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過年(五)

殷朝暮正式確定下來手術的日子,是臨近新年的那個星期六。美文小說?有顧疏和沈倦安排,殷朝暮也不擔心肝源的問題,提前入院調養狀態,唯一困惑的是,每次他提出想對捐贈者當麵致謝時,顧疏總說已經替他招呼過了,真要感謝,手術完了也不遲。

隨著手術的日期一點點臨近,殷朝暮接受了係統全麵的檢查,排除肝外轉移灶的存在以及多原發腫瘤的可能。之後又在醫生建議下做了護理,爭取將精神狀態、身體狀態調整到最好。

還記得當時醫生特意告誡過有幾種情況的患者堅決不宜做肝移植:肝外存在難以根治的惡性腫瘤;存在難於控製的感染;難以戒除的酗酒或吸毒者;患有嚴重心、肺、腦、腎等重要髒器器質性病變;有難以控製的心理變態或精神疾病。

顧疏聽了有點遲疑,某人雖說不酗酒,但酒癮也不小。殷朝暮笑起來,打趣說:“放心,我肯定能控製住,不過最後一條麽……唔,你倒是真需要注意注意。”顧疏失笑,然後兩人確認後收拾衣物,第二天殷朝暮就搬進醫院特護病房。

臨走前,他把殷氏交還給沈倦,沈倦卻不接,於是隻能找了陸維幫忙看顧。陸維曾想跟過來照顧他,礙於旁邊還有一對兒姓顧的兄弟為這份美差爭搶不斷、相互怒目,隻得悻悻然放棄。

這對兒兄弟愈漸趨向幼齡化,你來我往冷嘲暗諷,聽得殷朝暮頭大!最後還是顧疏先下手為強,說動他老爹將一堆事情押給顧禺,成功擺脫電燈泡跟著嚴管事進駐醫院。=F=H=Z=W=W=

藍色窗簾低垂著,隔絕了室外溫暖的陽光。光線偏暗的房間內流淌著午後獨有的安寧靜謐。

**被子隆起一團,殷朝暮自從入院就遵醫囑日日午睡,以為內受一些調養藥物作用,變得越來越嗜睡,通常午覺能睡一下午。

顧疏輕輕把房門推開,拎著牛奶水果小心地走到床前。**殷朝暮睡得十分模範,他特地抱來個超級軟的羽毛枕,這會兒睡著的某人半邊臉埋在枕頭裏,頭發有一段時間沒剪,隻隱約露出紅撲撲的小臉。

顧疏彎下腰,修長的指尖觸上他額頭,將過長的發絲往旁邊擼到耳後。他這些天多了個新愛好,那就是趁戀人沒醒之前,一邊看他睡姿一邊偷笑。

“都四點了還不醒,烏龜也要冬眠嗎。”

其實這件事非常無聊,但顧疏越做越上癮,每天樂此不疲地早到一會兒,就為看殷朝暮睡臉。

手指沿著細嫩的臉部線條一路劃過,直到撫上對方精致的鼻尖。

殷朝暮不堪騷擾,潛意識卻拖著不願醒,偏了偏頭往枕頭裏埋得更深一點,想逃離煩人的魔抓。就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睡得一臉香甜,隻從鼻腔裏發出幾聲類似嘟囔的哼聲。^烽^火^中^文^網^

“寶貝,起來喝牛奶。”說著顧疏咳嗽一身,調整好表情,然後拇指與食指狠狠一捏——惡作劇地捏住殷朝暮鼻子。

殷大少皮膚軟綿綿,尤其這些天覺足,摸起來舒服得很,正投了顧疏不可告人的惡趣味。沉睡的人不滿地皺起眉,眼睫劇烈眨動,硬撐著不醒,烏龜一樣躲來躲去,可惜鼻子被人捏得緊。最後熬不過,隻能迷迷糊糊睜開眼,軟軟撒嬌:“困。”

顧疏被雷劈了一樣,猛地俯身連人帶被子將**那一團兒抱在懷裏,又低頭在還沒清醒的殷朝暮嘴角親了親,才鎮定地直了身子,笑得像隻偷腥得手的貓。

“還沒醒?”

