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重生(二)

不管再如何浪得虛名、浮誇自大,殷朝暮這個少爺的表麵兒工夫還真不是一般人家能比得上。在他去大陸之前,生命裏得到的可以說都是溢美之詞,有殷夫人這樣光華閃耀的英傑做媽,再加上一身好皮相好修養,自然大家都覺著名門虎子、家學淵源,哪裏想得到殷朝暮十八年由人伺候著,完完全全紙上談兵,連半點兒苦也沒吃過。不說及得上殷夫人一成半成,單單顧家那個混混敗家子兒實際都不如。

敗家子兒至少明明白白表示自己敗家,可別把偌大基業托付給咱,咱一準兒毀了。像殷朝暮這樣外表光鮮實則草包的,才更易出事,最後落個一事無成的無能真相,也才更令人咋舌。

不過之前的殷朝暮如今已經換了個芯子,雖還是那身漂亮皮囊,內裏已經了風受了浪,再沒有年少輕狂時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自大。若說這進步夠不夠,殷朝暮自己想著,要是就在殷家安安分分混個守成,憑他三十多年的經曆與成長重來一遍,多半兒還是能勝任的。就算是港島這樣見刀不見血的商界圈子,他如今重生後也還是能勉強混下來……可他的對手不是別人,是顧疏。

對上顧疏,那別說僅僅換個芯子,除非突然開了竅襲承殷夫人那般能力,才有可能不被陰到。

殷朝暮前世為自己的性子吃了個大虧、最後連命也賠進去,自然對自己、對顧疏都吃得很透。顧疏是什麽層次,他又是什麽層次,再明白不過。他也想過老老實實不去招惹那家夥,但事實證明,既然重生這般匪夷所思之事都能發生,那命運再如何捉弄他也不為過。

為了嚴叔,為了其他人,就算是百分之一的幾率,他也不敢賭、他也賭不起。何況照後麵發展,顧疏雖然正在大陸,之後也還是要回港島,那時候遇上的幾率,可就不是百分之一,而是百分之一百了。

顧疏絕不會放過顧禺。單憑顧禺這敗家子兒,真才實學還不如他殷朝暮,除了被那人砍瓜切菜一般下酒,連撲騰都撲騰不出顧疏手掌心兒。無論是作為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竹馬,還是唯一能威脅到顧疏地位的顧家人,殷朝暮都沒理由放著顧禺不管。

他與顧疏,遲早得對上,不是他不放過顧疏,而是顧疏根本不可能允許他避開。

“少爺,喝咖啡。”殷朝暮轉身,嚴管家拿了托盤托著那一杯熱氣騰騰的LUWAK,抬頭見他隻罩了睡衣、鞋子還沒穿上就站在更衣鏡前,微微斂眉:“還請少爺注意身體。”說著他把托盤放在花幾上就去給他找鞋子,殷朝暮開始還沉浸在對未來的構想中沒反應過來,等到冰涼的腳上觸到一個溫熱的觸感,才猛地驚醒,這個值得尊敬的老人家正蹲在地下為他穿鞋。

佝僂的身子此時還頗健碩,梳洗整肅的發髻雖有幾根白發參雜其間,但遠非“前世”最後幾年那樣滿頭花白,就好像那副一直肖似殷夫人不肯服軟的身子終於抵不住蒼老的攻勢,僅僅隻是一眨眼,等殷朝暮注意到,已老得無法挽回。

是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叔……”

殷朝暮出聲才發覺自己嗓子啞的不像話,似乎下一句就要哽咽出來,便趕緊閉嘴。自從父親過世後就再沒敢哭,倒不是他心智堅強,而是沈倦不喜。

“少爺?”嚴叔一絲不苟幫他套上毛茸茸的拖鞋,就著蹲下的姿勢費力仰起頭來,臉上是對孩子的寵愛。殷朝暮勉強扯出個笑容,故意撒嬌耍賴道:“叔,以後等我接手家族,你便不用再做這些事,好不好?”

