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漏之魚(一)
是的,他們又見麵了。
——來者何人?
逐日島,顧緒!
可是,他怎麽會在這?
他怎麽會出現在斷海城中?!
縱然柳婧早就知道顧緒於她來說,如同鬼影般陰魂不散,可是……可是這一次,他竟能夠跟到這斷海城中來?
柳婧心中充滿了荒謬之感,用隱秘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顧緒。
隻見眼前這顧緒依然是如同她記憶中的一般,分明身為魔修,但卻目光朗朗如同天上之星,一身氣質皎潔如同無星之月,那張俊美的麵容更是極具侵略性,耀眼得幾乎叫人無法逼視。
若不是那一身玄色道袍和眼角的血色誇張尖銳的魔紋,恐怕見過他的人都不會想到,這樣的一個人,竟是以心狠手辣和偏執著稱的魔修。
但事實上,這顧緒的確是魔修。
而他的行事作風,狠辣之度也不愧於他逐日島真傳弟子之名。
由此可見,那些所謂的“氣質”和“麵貌”,的確是能夠騙人的。
可柳婧怎麽也想不通的是,為何這人老是在她麵前出現?
這也不怪柳婧多疑,畢竟她柳婧此時不過是屠靈殿內眾多的內門弟子之一,除了天資能夠稍稍值得一提之外,並無其他值得注目之處。
如果說這顧緒是因她天級火靈根才對她另眼相待,那麽就著實太過可笑。
但要知道,在這三千千界之中,天資出眾的人何其之多?就連天生道體、天生魔體之人亦是千百年就能現世,而這“千百年”對於修道之人來說,著實不算太久,因此她那天級火靈根,實在不值得顧緒這樣的天之驕子的注目。
那麽莫非是因為她的皮囊?
這就更為可笑了,畢竟逐日島乃是焚空界中與屠靈殿同起同坐分庭抗禮的大派,而作為逐日島真傳弟子的顧緒什麽樣的美人沒有見過?
既然如此……那麽這顧緒究竟又是怎麽回事?
在這一瞬間,柳婧腦中閃過重重思緒,種種可能,心中對眼前的顧緒既是不耐又是顧慮。
但無論柳婧心中再如何做想,顧緒的出現都已然成了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麽她要做的,不是抗拒這個事實,而是……
柳婧眼神微黯,微微一笑,溫言軟語,道:“能夠在此地得見真君,著實是奴家的緣分呢……既是多日不見,真君可願賞臉,入內一敘?”
柳婧向那顧緒嫣然一笑,五指纖纖輕輕撩起車簾,手腕上那寬大的紅袖向下一滑,露出一小截脂白細膩的手臂。
顧緒定定地看著柳婧,下巴微抬,似是高傲得不屑同柳婧搭話的模樣,讓柳婧有一瞬間的皺眉。
——這便是她不喜這顧緒的緣由了。
柳婧眼瞼微垂,掩去眼中森然之色:終有一天,像顧緒這般傲慢的人、像屈長老那般瞧不起的她,都會被她踩在腳下!
柳婧思緒電轉,眼中的森然瞬間便被淒哀悵然所替代,望著顧緒輕輕一歎,似是將千言萬語都糅在這一聲歎息之中。
“既是如此,那……”
不等柳婧說完,柳婧便覺得眼前一花,方才還在不遠處的那顧緒此刻便一手撩起簾子,一手握住柳婧的手,低頭進了車廂,順便將車簾放下,嚴嚴實實地將車廂中的二人遮住。
顧緒一撩道袍,同柳婧麵對麵地跪坐在車廂中,淡淡道:“走,去主城。”儼然如同他才是此間主人一般。
這句話分明平淡無波,不含絲毫情緒,外頭的車夫卻不知怎的一個激靈,甚至不待柳婧發話,手一揚,那馬鞭便重重打在馬身,馬兒頓時踢踏著蹄子,快步向前。
柳婧眸色微黯,但笑不語,隻是微微仰頭,眼中含情,望著顧緒。
被柳婧這般瞧著,顧緒神色如常,但卻不知是否錯覺,柳婧總覺得這顧緒似是有些……焦慮?不安?
