的猜想,他偷偷停用了藥物。果然沒幾天,他的記憶力和邏輯計算能力就恢複了很多。

江波確認這些反應後,躺**想了半天,終於還是將紀主任找了來。

紀主任也很驚訝,就給江波安排了智商測定。沒服藥時是170,吃藥後下降很快,一周後就隻有104了。

江波問紀主任,如果繼續吃藥能延長多久的生命。紀主任答不出來。

江波卻笑了笑:“我這種複發性的腫瘤,吃藥也隻能平均存活5個月。”這是他從芳華給他看的文獻資料上看到的。

紀主任還是理智地說:“你說的那些是歐美人的資料。中國人的體質是不同,再說我們還可以試試中醫藥輔助治療嘛。”

江波凝視著紀主任半響才說:“紀主任,您可是國外留學回來的大教授,學的西醫啊。一般來說,像你們這樣的專家都是不信中醫的。”

紀主任尷尬地說:“也不能這麽說。有的中藥據說對腫瘤也有效的,而且好多西藥也是從中草藥裏提取出來的。隻是中醫藥的理論機製太不係統,很多無法證實罷了。但這個中西醫結合抗腫瘤也算是中國的一個特色嘛。我覺得,可以試試。”

江波笑了:“那好。紀主任,我要求停用tmz,就用中藥。”

“啊?!”紀主任真沒想到江波會這麽說,“不行不行。tmz不能停,停了,你的腫瘤會長大的!”

江波很堅決:“不,tmz一定要停!它雖然可以控製我的腫瘤,但對我的大腦影響也太大了。你也看到我的智力下降得有多快了。這絕對不行,尤其是我的工作現在正處在關鍵時刻。”

紀主任無奈,隻得向江波單位和總部報告。但這次即使首長們命令江波繼續用藥,他也不服從了。

芳華知道江波的決定後,衝到江波床邊:“江大哥,你不能這樣。吃中藥可以,但是tmz不能停。”

江波搖頭:“不行,tmz的副作用太大了。要讓我吃成了個白癡,那真是生不如死。而且,我的這項任務隻有不到一個月時間了。我一定要趕出來,這很重要。”

芳華快哭了:“到底什麽任務,比你的命還重要?”

江波看著芳華紅紅的眼圈,笑著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多大了?還哭鼻子呢?祖國利益高於一切,這可是老軍工的格言,你會不知道?”

芳華趴在江波大腿上,直搖頭:“我不知道。”

江波摸著她的頭說:“又耍賴。我去過你們老點的工號樓,上麵就刷著這幾個字呢。再說,tmz是外國藥。咱不崇洋,中藥也有好的嘛。”

“可是tmz明明效果很好啊!”

“副作用也大啊!不是當副作用超過病人的承受能力時,醫生也應該考慮換藥的嗎?”

“可你那明明是可以忍受的嘛!104還是正常人的智商啊!”

江波卻笑著說:“如果真是半身不遂、口角歪斜什麽的,我倒能接受。可104對我來說就是白癡了。這絕對不行!”

好吧,現代醫學要尊重病人的選擇,要以提高病人的生存質量為目標,而不僅僅是能夠生存下來就夠了。

芳華無奈地屈服了。也根本由不得她有什麽意見,總部首長們最後也同意了用中藥治療的方案。

這一下子來了不少給江波會診的名老中醫。又麻煩了,大家各持己見,形不成統一的治療方案。經過漫長的討論,最後老中醫們斟酌出了個方子,準備邊治療邊調整。

吃著中藥後,江波的胃口和睡眠倒是不錯,可是每周複查,瘤體組織卻沒有縮小。

江波倒是挺滿意的,因為他的靈感又來了,幹起工作來事半功倍,進展很快。

他滿意,芳華卻極不滿意。看著那複查的片子上,腫瘤的陰影完全沒被中藥控製住,而且似乎有增多的跡象。

她又勸江波重新服用tmz,這次可以減量服用,也許對他的大腦功能影響就不大了。

但江波還是說不行,還是在加班加點地幹活。直到7月下旬,他終於完成了任務。課題組的成員們帶著成果撤離了病房。

芳華隻看到張子健走的時候和江波擁抱了一下。兩人右掌交握,江波先說了聲“成功”,似乎在祝福,張子健也應了聲“成功”,回之以肯定。兩人相視一笑,揮手告別。

看到這不尋常的氣氛,芳華不禁問江波:“子健這是要出任務嗎?”