嚴叔親手帶他長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他十八年,但到底殷家門規森嚴,又有他母親那樣的能人馭下,殷朝暮萬萬沒膽子撒這嬌癡勁兒。這位管家在殷家兢兢業業做了這許多年,早把殷朝暮當親生兒子,此時聽他說得誠懇,一雙漆黑眸子滿是認真,心裏又酸又滿足,臉上卻還勉強維持著鎮定。

“少爺說笑,我受寧少重托,自然要看護少爺一世安穩的,以後萬萬別再說這些昏話了。”殷朝暮父親叫殷則寧,嚴管家伴著一路成長,雖然他父親去世多年,“寧少”這個稱呼卻還是改不過來。

殷朝暮笑笑,那杯LUWAK他自然也不會去碰,倒束了手不知該說些什麽話。他其實很會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哄得來,隻是嚴叔待他不同,此時又滿腔愧疚沒法出口,反倒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正慌著,那邊一個下人來喊。

“少爺,顧家少爺給您的電話。”

殷朝暮交代下,便去隔壁間接了電話。殷氏老宅原先按殷夫人意思,電話線是分開的,除了內線有一條,還有兩條外線。殷夫人早年留學法國,觀念先進,說是兒子長大了便不該同用宅子電話,這樣外麵有人找也不必過家中人這一路,算是徹底擁有了自我空間。因此這部外線算是專屬於殷朝暮的,知道這號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例如顧家敗家子顧禺。

“日安,阿禺嗎?什麽事勞動大駕來找我這個閑人?”這個朋友倒是他為數不多的知交之一,“往後”兩人還結成陣線共同抗衡過顧疏,隻可惜他倆也算難兄難弟,最後他自己是死了,顧禺也沒好到哪裏去,被顧疏早早發配到國外,相當於驅逐出顧家門庭。

那邊一陣嘈雜,隱隱約約聽得到各種不入耳的咒罵,想是些混亂的酒場地方,還模模糊糊聽到幾聲男男女女的調笑。殷朝暮皺著眉將聽筒拿遠了些,顧禺明顯和平時懶洋洋不同的聲音略帶急躁地傳了出來:“暮暮,你小子身子骨兒沒事了就給老子過來,城西路末日黃昏,快點來。”

說完咣當一聲掛斷。殷朝暮想了想,大致回憶起自己十八歲那年確實有過一場車禍。

他當時收到大陸京都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便以死相嚇纏著殷夫人要去內陸發展。但這場車禍倒還真是個巧合,當年的殷朝暮有心沒膽,不過是口上說說而已,卻不想真遇了車禍,在**躺足幾天。若非這個巧合,沈倦是不會妥協放他走的,而當時他怕疼怕苦,借機多躺了幾日,正是那幾日裏,顧禺請人吃飯時不知怎地跟幾個無賴起了爭執,據說還被小報記者拍下,還是最後顧家當家人出手攔下此事。事後那小子讓他老爹禁了一個月的足,連他去大陸都沒來送機。

算算,就是這個時間。

殷朝暮略一猶豫決定還是去一趟。他“上一世”因著他母親勉強多支撐了幾年,熬到三十多歲顧疏才對他動的手。而顧禺則是在顧疏剛回港島就被趕去國外,算來兩人也足有幾年時間沒見過麵,若這一次又像從前那樣,至少又要有幾年兩人見不到。殷朝暮與他從小玩到大,一時還有些想念。

換了身米白色的COMMEdes GARCONS西裝,雖然不是去開會而是去酒店應邀,殷朝暮還是穿不出襯衫短褲的打扮,至少在港島,他是沒有這個膽子穿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年也正是這個原因,隻要仍踏在港島土地上,殷朝暮就覺得殷夫人冷淡的目光如芒在背、注視著他一舉一動,最終才不堪壓力偷偷報考大陸的學校。

小柳村是個隻有二百多口人的窮村,全村村民勉強過活,再沒閑錢修繕寺廟宗祠。村東頭的土地廟關乎村民日常生活能否蒸蒸向上些,香火不說足,多少還是有的,後山的山神廟卻沒這麽好運了。雖說山神土地都是一樣階位,也都管轄一地百姓的魂魄安寧,但懵懂的農民卻不知這些。他們隻當山神管著小柳村後麵那座矮矮的小柳山包,上去的路崎嶇泥濘,很不好走,因此這廟常年沒有香火供應,年久失修,早就廢棄了。

如果小柳村的村民們上來看看,就會發現這座無人問津的山神廟雖然破敗,後院兒卻開著一叢叢繁茂桃花,桃花林之後立著一座小木屋,屋中桌凳床鋪一應俱全。如若待得久,興許還能幸運地看到一位赭衣少年與他的友人。

