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重生(一)
作者有話要說:捉蟲……修改
殷朝暮的一生,是一個反麵典型案例。
就是X點熱血種馬文中,為襯托主角奮鬥拚搏終獲成功的對立麵——出身名門、相貌俊美、有些小天分的反派醬油君。當然,最後因為自身傲慢無能,結局慘淡、惡有惡報。
他出身港島上流社會一個不大不小的家族。雖然殷氏遠不能做到顧氏那樣,翻手為雲覆手雨,但要保他這麽個不學無術隻有一身臭少爺脾氣的子弟一生無憂,毫無問題。關鍵在於,同所有反麵惹人厭的世家子一樣,殷朝暮不僅事事講究做派,還有著一股子眼高手低、盲目自大的要命脾氣。
他不聽家裏安排,覺得他母親對自己能力估計不足,留在殷家屈了大才,於是一個人偷偷跑到大陸,打算闖出一片事業。
港島水深,大陸水更是渾。
他這一身斤兩剝了殷家的保護色,在大陸闖**了沒幾年,就被活生生刮下一層皮,卷著鋪蓋灰溜溜回了家。他母親沈倦早知這結果,倒也沒說什麽,隻揀幾句老話不輕不重教訓一頓兒,便給他安排好路子。這位夫人以寡居之年獨力撐起殷家一片天地,自然手腕兒狠辣、眼光老道。她這兒子性子軟糯,欺負欺負比他弱的也倒罷了,真遇上事,那是半點兒反手之力也無。殷夫人原想著,這個性子開拓不足,守著殷家基業也不至於流落街頭,於是事無巨細鋪好後路,撒手歸了塵寰。
誰知殷朝暮在大陸惹到不該惹的人,等餘威尚在的沈倦一去,那人三兩下,便以霹靂手段收拾了殷家將傾大廈。
至此,殷朝暮殷大少,終於走投無路,在一次籌資不果後,一咬牙,做出了他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自己滾到了車軲轆底下。
等殷公子再次恢複意識,竟發現自己身量縮了一圈兒,遠不是當初死前落魄的麵骨枯黃、一團死氣,反而皮肉細嫩,臉上雖有些蒼白顏色,到底還帶著年少時滿腔熱血。這股精神頭兒,恰恰正是當年尚未在大陸遭逢打擊的世家公子哥兒模樣。環視一圈兒,殷朝暮發現,眼前諸般擺置較他接手殷家後外強中幹撐台麵來說,雖老舊些,卻件件歐式精品,整個房間彌漫著殷夫人尚在時的冷肅與嚴苛。
外麵飄著雨,酷冽的雨點兒毫不留情敲打著透光性不算好的玻璃窗,上麵彩色琉璃拚成的聖經故事殷朝暮就是閉上眼,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迦南婦人,他這間屋子與陽台相隔斷的玻璃門上拚刻的玻璃畫,是他母親欽點的《新約》故事《迦南婦人》,旨在教導他明白,即便是正確的事,仍有人不支持不理解。
一份決定若要顧忌大多數人意見,那便永遠也做不成。唯有當斷則斷、下手果決,方能在錯綜複雜的藕絲盤桓中,斬出一條生路。
商界的事,本就逐利棄義,誰更狠些,誰就活的久些,若能再不時擺出些儒商姿態來,還可博一分半分好名聲。當然好名聲要建立在穩固的基礎上,隻是當初剛接手偌大基業的殷朝暮不懂,事事力求哪方都好、哪方都不得罪,反而縛手縛腳施展不開。等懂了這從小看到大的道理時,身後早已沒了殷夫人擦屁股,後果也就更慘烈些——把自己小命兒賠上去交了學費。
這一幅玻璃畫,他從出生看,一直看到沈倦死後、殷氏垮台不得不抵了老宅子,才沒再看過,如今重新見到,殷朝暮恍惚一陣兒,一個大膽又荒謬的念頭兜兜轉轉竄上心來。
身上是他常穿的白綢睡衣,因他少年時講究,最愛穿白,等到接手殷氏難以服眾,整日裏庸庸碌碌,才沒了閑心注意這些。也是直到那時,他才了然殷夫人替他擋住的是怎樣一份疲苦算計、他的“講究”之下,又是多少人如豬似狗的奔走才供起來這一場體麵。
心中那個荒誕念頭怎也壓不下去,殷朝暮跌跌撞撞顫著腳穿了幾次拖鞋都穿不上,越發急切,索性赤著蒼白的腳趾,踉踉蹌蹌走過空無一人的臥室、推開厚重歐式木框玻璃門。門外垂首立著的下人對他這個鍾點兒,以這幅顛三倒四的形象出現自然大吃一驚。
“少爺日安。”
