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心帶肝(四)
第二天一早,顧疏就準時候在了殷宅門外,不多會兒,嚴管事親自出來請他進去。
一路穿庭過院,最後停在茶室外麵。沈倦坐在殷則寧那副巨大的像作下麵,臉色比上次見時更顯低靡疲倦。顧疏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望著那微闔眼眸的長輩,拿不準對方是否清醒著。
“伯母?”
喊了兩聲,沈倦仍像睡著一樣動也不動,周環著令人驚悸的沉沉死氣。還是嚴管事上了茶,低喚數聲才見到沈倦睜眼。
沉靜的雙眸在顧疏上定了幾秒,沈倦眼神清澈深邃,半點不像是剛清醒的人。
“你來了。”
顧疏道:“伯母體看上去不是很好,請您多多保重。”
“無妨。近來有些困乏,叫你看笑話了。”沈倦靜靜看著他,仍是之前那個眼不容沙的強勢夫人,隻不過端茶的動作更加慵懶。“小事而已,不必說與暮生聽,憑白叫他擔心。”
顧疏道:“是。伯母叫我來,似乎是為了暮生的病?”他上次與沈倦鬧得極僵,沈倦曾不留麵地駁了“伯母”這個稱呼,但今天顧疏連喊兩句,都沒被喝止,他就知道這裏麵恐怕還有些個問題。
沈倦看著他搖搖頭,長歎一口氣,隨即指指顧疏後的椅子。
顧疏坐下,沈倦示意他先用茶,道:“從金寨運來的瓜片,我覺得還不錯。你嚐嚐。”顧疏道:“金寨?大別山麽。”他出貧寒,不通茶理,後來混出頭後也曾自學了許多,但豪門大戶於細微處的精致考究,卻是學不來的,隻得胡亂應付一句,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氣短。
沈倦目光一閃,也瞧出他那點子可憐的蘊底,不由心中喟歎。從前殷則寧處處優雅、學識淵博,兩廂一對比,哪怕曉得兒子絕不可能再找個名媛淑女,卻仍看不上顧疏這樣的。隻是如今……
“今天找你來,為的是什麽事,嚴管事已經透露了些。是嗎?”顧疏笑道:“嚴叔說,對暮生是個好消息。”說完又品了一口茶。他雖說不出一二三四五來,好喝難喝還是分辨得出,也不由心底歎服。沈倦風雅無雙,不把自己瞧在眼內也是有可原。他算知道自家小龜那處處窮講究的派頭是出自何處了。
雍容的夫人再度歎氣:“對他來說,確實算個好消息,我們找到了匹配的肝源。”
她特地抬頭看了一眼顧疏。顧疏正端著茶壺,將瓜片倒入兩人的茶杯中。侍立旁邊的嚴管事微咳一聲:“顧少爺?顧少爺,茶都滿出來了。”
顧疏一怔,將茶壺輕輕放回幾上:“確實是個好消息!那對方是否同意捐贈呢?”
沈倦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同意與否,還要看你的意思。”顧疏微訝:“嗯?”沈倦點一點頭,右手撫上左手的指甲,目光中含著漫不經心:“是啊,因為這合適的肝源提供者,就是你啊。”顧疏胳膊一歪,紫砂茶壺在桌子上滴溜溜滾幾個圈,他忙伸手去扶,卻還是慢了一拍,茶壺歪倒,茶水汩汩流出。嚴管事趕緊招呼人上前收拾了,顧疏怔怔道:“我?”
沈倦仿佛沒看見他的失態,接著說:“不錯。還是我之前在大陸的幾個朋友查出來的,令堂生前做過捐贈器官的檢查,她過世時阿禺那孩子恰巧也在,查他的時候順帶到令堂上,實在幸運。”她抬抬眼皮,繼續說:“我查過你在英冠時的資料,當然是否真的合適,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但令堂既然沒問題,你也有很大的可能符合條件。這件事……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但是他的病不能拖,該怎麽做,你應該明白。”
顧疏再次端起茶杯,手不太穩,略有些茶水濺在手背:“目前隻有我一個人合適嗎?”沈倦道:“當然我是他的母親,我的也能用。不過……”
顧疏追問:“不過什麽?”
“醫生說我的肝血管有些異變,可能會導致手術風險變大。”
顧疏垂著眼,說:“那如果我真的合適,手術也成功的話,暮生能活多少年?”
沈倦神雖然已經露出倦態,仍打點精神:“這種事真的不好說,至少十年應該肯定能保證。術後恢複得好,肝也養得好,那拖個20、30年的案例,也不是沒有。”
“十年麽……”黑發下的狹長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光亮,顧疏怔了怔,最後緩緩笑了:“好。”
沈倦挑眉,她早拿捏準顧疏必然會答應,卻不想答應得這麽快。見顧疏發呆,她心中也不略升起些愧疚,寬慰道:“從醫學角度上來講,對你是有損傷,但不致命。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兩個一人捐一些,損害要小的多……”
“不必。”顧疏搖搖頭,“伯母無需費心。您的肝既然有了異變,手術風險就會加大,我一個人受些損傷不妨礙。反正……暮生活個10年20年,我留著那麽多壽命,也沒多大意思。”
這下子,連沈倦也沒話說了。顧疏卻已收拾好心思,還露出個笑容來:“我什麽時候再去做進一步檢查?”