赭衣少年的友人有一頭藻綠長發,潦草地披在腦後係了根繩兒,名叫青藻。他本體原是小柳村所屬聆仙城護城河底窩著的一條土泥鰍,二百年前,因方圓百裏隻這一條河,競爭上崗後受封做了聆仙城龍王廟的鎮廟河神。青藻與赭衣少年出身都不高,一來二去惺惺相惜,竟成摯友,有事兒沒事兒的,就往楊柳山上晃。

捏起一顆葡萄丟進嘴裏,頭發蓬亂的河神悠悠的說:“這麽多年,你這廟怎麽還是這麽破?唔,似乎比我第一次見還要更破一些。”小山神楊柳彎著腰打掃他那小小的破敗院落,“沒人來供香火,自然破落。”

“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熬不下去。”年輕的河神如果能把那一頭亂草狀頭發梳得順滑些,多半是個稱得上俊朗的年輕人,不像楊柳一張臉平平淡淡,找不出任何亮點。隻可惜青藻目前看來隻是一團兒亂七八糟的“青藻”,偏偏他無論慵懶的坐姿、嘴角的痞笑,甚至腰間別著的那一個酒葫蘆,都恨不得明明白白昭示“瀟灑”兩個字。

“自我就任,你來之前短短幾十年間有七八任山神住過那破廟,不過待個八年十年便住不下去。要麽給城隍爺好處,平調去別的山溝兒;要麽歸入某些上仙門下,寧願做那天界的灑掃小童;最不濟拚著降位階,也要離開這爛地方……”他眼珠一轉,見楊柳仍拿著掃帚淡定地掃地,忽然覺得大是無趣,憤憤道:“你到底還有沒有上進心?不過一介凡人,本公子肯坐在這裏給你講講仙家舊事,居然連個反應都沒有?知不知道本公子雖然隻是……咳咳,泥鰍出身,但血緣上與四瀆水君沾親帶故,消息不知比你這鄉巴佬靈通多少倍!城隍爺求著我給他說,我還不稀罕呢!”

楊柳掃完地,起身摘了顆桃子扔給好友,微微一笑:“我要去山上挖些筍子,留下來一起吃麽?”

抱著桃子正在猶豫是啃下去,還是堅定氣節繼續生氣的河神眼光倏地一亮,下意識反問:“再配幾隻田雞,嗯……搞個筍尖拌田雞腿兒,那個好吃。”不過話一落地,卻想起什麽一樣遺憾地吸了吸舌頭,仿佛提前聞到美味般嘖了嘖嘴,“算了,這回真有事兒,等下次再說吧。話說你位階雖低了點兒,好歹也是天帝正經封授的山澤正神,名字過了玉牒上了仙班的,怎麽還留著生前那點兒窮酸習氣?”

楊柳生前雖是男兒,無奈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灶房,同婦人一樣點炊弄火、掌勺耍菜刀。他這不入流的習慣,落在一貫以“瀟灑”浪子為努力目標的年輕河神眼底,自然瞧不上。

楊柳並不介意好友這番鄙視,青藻嘴巴毒的很,脾胃還詭異地和蛇類一樣好些田雞地鼠,心腸卻不壞。他隻是恨鐵不成鋼而已。可楊柳自己清楚,普普通通一個小廚子,死後能升為山神,實在算天大的福分。山神廟雖小,也是一塊屬於自己的家,他法力不高、悟性不夠、背景更是沒有,能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做做菜、種種田,已然比生前強了太多。

除此之外,楊柳再沒有其他野望。

看他不長進的模樣,“瀟灑”的青藻鼓著腮幫氣了良久,忽然歎了口氣:“得得得,別的我也不指望了,愛種樹愛挖筍都隨你,不過有個事兒可給小爺記清楚。”河神頓上一頓,沒有接下去,反而轉一轉眼珠,盯著楊柳若有所思起來。“你也真是運氣,老老實實一介凡人成神,如今又趕上這趟,倒比本公子連著做泥鰍那五百年碰上的機緣還多。”

“難得見你這樣鄭重,莫不是上回去四瀆水君的水君殿,又聽見誰家小道兒消息了?”楊柳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拿著布子開始擦石桌。

青藻對他話語中透露出的調侃根本不放在心上,反正他這河神當得忒沒意思,平生所好唯有仙家秘聞、各路八卦,追求起來自然不怕別人恥笑。“嗬,你可別不當真啊,今次倒真是件嚴肅的事兒,過兩天咱們城隍爺接到消息,聆仙境內大小土地山神都要依令封仙路、禁俗緣。”