今天江波的心情非常好,他笑嗬嗬地說:“是啊!真羨慕他啊!”

見芳華的眼睛裏還有好奇,江波卻神秘地說:“他會去見證一個曆史的時刻。唉,本來應該是我去的。便宜這小子了!”

“我可不管什麽曆史時刻的,反正現在,你應該好好休息了。現在你那個任務也完成了,智商低點就低點吧。我跟你說,你還是用tmz吧。這一個月,你說這任務緊急,我也就忍了。現在總沒任務了吧?”

江波想了想,遺憾地說:“不行啊。我又有很多的想法,還要繼續研究。”

“那些不急吧?等tmz控製住腫瘤細胞,再研究嘛!”

江波搖頭:“是,我的那些想法是不急。真要搞出來,怎麽也要十多年吧。可我沒時間了,就幾個月了吧!我必須用這點時間,把那些想法初步完善出來。”

芳華心裏很堵:“不,不止幾個月。你至少還能活十幾、二十年的。”

江波看芳華又紅了眼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應該很清楚,我這病一複發就是在拖時間了。tmz即使能暫時控製病情,也救不了我的命。病了一年多,我早就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死於癌症。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什麽都做不了地等死。你是醫生,見慣了生老病死,也不希望我死的時候帶著遺憾吧?”

芳華搖頭。

江波笑了,拉過芳華的手拍了拍:“那我希望你能勇敢地麵對我的死亡。我可不喜歡看你哭。所以我死的時候,你不能哭。”

芳華見江波竟還笑得那麽坦然,仿佛他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生死。她搖了搖頭:“不,我做不到。”

江波卻握緊她的手說:“你能做到。你不是我的醫生嗎?你一定要比我堅強,比我勇敢,才能讓我聽你的!不然,我可不服你哦!”

芳華點頭:“好吧,我會堅強的!但我不會讓你死的!”

說完她就扭頭跑出了病房。一出門,眼淚已潸然而下。但等她到了電梯,就已經用手抹幹了臉上的淚痕。她心想:我不哭,江大哥不喜歡我哭。我也沒功夫哭。

接下來的日子,江波倒也沒像原先那樣不要命地工作了,變得勞逸結合了。現在,他整天在病房裏一邊寫東西一邊哼歌,看見芳華來了也逗她唱歌。芳華卻很少唱了,她變得越來越嚴肅,越來越沉默。

因為江波的情況根本不像他表麵上表現得那麽輕鬆。瘤體組織明顯增多了,雖然還都比較小,但是分散的範圍更廣了,頂葉、顳葉、額葉都有零星病灶出現。也就是說,中藥沒能起效,而現在也根本無法手術切除了。

建軍節這天,總部首長來看望江波,並帶來了軍委給他再次立功和提前晉級的命令。

同時,他們也詢問紀主任還有什麽好辦法能治療江波的病。紀主任無可奈何地說,能用的都用了,就tmz效果好,但江波又不接受。

首長們回去研究了一番後,無法決策,還是請江老爺子拿主意。

當晚,老爺子來到江波病房,和他聊了很久。出來的時候,芳華隻看到老人滿臉悲戚,卻沒有落淚。最終的治療方案仍然是按照江波的意願。

江波要求出院,因為他現在隻是中藥治療,醫院同意了。但當科裏按照總部的要求,給江波配保健醫生和護士時,江波卻拒絕了芳華去當他的保健醫生。

芳華問他為什麽。江波說:“你不能隻有我一個病人,你應該留在醫院照顧更多的病人。”

“可你是我最重要的病人。”

“不,林醫生,每個病人對你來說都很重要。這樣,我回去後,天天給你打電話匯報情況吧!你也可以打給我啊!”

無奈的芳華隻能目送江波出院。她心知,他是要回家去和家人團聚了。這是應該的。但是,江大哥,你為什麽不讓我跟著照顧你呢?