為何?
柳婧兀自沉思,對麵那顧緒卻像是終於按捺不住一般,開口道:“你為何會招惹上那人?”
驀然聽到這段話,柳婧略有不解,但卻暫時沒有違逆顧緒的意思,搖了搖頭,輕聲道:“奴家也不知曉那人為何追著奴家不放呢!”
“啊,對了!”柳婧心中一動,一雙波光瀲灩的眸子瞧向了顧緒,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道:“不知真君怎的出現在此?”
柳婧的眼睛向著周圍輕輕瞧了一圈,然後落在顧緒身上,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但令柳婧奇怪的是,聽得此話,雖然顧緒麵上依然冷漠如初,無甚變化,可柳婧卻敏銳地察覺到,這顧緒似是更為不安了。
“與你何幹!”
沉默片刻,顧緒猛地起身,在柳婧驚愕的目光中冷冷扔下這句話,一撩車簾,轉身就要離開馬車。
“等……等等!”
柳婧直覺顧緒反應奇怪,迅速伸出手去,指尖卻擦過了顧緒的手腕,隻抓住了他的衣角。
還未等柳婧再說什麽,那顧緒似是受驚般,驀然扭過頭來,看了柳婧一眼,目光複雜難辨,而下一刻,他就忙不迭地離去,如同一團風一般,消失在了柳婧麵前,隻留下了柳婧手中的一片黑色衣角。
——這是……
柳婧麵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心中轉過千頭萬緒。
她頓了頓,然後輕輕抬起手,嗅了嗅手中的那一片衣角。
——血腥味。
輕微,但卻著實存在著的血腥味。
若柳婧沒有記錯,顧緒生性好潔,就算是殺人時也會盡量避及使用血腥的手段,隻為了不讓那些血跡沾染上他的身上。
那麽……這些血跡……
柳婧回想那顧緒每一次出現在她麵前的種種表現,心中竟漸漸生出一種近乎荒謬的猜測。
——莫非……那顧緒他……
可是,這怎麽可能?
柳婧定定地看著手中那篇玄色袍角,就像是在看著記憶中那張似是從未變過的冷漠麵容,目光中滿是探究。
那顧緒……究竟在想什麽?
答案呼之欲出,柳婧心中卻仍在信與不信之間徘徊不定。
可還未等柳婧理出頭緒,馬車突然停下,車外武師大喝道:“來者何人?!”
柳婧心中一驚,驀然抬頭,隻聽一聲熟悉的輕笑自車外響起,尾音微挑,低沉魅惑,竟叫所有人都有片刻失神。
而下一刻,那人便迅速靠近了車廂,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柳婧身前,右手輕輕挑起柳婧的下巴,附身在她唇邊印下一吻,溫熱的氣息曖昧地交纏著,含笑道:“婧兒那般突然消失,可叫我找得好苦!”
柳婧愕然睜大了眼,看著眼前這人熟悉的麵容,注視著這人邪意凜然卻又勾魂奪魄的眼睛,伸手撫上這人眼角肆意張揚的魔紋,心跳如同擂鼓,唇角也染上了驚喜的笑意。
“柳小姐,這——”
“下去!”
喝退車外的武師,柳婧鬆開手,原本在她手中的玄色衣角悄無聲息地化成了粉末。
她雙手挽住那人的脖子,將臉親昵地貼在了那人麵頰上,眼中脈脈含情,聲音裏是極力壓抑下的雀躍和情意:“長歌……”
那人——也就是莫長歌輕笑著,伸手將柳婧攬入懷中。
此時此刻,莫長歌麵容上早已沒了兩人初見之時的溫和明亮,眉梢眼角盡像從黑暗中浸染出來一般,如同罌粟,既叫人因它的危險而心生畏懼,又讓人忍不住被那魔魅所吸引。這樣蠱惑人心的邪惡,讓他眼角的魔紋都像是來自妖魔的呼喚,竟讓人怎樣也無法移開目光。
他攬著柳婧,唇邊輕輕勾起笑容,漫不經心地向那黑色粉末瞧了一眼,道:“顧緒?”