“嗯?是星君下凡來當值吧,不過聆仙這樣偏遠的小城,也要避諱麽……就不知是哪位才有如此大排場。”楊柳雖是個工齡尚淺的小神仙,但有青藻這樣一個自帶大喇叭的“包打聽”在,仙界一眾規矩典故知道的不少,此刻一聽便猜到,多半兒是某位上仙下凡曆紅塵洗夙緣來了。

——不比他們下界小仙,高居雲端有仙銜的上仙們,有些指責所在需應運下凡當值,往往仙胎投生之地,附近的小神們都會接到命令規避,以免擾亂了上仙命勢。天界諸仙最常下凡當值的,便是諸天應運而降的星君。小些的宿星降世,隻牽涉一地山神河伯;來頭大些的,甚至一國山澤水神統統都要封仙路、禁俗緣,暫避鋒芒。聆仙城地勢極偏僻,往往帝王偉業、文鬥巨擘從不在窮山惡水之地出現,所以楊柳上任小柳山神後,還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星君?嘿,你也說了,星君隻怕還沒這麽大排場。”青藻墨綠的眼瞳裏閃過一絲興奮與憧憬:“那些龍子龍孫們都猜,還未降世就有這架勢的,至少也得從真君往上數。楊柳你說,有沒有可能這次下來的……是個神君啊?”

位列仙班的,便沒有那許多束縛,但終究還是有些個講究。楊柳早不是當初那個以為成了仙就都能出入青冥、騰雲來去的無知新手。他已知道,即便在清靜無為的仙界,也分了三六九等,最低等便是他們這樣的小仙,往上是獲準進入天界但地位不高的靈君,再上則是應運而生有職責在身的星君、仙君。真君不受天地規則限製,屬於第三等;神君大都身具遠古遺族血脈,生來神力無窮,位屬第二等;頂端站著的,則是天帝與四方帝君五位頂階上神。

越往上走,越不可能輕易下凡曆練紅塵。如果沒有奇遇,楊柳這小山旮旯裏的窮神等到地老天荒,也不可能瞻見天帝尊顏。

“真君神君,於我們其實意義不大。青藻,就算這次下來的真是個神君,恐怕我們這裏也隻是順帶一提,不可能是神君投生之地。你整日琢磨這個,倒不如想想護城河底還有多少冤魂沒送去枉死城,城隍爺下來清點,可不要又被逮著。”

河神犯了個白眼兒,“我說楊柳,你每日老老實實白天種田、晚上送鬼,三餐按點兒做飯,又不能真吃進肚裏去,山神當得也太無趣。我不鄙視你,你也不要管我,總之記住本公子的話,這些日子千萬謹慎,可不要以為這是機緣,傻乎乎攪進那些上仙們的事情裏。隔壁村蠢蛇精冥頑不靈,癡想什麽被欽點升階位的奇遇啦、福緣啦,都是話本裏唬人的故事,做不得真!沾上哪位上仙的命勢,咱們這樣的小神仙死都不知怎麽死。”

楊柳微笑著送他離開,嘴裏說著“記下了”,心中也不過那麽一閃念便沒再注意。他本就沒什麽上進心,也清楚青藻做泥鰍做了五百年,見多識廣,說的話十有八九是真。山神土地這等數不勝數的小神,隨時可以從地府提人上來繼任;上仙們曆劫的命勢卻不容有半分錯,這裏麵水深得很,貿然沾上會送命的。

他隻是個小山神,與天界縱橫來去的上神之間,差距何如雲泥……

楊柳提前出去挖了筍子,又屯了些山蘑菇,就等接了城隍封令便關上山神廟,老老實實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靜等那位上仙一世過去。

隻不過他沒想到這次竟不同以往,第二天楊柳正將一隻不慎摔下樹的禿頭小雀送回鳥窩,就見城隍虛影淩空浮現,胖得找不到眼睛的臉上不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笑嗬嗬表情,反而眉心微凜,一副壓力很大的樣子。

“楊柳山山澤正神,接令後三息內速至城隍廟。”話音落地,城隍的身影便泛著淡淡金色被吹散。楊柳之前得了青藻消息,心中大致有底兒,指尖在小雀隻立著幾撮兒胎毛的小腦殼兒上輕輕撫了兩下,微笑道:“看來這次曆劫的上仙身份不低,城隍竟喊得這樣急。小笨蛋,自己小心些,可不要再掉下樹了。”

那小雀嘴裏“嘰嘰”應兩聲,楊柳將它送回鳥窩,捏個訣趕去聆仙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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