這一句問安的話,音調兒標準,這是上流社會裏雇的那些受過專業培訓、會說普通話的傭人,而不是殷朝暮三十歲左右勉力強撐請來的港島本土人。他心裏驚疑不定,正要開口喊人,就見走廊裏過來個身材矮小的精幹男人。男人見到他呆愣站著,眉目間淩厲全化作溫和,牽了殷朝暮一隻右手握了握,皺眉埋怨:“少爺怎麽不穿鞋子就出來?地上涼,身體才剛好,還請少爺注意不要再這樣讓人擔心。”
這人姓嚴,不隻殷朝暮,連他父親若是活著,也要恭敬稱一聲嚴叔。嚴叔在他父親在時就擔了管事一職,連續帶了兩代殷氏男丁,身份不同一般。他一生沒有子侄,對殷朝暮極好,大事小事沒少替他操心。被嚴叔握著手,他心裏說不清是恐懼多些,還是驚喜多些,嘴上不受控製地答道:“哪有那麽誇張的,我不過出來瞧瞧……瞧瞧母親。”
這話顯然比他忘了規矩人鬼不似地發瘋跑出來還要令人驚詫,旁邊下人腦袋半埋在胸口瞧不清臉色,嚴管家卻是他殷氏老人,說話也沒那許多顧忌:“少爺怎會突然說這種話?夫人好端端的,要瞧什麽。”
殷朝暮一生從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到最後房屋變賣公司轉讓,迫不得已一人租了屋子住,母親沈倦早早撒手去陪地下的父親,最後唯一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隻有這位麵淡心熱的管家大叔。直到昨天他心下已打定主意去做最後嚐試,不成功便成仁,操勞大半輩子的老人家仍是把他當寶一樣倚在門口為他整理衣衫,囑他早去早歸。大概這位心裏,不管他如何無能如何失敗,總還當他是之前光華滿身高高在上的大少爺。他小時被這位管家教導,心底自然而然有畏懼,但一世生死,才知人心,此時重見卻不覺害怕,隻想多說一會兒話。
“沒事便不能瞧麽,叔這麽說,倒顯得我不孝了。”殷朝暮也知自己平時躲沈倦還不及,這時候多半惹人生疑,便想微笑轉移話題。嚴管家麵上不顯,心裏其實最疼他,隻要隨口糊弄兩句便能混過去。果然老人家歎了口氣:“少爺還是回去穿上鞋整理形容,夫人瞧見又要說了。”
殷朝暮笑笑,剛想說“母親哪裏能瞧見”,就聽身後傳來冷冷淡淡的聲音:“暮生,一場小小車禍竟叫你忘了規矩。我殷家沒有躺幾日就一身懶骨的子孫,既起了,收拾收拾東西,明兒個便上大陸去罷。”
殷朝暮扭頭,這世上會叫他暮生的,除了那一位,就隻有從前殷氏掌門人殷夫人。他扭過頭去,陰暗的走廊上站著重重人影,當先一人立在壁燈投下的斑駁光影裏,一身黑色旗袍襯著她端了骨瓷茶盅的手,雪白的腕子上一環帝王翡翠鐲子,碧綠碧綠好似戴了一環**漾的水,正是殷家媳婦的信物。這樣人物,隻靜靜站在那裏,就好像一副精致華美的油畫。
他一輩子也就見過兩個人能站出這份氣度這份風華,其中一個便是最最敬畏的母親。殷氏能有這樣媳婦,他能有這樣母親,倒不知幸或不幸。
隻是原本他最懼怕的訓斥,此時聽來倒也有些親切。他這位少爺那是貨真價實不管事,正因為有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母親壓著,直到十八歲上大學前都是按著母親意思來、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大陸之行黯然收場回港後的幾年,也正是殷夫人鎮場子,才叫他沒有太過慌亂。之後殷夫人故去,隻剩他獨自一人、沒人在後麵拿主意,才終於嚐到苦楚,此時重新聽到殷夫人冷冷淡淡的訓斥,反倒踏了心。或許正是這股冷淡,才給人一種萬事不慌的鎮定。
之前殷朝暮最懼他母親,此時懼怕卻被安心與親近、委屈、孺慕之情占據,驚懼之心反淡下去。然好歹殷夫人沈倦之於殷公子,仍是神佛般的存在,此刻雖赤腳亂發、衣衫不整,他仍是下意識繃直了脊梁骨,淡淡露出個上流貴公子圈兒裏堪稱典範的笑容,聲音也拿出最清雅的調子來:
“母親,日安。兒子心憂因自己讓母親愁慮,一時情急才亂了方寸,還請母親原諒。不如讓我替您泡一壺瓜片賠罪如何?”
