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漏之魚(二)
隻見薛如玉對麵那人,赫然就是前些天才被薛如玉扔了一臉碎帕子的謝世瑜。
但此時的謝世瑜卻不同於兩人分別時的精神,反倒是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否則在剛剛也不會那般大意,險些同薛如玉撞上了。
聽到薛如玉的話,那謝世瑜茫然抬起頭來,空茫的目光落在薛如玉身上,卻又像是並未瞧見她一樣,隻是怔怔地呆立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瞧著這張原本俊美多情的麵容此刻盡是黯淡愁容,就連那雙最吸引薛如玉的澄澈目光也化作一片令人揪心的空茫,薛如玉暗自皺眉,原本心中對這個不懂風月的呆子的怒氣竟不知何時消褪了下去,想要立即離去的腳步也被什麽東西牢牢拖住,隻能站在這兒,有些無措地瞧著謝世瑜。
薛如玉張了張嘴,想要問他些什麽,但那些話語卻梗在喉頭,怎麽也說不出來。
她躊躇半晌,輕咬下唇,手抬起又放下,直到天空一聲沉沉雷鳴喚醒了她。
薛如玉抬頭瞧了瞧天色,原本就已是烏沉沉的天色越發黑了。
雷光閃動,大雨將臨。
薛如玉微微遲疑,終於上前扯住謝世瑜的袖角,輕聲道:“走罷。”
謝世瑜沉默地看著她,似是聽到了,又像是並沒有聽到。
天空中猛地閃過一道巨大的雷光,片刻後,雷聲轟隆而至。
薛如玉看著謝世瑜,心中充滿了她從前從沒有感受過的柔軟情緒。
“要下雨了。”薛如玉軟聲道,“我們走罷。”
謝世瑜目光微微閃動,似是終於回過神來,那雙空洞的眼睛裏慢慢印出了薛如玉的身影。
薛如玉睜大了眼,瞧著這樣的眼睛,心跳越來越快,就像是整個世界唯有她的心跳聲在回響,竟是連呼吸都忘記了。
謝世瑜微微垂下頭來,悶悶道:“不必了……”
“為何?”薛如玉上前一步,語句中帶上了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焦急。
謝世瑜露出一個苦笑,搖了搖頭,越過薛如玉,但向前走了兩步後,卻又停了下來,轉過身,低低道:“多謝姑娘好意,但我……還請姑娘自去避雨吧。”
謝世瑜看了薛如玉一眼,終於轉過頭去,走入了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
悶雷炸響,大雨終至。
無盡的大雨從天而降,在大地暈染開一層朦朧的水霧,竟是瞬間就將那一襲青色的背影遮掩住了。
咫尺天涯。
薛如玉心中一緊,竟也不顧這傾盆大雨,猛地上前兩步,穿過了這層水霧,用力拉住了謝世瑜的手。
迎上那人驚愕的目光,薛如玉心中又慌又急,與此同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在她心中滋生開來。
“我……我……”
薛如玉聲若蚊蚋,向來自認牙尖嘴利的她在此時不知怎的,竟結結巴巴,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為何她要拉住他?
為何在瞧見那人身影自她麵前消失後,她心中竟會生出一股無法自抑的惶恐不安?
薛如玉答不上來。
終於,薛如玉一咬牙,一跺腳,不管不顧,生拉硬拽,將謝世瑜推到了屋簷下。
謝世瑜一時不察,竟被一個身無半分修為的姑娘生生推進了屋簷下。他瞧著薛如玉,臉上的表情既是無措又是不解,怔怔道:“姑娘……你……”
“不許說話!”薛如玉心中又羞又惱,大聲喝止,但話一出口,薛如玉便後悔了,隻怕在謝世瑜心中落下個驕縱蠻橫的印象。
若是平常,薛如玉想笑,那便笑了;她想哭,那便哭了……常人怎麽看她,與她又有何幹係?又哪裏會像現在這般畏首畏尾?
可是……可是現在,薛如玉隻感到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牽引著她,讓她目光無法從那謝世瑜身上移開,也叫她的心……無法收回。
在這之前,薛如玉從來不知道,像她這般脾氣的人,竟有一天也能按捺下性子,這般小心翼翼地揣測另一個人的情緒,這般重視那人心中的自己是何模樣……這樣的感覺,又是酸澀,又是甜蜜,讓她的心如同浸在酒中,那一股飄飄然的微醺,著實讓她沉醉不已。
——這,就是真正的“喜歡”嗎?
薛如玉怔怔地瞧著謝世瑜,被大雨打濕的衣衫貼在她的身上,分明應當是冰冷的,但那冷卻傳不到她的心中。
她麵色暈紅,原本就漂亮的眼睛在此時更是如同秋湖,波光瀲灩,妍麗美好,叫人移不開視線。
“我……”她張了張嘴,麵色羞紅,但那細微的聲音卻隻能傳到她的耳中。
薛如玉有些心急,鼓起勇氣,大聲道:“我——”
但就在此刻,異變突生。
隻見一道驚虹自天外而來,落入這廣德城中。
它來得極快,又來得極美。
它就像是夏日下那汪有著近似脆弱美麗的瀲灩碧波,輕輕拂過路上的行人。但凡它所經之處,那些人行人竟是連一聲慘叫都不曾留下,瞬間化作一蓬蓬血霧,隨著大雨落入地麵,眨眼間就將這條街化作地獄之色。
——這是什麽?!
謝世瑜瞳孔一縮,腰間那柄古拙的斬妄瞬間出鞘,想要製止這道驚虹,但下一刻,謝世瑜便駭然發現那道驚虹竟已到了麵前,而它的方向是——
“小心!”