柳婧眉頭微皺,心中有些微不確定,但卻依然點了點頭。
見柳婧點頭,莫長歌唇邊笑意更甚,道:“婧兒果然是好手段,就連那顧緒都拜倒在你魅力之下……可真是叫我莫長歌與有榮焉。”
猜測成真,柳婧愕然睜大眼,心中卻仍然有些無法置信。
“長歌你……說什麽?”
莫長歌挑眉望來,仔細瞧了瞧柳婧的神色,然後胸膛微震,無聲地笑了起來。
“婧兒竟是不知麽?”莫長歌挑起柳婧的一縷長發,曖昧地湊近自己唇邊,眼睛卻是沒有片刻離開柳婧得麵容,也不知是在審視著柳婧的反應,還是舍不得離開柳婧的麵容。
兩人貼得極近,動作極盡曖昧。
半晌,莫長歌輕笑起來,溫柔地用指腹輕撫柳婧唇角,道:“也對,婧兒一直都是如此。”
“這樣隻能看到我的婧兒……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婧兒啊!”
莫長歌說著,那張含笑的麵容慢慢湊近,在柳婧唇上輾轉纏綿。
車廂內的空氣裏滿是旖旎。
柳婧怔怔地望著莫長歌那雙深淵般的眼睛,那裏頭的溫柔情意似是要將她溺斃其中。
若是往常,柳婧早已沉醉在這樣的雙眼和這樣的溫柔之中,但此時此刻,柳婧心中卻慢慢升出一股古怪的情緒。
那樣的情緒,分明就在眼前,但卻又遙不可及。
恍惚間,柳婧似是聽到耳畔有什麽人怨毒地嘶吼著,但仔細一聽卻又什麽都沒有。
——誰?
柳婧眉頭微蹙,側耳傾聽。
——誰?你在說什麽?
“……婧兒可真是不專心呢。”
唇上被人輕輕咬了咬,柳婧愕然回過神來。
“婧兒在這個時候分心,是在想什麽?”
莫長歌依然是微微笑著,指尖溫柔卻不容置疑地掐著柳婧的下巴,不讓柳婧的視線有絲毫閃避。
“告訴我吧,婧兒……你在想什麽?”
柳婧怔怔地看著莫長歌這張熟悉的麵容,不知怎的竟從這張笑臉下看出了危險的審視和懷疑。
柳婧心中一緊,脫口而出道:“山河圖!”
莫長歌眼中隱晦的懷疑如春雪消散。
他笑了起來,親昵地蹭了蹭柳婧的鼻子,寵溺道:“有我在,婧兒何必煩惱什麽山河圖?”
柳婧驚詫地看著莫長歌,心中滿是不可置信。
難道……難道莫長歌早就知道了山河圖?!
為什麽?
怎麽可能?!
似是沒有瞧見柳婧的呆滯,莫長歌在柳婧耳畔輕聲道:“將那藍昶帶在身邊,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呢……果然不愧是我的婧兒。”
“可是婧兒……你卻忘了另一個人。”
柳婧幹澀著聲音,道:“誰?”
“薛如玉。”
千裏之外,帶著紫色麵紗的薛如玉不緊不慢地踏入了廣德城。
薛如玉想著前些時候宮主傳給她的訊息,心事重重。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廣德城的一個拐角處,薛如玉一個不注意,險些撞上了迎麵而來的人。
在最後關頭險之又險地躲開那人,薛如玉滿心惱怒,一句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喝罵,在瞧清那人的麵容後,這才勉強咽了下去。
神色古怪地瞧著對麵失魂落魄的那人,薛如玉硬邦邦地說道:“你為何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