這份溫雅貴公子做派直到他死都沒放棄,可以說是在殷夫人冷漠的注視下早已融入血脈、刻入骨髓,簡直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做起來毫不費力。他瞧瞧窗外淒冷的暴雨,偏頭微笑:“錯了,山雨肆虐,下午茶顯然不如一杯濃濃的LUWAK來的有吸引力。”
LUWAK貴如黃金,每年也不過500磅產量,平均一磅300美金,是當時上流社會很多人家的選擇。隻是這種稱為麝香貓的頂級咖啡製作流程令人難以忍受,尤其是他母親這樣講究的人物,平素最不喜這東西,殷朝暮這麽一說,也不過是試探一下而已。
雖已有了猜測,但他仍是不信,畢竟太過匪夷所思的事情,要他一時接受也不可能。
殷夫人立在幾步之遙外,捧著茶盅,略略瞧了他兩眼,淡淡吩咐:“嚴叔,少爺身子還不妥帖,腦子迷糊說話顛三倒四,扶少爺去**歇下。”她端了茶涼涼與殷朝暮對視一眼,微皺了疏疏朗朗的眉,又添一句:“我從不知,你何時喜歡麝香貓咖啡。既然你喜歡,嚴叔,廚房裏還有顧夫人上次拿來的一袋子,你去給少爺煮了。”
殷朝暮苦笑。果然,他早已察覺到無論嚴叔還是他母親,都不是什麽人找來欺他辱他的,頂著一模一樣的樣貌也倒罷了,但有著殷夫人那般容貌還要有那一身清冷的高華氣度、淩人魄力,這世上卻再沒第二個。時人追逐頂級享受,尤其九幾年麝香貓咖啡製作流程還未被捅出來,無數名門世家都以喝這種咖啡為引向標,隻有他母親這樣事事講求精細的餐飲世家出身,才對麝香貓咖啡知之甚深,繼而不予碰觸。
這個人,可以肯定確實是殷夫人。
殷朝暮一生在他母親陰影下,對他母親視如神佛、想法過於夢幻。既肯定他母親是真,那什麽神鬼奇談都沒啥不好接受的。也或許是之前死得太窩囊太不甘,也或許是醒來所在之地、所見之人,都太令他心安,殷朝暮相對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重新回到臥房,嚴叔一走,他便走到等身更衣鏡前。果然,鏡中出現的是一個容貌清秀、氣態華貴的翩翩公子——十幾年前的殷朝暮,年輕的皮囊下藏著一雙波瀾不起的、死氣沉沉的眼。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直觀地麵對這個從清醒就一直存在的、懷疑的、不得不麵對的事實——他,剛剛破產的殷氏唯一的公子殷朝暮,在一場萬念俱毀的自殺後,重生到了年輕的自己身上。據殷夫人剛才幾句話來判斷,此時的殷朝暮,正值十八歲臨去大陸闖**之前,正是滿腔鬥誌、一帆風順的人生最好年華。那些失敗與絕望的掙紮,以及最後懦弱的輕生逃避都還未開始。
鏡中不帶人氣的黑眸漸漸亮了起來,重生……殷夫人未死、他也還未遇見之後的血雨腥風……這不僅代表著自己熟知了之後那人每一步的企圖以提前規避,更代表著,無能浮誇眼高手低的殷家大少爺,有了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一個,悔悟自己所有錯誤與不足後,真正與顧疏比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