殷朝暮臉慢慢紅起來,小聲嘟囔一句:“混蛋。”接過牛奶送到嘴邊,就著他的手一點點喝起來。

“越來越乖了。吃什麽水果?”

“蘋果,喜歡吃蘋果。”

“好。”顧疏微笑,拿過小刀開始削蘋果。

他二人的感情波折太多,從前也經曆過太多的起伏波瀾,如今能靜靜坐在一起,即便是在病房、等待的也是未卜吉凶的手術,二人仍珍惜的很。嚴管事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高傲少爺像隻小動物一樣乖乖靠著床,旁邊的冷清男人麵色從容地削著蘋果,嘴角噙著一縷暖融融的笑意。

他心中歎氣,那位顧家的大少爺天天跟來醫院,夫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非少爺就要做手術,恐怕這兩個孩子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日日廝守。

隻可惜這種廝守,卻是夫人憂心有個萬一,不忍顧家那位連星點回憶都沒留下太過可憐,才準允的。

其實這一點顧疏自己也知道,每每想到自己得以留下的原因,他就莫名恐懼。這些天殷朝暮表麵上身體狀態越來越好,但他心底深處總揣著一隻困獸,手術成功率的問題與接踵而來的後果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腦子裏。白天在殷朝暮麵前,能察覺對方逐漸的沉默與不安,每當這種時刻,他都鎮定地抱著戀人,斬釘截鐵地告訴對方準備非常充分,絕不會有問題。

但入了夜,他經常睡不著覺,手術日期簡直就像是催命的符咒。他經常站在陽台上一整夜一整夜的抽煙,心中控製不住地翻過那一幅幅曾經相識的畫麵——

當初年少輕狂時兩個少年最初的青澀的、美好的摩擦,與小心翼翼的試探。曾經以為的天大恩怨,回頭看看,也不過如此,反倒是那些恨與憎惡褪去後,殷朝暮的每一句話、每一次微笑、每一個幼稚卻偏要強子維持成熟的舉動……都沉澱在了記憶裏。

最近這些天殷朝暮越來越喜歡回憶少年時期的事,兩個人說著說著經常會笑出聲,笑過之後,又覺得心酸。愛書者小說網?

顧疏知道,他的暮生也開始為將要到來的手術考慮了,為那些好的、抑或不好的結果。

也有時候,他常會走神冒出幾個驚悚的念頭:萬一……萬一手術真失敗了,會怎麽樣呢?又或者手術成功了,也還有術後並發症、感染、複發等等等等危險。

簡直……就是最恐怖的噩夢。他根本睡不著,甚至想一下,就覺得全身都疼。

他曾背著暮生問過沈倦,萬一真有什麽不樂觀的情況,要怎樣?

那位一向以堅強示人、獨立抗下亡夫全部責任的夫人沉默了幾秒,淡淡說:“那也沒什麽,反正最差的情況,我也經曆過。”

顧疏與這位夫人關係從來未曾緩和過,但那個時候,他竟心中頗有觸動。想起傳聞中這位夫人與暮生父親伉儷情深,卻多年孀居,就覺得或許真像她所說一樣。

也沒什麽。

那也沒什麽的。

“怎麽了?最近經常看見你發呆啊。”殷朝暮雙手捧著個蘋果,歪著頭看他,顧疏聽到他說話,回過頭來,怔怔的看過去。殷朝暮見他眼神仍是黑白分明、動人之極,麵容卻清瘦許多,而且眼下有著淡淡的灰影。烽~火~中~文~網過了一陣,顧疏開口說:“想不想出去曬曬太陽?我陪你下去在園子裏走走。”

殷朝暮似乎知道了他所思所想,放下蘋果,想了想說:“好。快手術了,正好趁現在多看看,要是……”顧疏打斷他:“外麵風涼,穿上件外套吧。”殷朝暮心知他不願自己說些不吉利的話,就住了口。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一路上默默無言,園子裏有個花壇,滿地淺粉深粉的花瓣鋪在地上,帶著隱隱香氣,不像某些香水兒味道極重,隻是一脈天然,嗅之解乏。殷朝暮看了顧疏一眼,見他正注視遠處樹木,淺色襯衣上沾了路旁探出的枝椏上的綠葉,他卻似絲毫沒有留心,也不去躲避拂拭。這些天顧疏一日比一日愛發呆,殷朝暮有意開解,便說:“顧師兄,還記不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麵的情形?”

