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摯友(一)

兩人趕往醫院的路上,顧疏一直握著殷朝暮的手,他才好歹穩定下來。報道裏既然沒立刻判斷死亡,就一定還有希望。隻要有希望,他不缺錢,無論如何都能把陸維救回來。

殷朝暮從最壞的植物人想起,一直到殘疾,到輕傷,到腦震,覺得任何一種況,隻要人沒死,就都能接受。

不出所料,附近醫院一片混亂,地板磚全是泥印,工作人員往來如風,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與麻木。有家屬的哭泣與嘶號聲傳來,殷朝暮覺得自己非常鎮定——但顧疏看過來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你回去,我去看陸維,你現在狀態有問題。”

殷朝暮聽見顧疏的聲音,但那聲音太微弱了,隻能隱隱約約聽清對方的大致意思。他堅定地表示留下來。

他必須確定陸維還活著。

之後的幾分鍾時間是怎麽熬過的,殷朝暮腦子裏已經沒了印象。他隻知道一路跟著顧疏,最後站在一間手術室門外,然後帶領的護士便離開了。

“暮生?暮生?”

“嗯?”殷朝暮為了表示自己很鎮定,緩緩露出個微笑,顧疏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兩人沉默地在外麵一直等到,手術仍沒能結束。

晚上十點半,殷朝暮對顧疏說:“曾經東子姐姐出了車禍,我去探病,小維也這麽讓我靠在他上睡。”

顧疏閉了閉眼,殷朝暮又說:“那次手術非常成功。”

“這次一樣會成功。別擔心。”

“是,這次換我和你等在外麵,也不會出問題,對嗎?”

“……對。”

殷朝暮微笑:“小維一直照顧我,我大病初愈體不好,他不會讓我等太久的,是不是?”

顧疏眼睛紅了,聲音非常輕柔:“是。他從來都是最遷就你的人。先閉上眼眯一下,或許睜開眼就能看見他笑話你大驚小怪了。”

但也有可能再睜開眼,看到的是他冷冰冰蓋著白布的樣子。這句話殷朝暮沒說,隻搖搖頭:“不,我等他出來。”

夜裏很冷,顧疏抱著他相互取暖,陸陸續續也有殷氏的人前來匯報況,都是顧疏去應付的。顧禺也來過一次,但出了這麽大事故,他很快就離開去處理其他事。接近零點,王冬晨終於來了,他說陸維父母已經接到消息,正搭夜班機往這邊趕。

接著他又問況怎麽樣了,顧疏說還在搶救,他和殷朝暮的臉都白上一層。三個人誰也不想說話。一時間走廊裏靜的隻能聽見鍾表表針跳過的滴答聲。

越靜越讓人心驚。

午夜12:48分,人都散盡。殷朝暮靠在顧疏懷裏,心中漸漸有了明悟:這次他會失去一個最好的兄弟。

淩晨1:23分,手術燈滅掉。過了幾分鍾,出來一個醫生問:“誰是家屬?”他們趕緊圍上去,醫生簡單說了一句:“非常抱歉。等下會將死者先推去停屍間,你們去那裏看他吧。”

王冬晨當場就懵了,噴著鼻息怒吼到底怎麽回事,醫生跟他糾纏半天,說明送過來時整個顱腔都砸裂了,雖然戴著安全帽,可當時頸椎已經折斷,他們拚盡最大努力,才拖到現在。

王冬晨燒紅了眼,徹底失控,一個勁兒讓醫生再試試。顧疏開始也急,但很快反應過來去看殷朝暮,這一看,卻讓他大驚——殷朝暮整個人顯得尤為正常,除了臉上白得幾近透明,簡直平靜的不可思議。

他甚至還能微笑著對醫生道謝,聲音也很穩:“辛苦您了。我想知道陸維,我是說死者走前一直還有呼吸是嗎?”

醫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難得見到這麽理智的親屬,點頭,也不感歎:“顱骨碎裂,頸椎都折了,可死者一直到將近半個小時前都還保持著生命跡象。他一直在努力配合,整個手術過程中,到死前最後一秒都沒有放棄活下來的希望。”

“是嗎?”雖是悲聲,語氣中仍帶著淺淺的驕傲:“也對,他從來都很堅強。”

“暮生……”顧疏說話的聲音都放低了,王冬晨也收了聲。

“走吧,我們去外麵等小維。”殷朝暮臉上籠起一層紅暈,襯著他雪白的臉色,漂亮的嚇人。無論怎麽看,神舉止都再正常不過。顧疏試著說:“不去看了,我們現在就回家。他樣子不好,肯定不願意讓你看見。”

王冬晨不明就裏,也直覺感到殷朝暮的不對勁,附和著說:“嗯,我去看吧,你明天還要招待陸……陸帥的父母,先回去睡個覺,清醒清醒。”