芳華更沉默了,她天天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她問嘉輝還有沒有什麽新的療法。

嘉輝知道江波的情況後也是半響說不出話。他心知江波不行了,可是芳華現在的情況更讓他擔憂。他隻好一邊讓芳華理智,一邊轉移芳華的注意力,讓她試著研究tmz的作用機理,以搞清楚這藥為什麽會影響江波智力的問題。因為這可是從沒聽說的副作用。

芳華好像找到了寄托,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她更是連手術都經常推脫不上,病人也常推給別人管,就一心撲在了實驗上。為了方便觀察實驗結果,她常常晚上就睡在實驗室了。

每天,她也會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江波。每次,江波都是很愉快地和她開著玩笑,說自己很好,還在工作呢。

隻是,每周江波來醫院複查的時候,芳華見他都是越來越瘦。這時,芳華總是說不出什麽話來。江波卻老是逗她開心,還說等國慶大閱兵的時候,要帶芳華去**前的觀禮台上看閱兵。

是的,都已經九月初了。芳華覺得時間過得真快,自己都研二了,而江波手術後也有一年半了。馬上就要迎來建國五十周年的大閱兵了。

這次閱兵,芳華在電視上看過,很喜歡那對軍中姐妹花。如果能和江大哥一起在現場而且是貴賓位置上看閱兵,那當然太好了。

江波見她難得地笑了,也笑著說:“嗬嗬,我就知道你一定想看。我跟你說,這次閱兵可不得了,會有很多‘有威懾力’的武器首次亮相啊!”

“哦,那到時候,你可要給我介紹介紹!”

這天,芳華在食堂就餐時,遇到段湘君。301食堂有四個大餐廳,即使是同院,也不是常常碰到。兩人坐在一起吃飯,也聊起了國慶大閱兵。

小段遺憾地說:“唉,可惜我畢業太早了,沒趕上啊。女兵方隊也有我們總後醫高專的啊!”

芳華看了看她略顯豐腴的身材,不禁說:“你這樣的,也選不上啊!”

小段眼一瞪:“我雖然現在豐滿了一點。可在學校的時候還是挺精神的。隊列動作絕對拿得出手!”

芳華搖搖頭:“行了,就算你年輕的時候,我想你也吃不了那苦吧?”

這下小段也沒話了:“也是啊,是挺辛苦的。要不是怕吃苦,我早就報名去遠洋了。”

芳華心不在焉地問:“嗯?什麽遠洋啊?”

“就是給遠望號跟船做醫療服務嘛。說是又要發射衛星了。”

“哦。”芳華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兩人又悶頭吃了一會兒飯,小段終於忍不住說道:“林醫生,你怎麽瘦得這麽厲害,比去年抗洪的時候還瘦?”

芳華情不自禁地摸摸臉。的確是瘦,腮幫子幾乎都摸不到肉了。她說道:“那不正好。吃得多,還不胖。”

小段猶豫地說:“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性子也變了,沒以前愛笑了。出什麽事了嗎?”

芳華看著小段關切的眼神,勉強笑笑,站起來收拾了餐盤,然後衝她說:“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先走了啊!”

小段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沒事?那怎麽你的頭發都……。

九月的京城,秋高氣爽,晴空萬裏,但也有出現晴天霹靂的時候。

江波又住院了。這次是因為腫瘤擴散到腦幹,壓迫中樞神經出現了昏迷,送來搶救的。

當芳華從實驗室知道消息趕到病房時,江波剛剛被搶救過來,恢複了神誌。紀主任正在病房外和江家人交代病情呢。

江瀾看見芳華雖然站在一邊沒說話,但焦急和關切全寫在臉上。她拉著芳華到門口,示意芳華進去。

芳華剛要進去,江瀾又拉了下她,指著她頭上戴的一次性手術帽子說:“剛下手術啊?把帽子摘了吧!”

芳華右手條件反射地按住帽子,然後扯了下嘴角說:“不用了。”

芳華走進病房。床邊守著的特護見她進來,就退到一邊。

芳華慢慢挪到江波床邊。隻是幾天沒見,江大哥又瘦了一圈,幾乎是“形容枯槁”了。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芳華心裏的感覺是:就讓江大哥這麽睡下去吧。

可江波似乎感到了什麽,眼皮顫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看到芳華,他的眼神一下子充滿了神采,嘴角也慢慢地咧開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即使是這麽瘦削的臉龐,也依然笑得燦爛。

他看著芳華,忽然皺了皺眉:“怎麽眼睛又紅了?不是說不哭的嗎?”

芳華咬著嘴唇搖頭。

江波也搖頭:“你這樣可不行。這一天,你遲早要麵對的。”

芳華終於忍不住了,伸手抓住江波的右手,想說什麽卻哽咽難言。她將頭埋在江波的床鋪上,因為要壓抑著不能哭出來,她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江波伸過左手拍拍芳華的頭:“小丫頭。對我來說,死亡真的不可怕。像你說的,我這一生,已經活得很精彩了。就算現在死了,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芳華直搖頭:“可是,我有遺憾。你還沒帶我去看閱兵,你還沒帶我去爬箭扣長城,你還說要給我拍婚紗照的。”

江波的手停頓了一下,又慢慢地撫摸芳華的頭:“丫頭,你不會真以為,江大哥是無所不能、答應你的事都能做到的吧?”