顧疏猜到他心思,配合地點頭,故意做出戲謔的樣子:“當然,你呆望著我的畫室,模樣兒花癡得很,師兄我銘記在心。”

殷朝暮忍笑低頭:“你便當我看得一定是你的畫室了?哈,看來師兄別的不說,有一樣倒真是天下無雙。”顧疏含笑望他:“哪一樣?說來聽聽。”殷朝暮嬉笑道:“自戀無恥,天下之尤。”

兩人站在那裏都笑個不停,樂不可支,殷朝暮笑了一陣,看一眼顧疏,見他仍是眉目彎彎,笑聲不絕,便說:“當初在C大見你,可想不到你竟還有笑得這麽開朗的時候。世事如棋,世事如棋啊~”

雖明知他有意逗自己,見到向來以成熟人士標榜,目下無塵的殷大少晃著個腦袋做老氣橫生狀,仍不免發笑:“咳咳,原來在下的形象就是這樣不近人情麽?那真是讓人傷心。”

殷朝暮看他片刻,忽然道:“其實你我第一次碰麵並不是在美術樓前麵,而是新生報到當天。我看著你和韓之安一路走過去,那樣子,嘖嘖,高貴冷豔的不得了!隻可惜你沒注意到我。”

顧疏“咦”了一聲:“高貴冷豔,嗯,是個好詞。我記得那時在下還曾高貴冷豔地與地痞流氓爭長短,你再說這個絕妙好辭,我就不知道還會高貴冷豔地做出什麽事來了。”

殷朝暮拿他沒法,知道自己鬥不過這無賴小人,隻得歎氣,又見他側臉俊美之極,心中一震——明明是熟悉無比的形貌,但每看一遍,都會重新有種砰然心動的感覺。

“所以有些事情,前一秒永遠也猜不到後一秒會是什麽樣子,對嗎?”

“你要說什麽我知道。”顧疏站定,微笑看著他,“可有時候知道是一回事,會怎麽想又是另一回事。我想你我之間,就不必說什麽萬一出了差錯讓我也要好好活下去的俗話了吧?”

“確實俗得很,我不會跟你這麽說。因為我知道,即使不用說,你也能做得到。”

顧疏笑意更深:“如果我做不到呢?”

殷朝暮垂眉歎氣:“不會,你一定能做到。”

顧疏沒說話,隻是繼續微笑看他。愧疚夾雜著強烈的不舍湧上眼眶,殷朝暮忍不住傾身在對方唇上吻了吻。

“別怕,過完年開了春,我還是會在你身邊。我們房子都看好了,對不對?”

“……對,我在家裏等你回來過年。”

這是殷朝暮手術前最後一次和顧疏提及兩人將要共同麵臨的賭博。之後兩天,顧疏收整心情盡量滿足他各種要求,到了過年前幾天,殷朝暮終於被推進了手術室,顧疏和沈倦都沒有出現。

他望了很久,才轉頭跟嚴管事說:“那就這樣吧,我先進去了。顧疏,嗯,顧疏看來是有事耽擱趕不上了。嚴叔,等我出來的時候,能看見他麽?”

嚴管事聽得辛酸,知道殷朝暮這句話,一個是擔心手術出意外,一個是心中期盼能再見到愛人。他低頭忍著哭意,語氣溫和:“少爺去吧,等你醒來,什麽都會好的。”

“啊,我也這麽覺得。”殷朝暮還是笑,“呼,第一次這麽想過個年。應該會沒事吧。”

還等著和你一起過年放煙花、貼春聯、吃餃子……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就這麽打個完結……會不會很坑爹。好吧,其實開玩笑,雖然快完結了,但還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