“我很清醒。我和你們一起去看行嗎?你們也說了小維樣子不好看,我總得幫他收拾體麵些,才能放心。”

“但是……”

“都等了這麽久,至少我也要問問他為什麽沒回來。”

王冬晨看他笑的樣子根本受不了,隻有顧疏堅持帶他先離開。

“讓我看一眼行嗎?顧疏……一下子就好……”

顧疏猛地閉眼,然後說:“就看一眼。”三人往停屍間慢慢走過去,“不過你要是出狀況,我會立刻帶你離開。”

殷朝暮知道他擔心什麽。“放心,看完了就走。不會有問題的,我說過會好好活過三十歲,不會像小維一樣任。”

顧疏還不放心,但事實上殷朝暮確實很平靜,哪怕在看到陸維血模糊的五官時,都沒有表現出什麽過激舉動。

他隻是仰麵閉上眼,仿佛方才看到的就是假的。

是假的吧?

陸維明明眉角帶笑,俊朗善良,這麽些年一直默默站在自己邊給予最適當的支持。雖然偶爾會因為他的沉默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但隻要自己想起時一回頭,就能看見陸維笑眯眯的樣子。

從最初的軍訓,到之後一個人苦苦奮鬥,再到後來轉戰港島,陸維每次都是二話不說追隨他,護著他,從沒有讓他失望過一次。

這一次,也一樣。

他彎下腰,對著陸維的耳朵說:“你看,他們都以為我會埋怨你不回來,其實是我故意騙他倆的,不然顧疏不讓我來。”

“小維,你很好,我不會埋怨你,埋怨你什麽呢?本來還想著等我過了三十歲,沒準兒要麻煩你送我。現在好了,你走在我前頭,也不錯。”他想起當年在巷子裏被人堵住,陸維就一直擋在他前,便又道:“我本來打算親自下廚謝你,可惜你沒口福。”

他說完站起,對顧疏歎口氣:“能不能給我一支煙?有點煩。”顧疏說“醫院止吸煙。”殷朝暮便笑笑:“哦,忘了。”

顧疏摸摸他後,背上貼著的襯衫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了。

“你現在是不是後悔陸維下車時沒攔住他?”

“不是。”殷朝暮搖搖頭,淡淡道:“我唯一後悔的,是沒在他下車時,跟他一起下去。”

很可能他跟著去了,就不會讓陸維發生這種事。

然而已經發生的事,又怎麽推測“可能”呢?

王冬晨趴在陸維的前已經哭得哽咽,這二愣子缺心少肺,骨子裏卻硬氣的很,他們誰都沒見過王冬晨在他姐姐出事後掉過一滴眼淚。如今硬氣的二愣子掉了無數眼淚,沒看過的人卻再不可能醒來看一眼。

“顧疏,陸維死了,是吧?”

“是。”

“原來……是真的。你想過麽?”

“嗯?”顧疏慢了一拍才發現那細細的聲音似乎是殷朝暮一個人的默默自語。

“想過這麽倉促的失去一個好朋友麽?對了,他不算你的好朋友。”

顧疏語塞。

“小維一直很崇拜你,他一直對我說你的好話。如果他沒死的話,撐死了你也不會太注意到這麽個人是不是?”

“暮生,回去。”

然而,殷朝暮就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繼續輕輕地說著。“我也經常忽略了他。其實從開始到現在,我都不清楚為什麽他會對我這麽照顧。”

“別自責,沒準他心中很樂意。”

“這樣?真是,這家夥走得這麽利索,我都沒問問他心中……到底樂不樂意啊。”

殷朝暮就像一尊雕像一樣站在蒙著白布的陸維邊,完全沒有血色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終於開始慢慢失去焦距。

“估計是不樂意吧,不然怎麽就不回來了呢……”邊顧疏的影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漸漸變得模糊,腦子裏也漸漸昏沉,最初支撐著他的那點清醒已經在見到陸維後全部用盡。隻能聽見顧疏慌張地聲音:“暮生!暮生!”

“不要叫,叫的頭疼。”顧疏還在叫著什麽,不過他已經看不清了。

顧疏開始拉扯他離開,因為殷朝暮的雙眼漸漸渙散,明顯是刺激過重出了問題。但奇怪的是殷朝暮意誌非常頑強,不知道那瘦削的軀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力量,即使他已經用盡力氣,也隻能將人帶開不到幾步的距離。

最後殷朝暮暈過去,顧疏才抱起他直奔內科室。

雨下得太大,一片狼藉。

陸維就在這樣一個暴雨天氣,徹底離開。那是殷朝暮與顧疏共同迎來的第一個開,然而大概冬季的風還有些重,讓人心中暖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