“就是,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呢?”

芳華搖著頭,卻把頭上的帽子弄得歪斜了。

江波的目光忽然一頓,他發現了芳華帽子下麵藏著的頭發的玄機。

他的手輕輕摸著那幾縷露出帽子外的白發,心中不由大痛。這幾縷白發雖然抿一抿就可以被周圍的黑發蓋住,但粗粗一看也有幾十根的樣子。

江波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一時之痛已經被欣慰取代:真的沒什麽可遺憾的了。死亡不過是奪去了我的生命,卻永遠奪不走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也奪不走我的眷戀和熱愛。

他悄悄將芳華的帽子扶好,然後說:“小丫頭,抬起頭。”

芳華抬頭看向江波。

江波見芳華並沒有哭,滿意地笑了:“很好!雖然你笑不出來,不過能做到不哭,也就不容易了。來,給我唱個歌吧!記得第一次遇見你,就是先聽見你的歌聲。你以後,還是要像那天那樣,越是覺得困難、心情不好的時候,越是要唱歌!”

芳華看著江波的笑,腦海中卻出現了無數個江波的影像:那個在原始山林中笑容燦爛的師兄,那個在籃球場上生機勃勃的23號,那個英俊威武的解放軍空軍中校……,都是江波最帥的樣子。最後這些影像匯聚融合成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總是給予自己關懷和幫助的江大哥。

她做了個深呼吸,問:“唱什麽?”

“我最喜歡的那首。”

“在茫茫的人海裏,我是哪一個?

在奔騰的浪花裏,我是哪一朵?……”

還沒唱到一半,江家的人進來了。

芳華站起來,江波緊緊握了握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再見。”

芳華看著江波的眼神,那眼神太熟悉了!就和機場送別時,嘉輝看自己的眼神一樣,蘊含了千言萬語。

她也緊緊握了握江波的手說:“我知道。謝謝你。再見。”

芳華和江波沒能再見。

第二天淩晨…,江波因腫瘤侵蝕血管、出血壓迫生命中樞,導致心肺衰竭,最終離開了這個他無比熱愛的世界。

芳華知道消息已經是早上六點多鍾了。

江波的遺體已經送到了**的小禮堂,追悼會也將於明天早上九點在此舉行。這小禮堂曆來是在301去世的黨政軍領導人停靈的地方。而在追悼會後,遵照江波的意願,他的骨灰將會撒入大海。

芳華聽了紀主任的轉述後,就隻“哦”了一聲。紀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說:“小林,這兩天你就先別上班了。等追悼會完了再說吧!”

芳華還是“哦”了一聲,茫茫然地脫了工作服,回了宿舍。

宿舍裏沒人,大家都上班或實驗去了。芳華在宿舍裏不知道幹什麽好。她就躺在**看著天花板發呆,好像想著很多事,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挨到午飯時間,她去食堂吃了飯。她很奇怪自己竟然還吃得不少呢。吃完飯,她又回宿舍躺著。躺到吃晚飯的時間,她又去吃了晚飯。回來繼續躺著。

同宿舍的人回來,見她那麽早就躺在**,還問她有什麽不舒服嗎。

芳華對人呆呆地說,沒事。

然後她又對著天花板,心裏說:江大哥,這一天,我能麵對。你看我還能吃能睡的呢!

可是第二天早上,已經九點過了,芳華還在醫院的長廊下慢慢地挪著步子。

她遠遠就聽到了小禮堂那邊傳過來的哀樂聲。

再走近一些,可以看到陸續還有人在進去。他們在門口工作人員那裏拿一朵白花戴上,然後進門了。

芳華隻需要再走十幾步也可以進去了,可她就是躲在路邊的柏樹旁,不願進去。

江大哥,我可以麵對那一天。可我無法麵對這個。我不要以後想到你,就想到你躺在鮮花叢中,身上蓋著國旗的樣子。那我真的受不了。

芳華就站在那兒,聽著禮堂裏隱隱傳出來的悼詞。大概是在說什麽“勤奮工作”、“傑出表現”之類的。

那隻是江大哥的一麵。他其實是個非常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人,不是你們說的隻知道工作的人。

芳華正想得出神,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並且停在了她身邊。一個聲音問她:“小林,你怎麽不進去?”