謝世瑜用力推開薛如玉,持劍想要迎上前去。
係統驚惶道:‘躲開啊!你擋不住的蠢貨!!!’
謝世瑜心中一緊,知道這係統在性命攸關時從未騙過他,於是身形一矮,在最後關頭險險避開那道驚虹。
縱然如此,那道驚虹依然同謝世瑜擦肩而過。
隻聽一聲刺耳的聲音,謝世瑜左肩上如同被大火灼燒過一般,皮開肉綻,血肉焦黑。但對於謝世瑜來說,比起這皮肉傷,更要命的,卻是從肩上傷處衝入體內的魔氣。
這樣的魔氣,無形無蹤,但卻霸道凶狠,從他肩上經脈衝入體內後毫不停滯,瞬間遊行在他的五髒六腑之中。
若非謝世瑜經過兩次靈氣灌體後身體早非常人可及,恐怕早就在這樣霸道的魔氣下,同那些行人一般化作一蓬血霧了。
但就算如此,謝世瑜此時卻依然不太好過。
謝世瑜不太好過,而一旁的薛如玉卻早就被這般地獄般的景象嚇得呆住了。
——縱然薛如玉手中也有無數人命,可那到底也屬於她所能認知的範圍,而眼前的這些……這些又是什麽?!
隻見那驚虹擦過謝世瑜後毫不停留,在酒樓中輕輕繞過一圈,將那些猶自茫然不知的人們統統化作滿地血霧後,這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此時此刻,凡是兩人觸目可及之處,盡數化作一片血海。
方才還在耳邊回響著的抱怨聲、叫賣聲,在此時統統消失不見,隻有刺鼻的血腥味,和大雨聲在這座空空的城池中回**。
薛如玉嘴唇顫抖著,臉色慘白,那來源於未知而恐怖的力量緊緊攥住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窒息,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字——逃!
但她要怎麽逃?
在這樣的力量下,她又能逃去哪裏?!
這樣強大到恐怖的力量將薛如玉的求生本能都盡數抽去,叫薛如玉隻剩下滿心絕望,呆呆地坐在原地,幾乎就要閉眼等待下一刻的死亡。
可就在這時,一隻手卻強硬地將她拉了起來。
“走!”
薛如玉茫然抬頭,隻見謝世瑜沉靜地看著她,眼中那些曾經的軟弱、茫然、無措竟在此時一掃而空。
她想要信服,但卻又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恐懼,顫抖著唇道:“去……哪兒?”
他們還能去哪兒?
謝世瑜沉默了一瞬,然後扶著薛如玉,不由分說地向外走。
“不……不要!”薛如玉驚惶地掙紮起來,就好像再向前方踏出一步就會踏入無邊地獄一般,恐懼地叫喊道,“我不要出去!”
驚懼尖利的叫聲在這座空城中響起,卻被那大雨盡數淹沒,無法引發一分一毫的回響。
這樣的安靜,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已然死去,隻剩下他們兩人一般,無疑更叫薛如玉害怕。
薛如玉顫抖著,死死咬住下唇,竟不敢再發出絲毫聲響。
而這無疑也叫謝世瑜鬆了口氣。
這不僅是因為薛如玉閉上了嘴,叫謝世瑜省下了一番哄人的功夫,而是因為此時此刻,係統正在謝世瑜的腦子裏喋喋不休。
‘快走快走快走!’
‘大爺的,這tm就是喝涼水也塞牙……不不不,應該說,自從選了你當我宿主之後,我就沒遇到過好事!’
‘這種千載難逢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戲碼也會給你遇上,你到底是要有多倒黴啊?!’
在係統的嘰嘰喳喳之下,謝世瑜總算明白了廣德城的這一場無妄之災究竟從何而來。
原來,就在廣德城千餘裏的高空之處,正有兩個元嬰期的道士大打出手,而這道屠盡廣德城的驚虹,竟不過是他們交鋒時從指間漏出的一道氣勁罷了。
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
但這偌大的廣德城,就在這“僅僅如此”之下,化作了一片血海,一座空城。
若非他身負修為,恐怕也得在那道驚虹之下化為米分末。
——這就是元嬰期的修士的力量嗎?
這就是他們可以肆意妄為的緣由嗎?!
謝世瑜抬頭四顧,看著這一片血海,握著斬妄的手緊了又鬆,終於還是一咬牙,扶著薛如玉,衝入大雨,頭也不回地向著城外跑去。
而就在謝世瑜離開後不久,一縷漆色的血,在大雨的遮掩下,幽幽落入地麵。
高空之上,一個麵容蒼老的女修看著對麵的修士,呲目欲裂,氣急敗壞道:“你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又哪裏得罪過你,值得你這麽咬著我不放?!”
隻見這女修對麵的修士,赫然就是不久前才從柳婧麵前消失的顧緒。
此時此刻,聽著那個女修的話,顧緒麵色如同凝結了寒霜,沒有回答,隻是定定地看著那女修脖頸上隱約可見的血色蓮花。
“分神宗。”顧緒淡淡道,“種下那種子的人,是你?”
女修麵色一變,心中越發摸不準顧緒的來意:“是我又何如?!”
她乃魔修,拿一個凡人祭煉又怎麽了?雖然那人似是跟那國師府有著什麽千絲萬縷的聯係,可是眼前這人顯然不是國師府的人……既然如此,同為魔修,他又為何會找上她?!莫非是看不過她草菅人命?!
怎麽可能?!
顧緒微微頜首,道:“既是如此,那便好辦了。”
女修心中升起不妙之感:“什麽?你……你要做什麽?!”
“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