沈倦疲乏的狠了,淡淡擺手:“我會通知你。這件事,是我們殷家人對不起你了。”
顧疏清淡地笑:“別這麽說,我自己也不可能看著暮生大好年華……說起來這麽快找到肝源,應該高興才是。伯母,小侄敬您一杯,祝暮生能早好轉,健健康康,一世安生。”
沈倦聽他這麽說,目光在對麵牆上的畫作轉了幾轉,也端起茶杯:“你說的不錯。健健康康,一世安生,確實是一個人最大的福澤。”她喝下茶,便重新合上眼,“我困了,你走吧,暮生還在等著你,別讓那孩子等得太久。”
顧疏看她樣子實在令人擔憂,可一想到殷朝暮肯定還在等消息,再坐不住,恭謹地退出來。臨行前往茶室瞥了一眼,隻覺得沈倦這個樣子,十分……十分地不詳。
給殷朝暮打了電話,等他將車子開到兩人約好的公園時,遠遠看到的,就是年輕的男人獨自趴在欄杆上看湖中遊魚的畫麵。
長而立,玉樹芝蘭。
殷朝暮到了公園沒看見顧疏,正無聊地趴在欄杆上想到底什麽事能使沈倦直接找上顧疏,一麵又擔心這兩位談不攏傷了和氣。這麽胡七胡八地亂想著,忽看到水麵上映出另一個人影來,猛回頭,顧疏站於兩步外,在出神。
“談完了?”
“完了。”顧疏站在那裏半天,才慢慢走過來跟他並肩倚著欄杆。
殷朝暮心裏著急,扒著他胳膊說:“我母親說了什麽?”
顧疏看著湖麵出神,他等了許久都沒有說話,就再次重複了一遍:“快說,到底是什麽好消息!”
“嗯?”顧疏回神:“啊。”殷朝暮很不滿:“啊什麽啊,你在想什麽。”
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顧疏拇指自他臉蛋上劃了劃,眼神格外溫柔:“在想你這家夥運氣真是不錯,竟然這麽快就找到匹配的肝源。”
殷朝暮:“嗯?啊!”
顧疏:“嗬,這下不擔心了吧?可以活下來了。”
殷朝暮掛在他胳膊上喜滋滋地說:“這句話該是我的台詞。擔心得要死膽小如鼠的是哪個?是我嗎?!”
顧疏隻好妥協:“是我。是我膽小如鼠擔心的要死,可以了吧大少爺。”殷朝暮抬頭,就見他含著淺淡的笑意,雖然敷衍著自己,但表確實是安心踏實的樣子,不像昨天那個樣子,看著就讓人心發疼。
“客氣客氣。”他看看外麵,抿抿唇,“有捐贈者的聯係方式麽?我想好好謝謝他。”
顧疏牽著他手,兩人淺淺的接了幾個蜻蜓點水的吻。
“還要再進一步做些檢查才能確定是不是符合要求。”想了想又補充道:“放心,我和你母親都好好謝過了,如果最後手術成功了,肯定不攔著你道謝報恩去。”
殷朝暮環著他腰,眼珠一轉就笑道:“報恩啊……呐,要真成了,是得好好考慮下怎麽報恩。”
顧疏的動作停了,低頭看著他,表玩味:“之前我還忘了這一茬,你一說才想起來。嗯,是要好好報恩,雖說對方也是自願。”
殷朝暮豪氣地擺手:“不能因為自願就虧待人家。隻要不是太誇張的要求,咱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
“咱們?”顧疏悶笑:“是你一個人好吧,你自己欠了人家。”
殷朝暮慷慨應:“對,是我自己欠了人家。”顧疏笑得更厲害,悶在他脖子窩,肩膀一直顫:“那行,到時候可記住自己說的,我猜你一定能做到。”殷朝暮一想自己現在的實力,也點頭:“要錢給錢,要工作我也能提供。對了,母親有沒有跟你說對方姓什麽,怎麽稱呼?”
顧疏若無其事地蹙眉,好像真的困擾一樣:“這個倒沒提。”?殷朝暮無限遺憾:“可惜了。沒聯係方式沒稱謂的,竟然被母親弄成個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
顧疏不自在地咳嗽兩聲,帶著他往外走:“正好咱倆今天特意把時間空出來,去看看房子吧。嗯?”
房子?殷朝暮前一秒還在想自己的肝病,被顧疏迅速轉了話題,一臉錯愕:“房子……”
“房子。你病好了,事業也起步了,就再沒理由躲著我了吧?咱們說定的,遲早要自己住。你都有人了,再賴在娘家,不大說得過去吧。”
娘家?
錯愕變成噗嗤笑,殷朝暮對顧疏在某些事上的斤斤計較頗無奈。
這麽大的男人記仇又小氣……不過想想,上輩子這家夥就記仇小氣的厲害,為一點芝麻小事也能折騰那麽久。
不過這個人偶爾小氣起來,還可的嘛。殷朝暮搖頭,他始終認為自己作為一個成熟男人,有責任適當遷就伴侶偶爾耍耍小兒。
顧疏當然想不到殷朝暮自我感覺良好到這個地步,接著說:“你母親向來坐言起行,速戰速決。估計很快就要做移植手術,我會盡量抽出時間陪你,直到你完全康複,就搬來跟我住,所以房子必須準備好。”
殷朝暮點頭:“行,那就去看吧。”顧疏將他一縷劉海往後掠了掠:“開心嗎?”
殷朝暮:“開心。”說完又重重點頭:“之前也沒有太擔心,但現在總算得到準信,安心許多。”
顧疏看著他,微笑道:“我也是,安心許多。”
殷朝暮飛速轉眼看他,然後驀然臉紅起來。臉紅之後,是眼圈紅
早就有預感自己不會出問題,但真正得到確切消息,能和顧疏兩個人如一對健康的普通侶一樣考慮房子、考慮未來、考慮以後,真的很幸福,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幸福,很幸福。
哪怕知道自己最好也不過一二十年的壽數,也能夠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