芳華轉過頭,原來是夏琳。她還穿著白色工作服,大概剛交了班趕來的。夏琳的眼睛是紅腫的,應該是剛剛哭過。

芳華垂下頭說道:“我就站這兒送他好了。”

夏琳聽聽裏麵傳出來的哀樂,看看芳華單薄的身子,心下一片惻然。她站了一會兒,還是往禮堂那邊走去。

走了幾步,她又轉頭說:“今天,除了江波的家人,最該進去的就是你了。”

芳華點點頭:“我知道。”

夏琳又走回來,看著芳華的眼睛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江波很喜歡你……”

芳華猛抬頭打斷她的話:“不,我知道。”

夏琳愕然:“你知道?!我怎麽沒看出來?”

芳華垂下眼:“如果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她不會不知道的。可我就是因為知道,才不能麵對,不敢進去。”

夏琳歎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她拍了拍芳華的肩膀說:“想開點吧!江波喜歡你的笑,不希望你這麽難過的。”

夏琳走了,芳華抬頭仰望天空。

藍天白雲。

隻有這樣的天空,才配得上江大哥離去的日子。

還有碧波大海,才是江大哥最好的歸宿。

芳華壓抑著自己的悲傷,沒有掉一滴眼淚。人們形容一個人傷心,常用“心如刀割”。芳華的心卻被割得太多了。從去年4月江波確診就開始了,到今年4月腫瘤複發,再到江波的病情一次次加重。一刀刀,從輕到重,從少到多,芳華的心早已經傷痕累累了。

所以,當最後一刀割來時,她竟然不覺得痛了。因為已經痛得麻木了。

追悼會後第二天,芳華上班了。

但紀主任感到小林還沒有調整好狀態。她在科裏就跟個遊魂似的,能說能動,就是不笑。要她做事,不是丟了這個就是忘了那個;上手術,也是遲鈍的,恍恍惚惚的。

他隻好讓科裏的人多注意她,多陪她說話,開解開解。至於手術,還是暫時不要她上了,就隻讓她負責處理病房的文案工作吧。

芳華也知道自己現在狀態不好,可是她怎麽也沒法讓自己的精神振奮起來。好像江波走了,也帶走了她全部的熱情和活力。

周圍同事和室友們的噓寒問暖,也讓芳華無奈。他們都不了解江波,不懂江波,安慰不了芳華。而芳華也不需要別人來安慰,她隻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也許有一個人能安慰她,可是他還遠在天邊。

嘉輝知道江波去世後,很擔心芳華。芳華卻在電話裏故作輕鬆地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是有點難過。你也知道啦,我的神經反射弧比較長,反應有滯後效應。這難過嘛,是需要一個較長的調整時間的。不過,我過一陣子就會沒事的啦。”

嘉輝心裏說:表麵上沒心沒肺,裏麵早已經傷心傷肺了。

但芳華堅持沒事,嘉輝也隻有掛了電話,默默地為她擔心,暗暗想辦法。

過了兩天,芳華在食堂吃飯時又遇到了小段。

小段也知道她最近是因為什麽事心情不好了,也知道空泛的口頭上的關心對芳華也沒什麽用。她就和平時一樣,喳喳呼呼地跟芳華說些醫院的趣事。

芳華也知道她和周圍的人一樣,在變著法兒地開解自己,也就偶爾冒幾句“是嗎?”“後來呢?”的詞兒湊趣。

小段突然說起:“唉,急診科的馮老師才倒黴呢。”

“哦?”

“他明天都要出發去遠洋了,昨天搬東西的時候卻閃了腰,腰椎間盤突出了。這下子,去不成了。”

“哦。”

“你不知道,醫院正發愁讓誰代替他去呢。”

“去哪兒?”

“遠洋啊!我說,我和你說話,你是不是都沒聽進去啊?”

芳華回過神來,掩飾地說:“聽進去了啊!就是不知道去哪兒遠洋啊?”

小段無奈地拍著桌子:“我說大姐啊!上次,我明明給你說過,是跟遠望號遠洋觀測船出海啊!”

芳華想起來了,小段好像是說過,隻是自己一直恍恍惚惚的沒注意罷了。

中國沒有海外軍事基地,一發射衛星等航天飛行器,就派出觀測船到三大洋,進行海上測量、控製、通信和打撈回收任務。

這個自己還是知道的,也知道每次出海都會從全軍調集精英上船。除了專業的通訊、測控人員,還有提供後勤保障服務的人員。

為了保密,這些人一般事先都不知道具體去哪兒,甚至不知道具體做什麽。出海期間,也很少和家人聯絡,即使聯絡也絕對不允許透露消息的。

芳華忽然問小段:“知道這次任務去多久嗎?”

“四個多月吧,小半年呢!本來我還想過過出海的癮呢。不過再一想,要在茫茫大海上顛簸那麽久,噢,還是算了……”

芳華一下子站起來:“這倒是我現在最需要的。”

小段愕然。

芳華把餐盤一推,急急忙忙地回科裏找張協理了。

醫院大部分是雙軍人,有的是在醫院內的宿舍住,但院內住房比較緊張。還有很多人是住在配偶一方的部隊大院內。中午,這些院外住的人一般就不回去了,在食堂吃了飯就回科裏聊天,或者找個地方躺一躺就混過去了。

張協理也是其中之一,他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喝茶看報紙,芳華就找了進來。

當張協理聽說芳華要求跟船出海時,不由苦笑:這個小林,怎麽這麽多花樣。

他跟她解釋:“你這種主動請纓的精神是值得表揚的。不過,這種任務雖然鼓勵大家報名,但是最後一般都還是挑的男同誌。畢竟那兒條件太艱苦了,海上什麽都不方便。”

“隻要上船的有女軍人,她們受得了,我也受得了。”

“那個,你現在身體好像不是很好吧?”張協理很委婉地說。

“我身體很好,能吃能睡。”

“你去那麽久,可能會影響研究生畢業的。”

“不要緊,回來後再補。大不了晚點畢業好了。”

張協理好說歹說,但芳華就是堅決要去。張協理問芳華為什麽一定要去。芳華一愣,她剛才一時衝動,就是覺得自己現在反正也無法在腦外科正常工作,不如出去走一走、換個環境,特別是深入大海中,也許就會讓心情慢慢開朗起來。

不過,芳華對張協理當然是說為了軍隊和國家的需要了。

張協理隻好說:“那好吧,我把你報上去。能不能去,還得等黨委討論了。”

芳華請張協理快點上報,明天就該出發了,別這麽一會兒時間黨委就找到代替的人了。

張協理答應著,馬上打電話給黨委辦公室。領導們不在,隻有等下午上班後再說了。

張協理等芳華出去後,又給江瀾家裏打了個電話。

江瀾聽說了芳華的要求,先是一愣,然後就明白了,果然讓江波猜對了,那小姑娘受不了啊!

去吧,去吧!去大海中遠航吧!也許你就會更理解江波,也許你就會更成熟了!

江瀾馬上給自己的公公、醫院副院長說了芳華的情況,請他在黨委會上破例批準了芳華的請求。

就這樣,芳華在下午得到了馬上準備出發的命令。按照保密條例的規定,她晚上給父母和嘉輝打電話時,都隻說是執行任務。去哪裏,幹什麽不能說。

父母是明白的,沒說什麽,隻讓她小心。

嘉輝是不明白的,可沒等他多問,芳華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芳華就和醫院的另一位放射科的醫生一起搭上了南下的火車。下了火車,又轉汽車,直到晚上才到達在長江邊的遠望號基地。

在碼頭的燈火中,可見到兩艘白色的巨船靜靜地停泊在岸邊。在從沒有見過遠洋船的芳華眼裏,這就是龐然大物了。

船體中央的三部指向天空的圓鍋形雷達非常醒目,而周圍還有很多球形的雷達,這也是對外稱作是“科學考察船”的遠望號的特色了。

接待的工作人員介紹,這兩艘是遠望1號和2號。同為遠望船隊的3號和4號已經先期啟航,奔赴遠海了。芳華和同事被分在了不同的兩艘船,兩人握手告別,就分別登船了。

芳華提著自己的衣物行李,跟著接引員走上了遠望1號的上船舷梯。因為明天就是出征儀式了,芳華可以說是最後到達的人員了。所以,她獨自登船顯得很醒目。

當她上到船舷,正在近距離欣賞那些雷達和高高的主船艙時,突然船舷的另一頭傳來一聲歡呼;“林芳華,怎麽你也來了?”

轉過頭,隻見一名解放軍軍官快步向自己跑過來。芳華很意外,真沒想到在這兒能碰見他。

在船舷明亮的燈光照耀下,看著他那陽光燦爛的笑容,芳華的臉上也不由綻開了多日不見的真心笑容。

【所有喜歡江波的書友,對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