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墨恒拂袖斂容,察覺墨雲書神識,暗暗一頓,不動聲色間,在原地依著墨雲書先前命令而跪,抬眸對突然冒出來要殺他的伍銘和任歌遠沉靜直視,心底在必殺之人名單上重重添了兩筆。

虎玄青隻出一招,未再追殺任歌遠,轉頭看了看又挺直跪在原地的墨恒,皺眉抬手,通靈法力化為一雙手掌將他扶起。然後才步伐一邁,電掣一般閃落到他的身前,炯炯明亮的黑眸帶著溫和的善意:“今日才知你有天賜慧根。”見墨恒訝異,他眉宇舒展,“可會飲酒?”

那邊廂,伍銘晚了一招,待要躲閃,頭剛一偏,又被乾坤玲瓏塔砸得翻身落在雲頭。這回眼冒金星,雙耳都冒出青色煙火來,腦子一通漿糊,受傷實在不輕,才知墨雲書厲害。忙將手一按雲,帶著三個晚輩倏忽飛退極遠逃開。

“墨道友靈寶威勢不凡,的確令人羨煞。不過,你我今日交手,隻因我半路出家,沒能學到天行派一星半點真傳仙術,才落了你之下風。待進入仁聖尊王洞天,靈寶不可動用,修為隻限煉氣,到時再與你見個真章!”

伍銘對墨雲書恨得牙癢癢,一張皺紋縱橫的臉皮褪去慈悲表象,顯得陰鷙陰森,說話咬牙切齒,完全將墨雲書的實力歸於乾坤玲瓏塔之威,心裏嫉羨非常。

說罷,也沒臉皮再在這裏呆著,轉頭扔出琉璃寶車,遷怒地低吼,“還不跟我走。”

任歌遠身為天行派天才弟子之一,現在傲氣卻變成了憋氣,氣得他雙眼赤紅,麵色鐵青,卻不敢對虎玄青說狂話,也沒對伍銘露出好臉色,帶著師弟師妹就竄進琉璃寶車中。隨著伍銘往後山飛去。

“靜修之人,不曾飲酒。晚輩多謝虎前輩出手相救。”

地上,墨恒不卑不亢,對虎玄青誠懇施禮,認真道謝。

虎玄青看麵相隻有二十歲出頭模樣,容貌頗為英俊,劍眉筆直斜飛,挺鼻闊唇平添幾分陽剛之態,側身讓過他這一禮,負手看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隱隱帶著笑意:“你也識得我?”

墨恒直身頎挺:“那日遙見虎前輩風采……”心下則暗暗皺眉:就算不識得你,總也識得你的神識;更何況,剛才那任歌遠不直呼了你的名字?怎的突然對我這般友善?

驀地想到前世聽聞——傳言,虎玄青生父是浩然門罪徒,生母則是一方妖王愛女,幼時無人養護,多受欺辱……難不成他聽墨問秋辱及我母,誤會我母也是妖族,是以對我產生同病相憐之意?

虎玄青不知他心裏所想,大手一擺,坦然笑道:“無需叫我前輩,倘若不棄,稱我一聲‘道兄’即可。我欽佩你之氣度風骨,與你平輩論交,不必依墨天師輩分。”頓了下,又沉聲道,“不過,你若有心入我門下,便仍稱我前輩。”

煉丹堂外門外,雙胞胎姐妹都是訝異,相視一眼,一人突地低道:“往常隻覺大師伯殺伐雷霆,高高在上,不怒而威,卻不想原來大師伯竟也是會笑的。看來還是我見大師伯的次數太少,才有所誤會,實在不該在許多師姐師妹麵前說大師伯的壞話啊……小妹,我現在突然有點喜歡大師伯了。”

另一人聽得咬碎銀牙,一跺腳,連忙捂她的嘴,蹙眉道:“別亂說,蘇師兄還在旁邊呢。”

蘇廷臉色微滯。他時常纏著跟隨虎玄青,自然知道虎玄青秉性豪邁,隻是不輕易以本來麵目示人,除了極少幾個酒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虎玄青在某人麵前笑著說話。至少,虎玄青從未對他如此笑過。而且,虎玄青從不收徒,現在竟要收下墨恒?

“天資確然不錯。”

蘇廷臉上緩緩笑起來,盯了墨恒一眼,本就不屑而不善的眼眸,更添兩分冷芒。

煉丹堂院內,再次蘇醒的墨問閑,以及墨煙雨、墨煙城等,連同本就清醒的墨諶一幹人,無不被虎玄青的收徒意向驚得不輕。浩然門是仙家門派,門徒眾多,但唯有真傳弟子才得傳真正的仙法。是以真傳弟子在門內地位極高。

那麽,如果虎玄青收徒,以他掌門大弟子的身份,收的第一個徒兒,墨恒九成九會是真傳罷!

就連墨雲書都臉色微變,先前傳音提議和現在光明說出,虎玄青竟是步步緊逼了!他不待墨恒回話,隔空一抓,將墨恒攝到身前,看也不看一眼,隻逼視著虎玄青,冷聲道:“墨府兒女自有墨某管教,何需虎道友越俎代庖!”隨意抓著墨恒肩頭,信手一扔,便如扔掉木偶,將墨恒擲入煉丹堂內。

墨恒被他法力製住,任憑屈辱變色,卻不能動彈分毫,砰然摔落到煉丹堂大殿之中,狼狽滾了三滾才得以恢複自由,直恨得通身顫抖,胸欲嘔血!也不立即起身,在墨雲書的神識下恍若麵如死灰,閉目躺著,一聲不吭。突然感覺經脈漲痛,一歪頭,噴出一口血來。

這才抬袖擦了擦唇邊血漬,漠然想:現世報,剛剛如此對待梁弓宜,轉眼就親嚐此間味道。

煉丹堂大殿內的管事夥計等凡人嚇得戰戰兢兢,連滾帶爬往外逃跑。

吳剛、後峰等人眼看主子這般受辱,麵色慘然,吳剛帶頭,撲通對殿內跪倒,夜圖、後峰、耿衝,連同眼眸閃爍的梁冰紋,也跟隨而拜。墨問閑等人卻大感快意,隻是墨恒凶威已經深入人心,他們暫時還無人敢於罵出聲來,隻在心底咬牙切齒地咒罵泄憤。

“墨雲書!你堂堂四方古國天師,竟因虎某一句話而遷怒於親子?”

虎玄青看得驚怒,妄圖阻攔卻被墨雲書擋住,殺機湧起,法力氣勢滾滾浩**,直壓墨雲書!

墨雲書威嚴如皇,毫不畏懼虎玄青浩然門真傳大弟子的身份:“墨某管教自家不孝兒女,虎道友是何身份?再若指手畫腳,休怪墨某翻臉無情!”冷眸暗怒,與虎玄青同等高拔的身軀殺機凜冽。

“翻臉無情?此話可笑!”

虎玄青聽得更怒,大踏一步,麵沉如水,劍眉倒豎!掌中炎決劍冒出三昧真火,渾身法力洶湧浩**,鼓得袍袖獵獵;頭頂也是隱現浩然之氣,如若祥雲,廣渺浩瀚,刹那間布滿整片蒼穹。

山河、地理、蒼穹、星辰皆在其浩然之氣中投影現世。竟如古神降世,凶威滔天。

兩方挺拔對峙,相隔二十丈遠,都有顧忌,並未徑直動手,卻已經嚇得滿院內外人人膽寒。在外人看來,他們但若拚殺,單論這駭人氣魄,隻怕方圓千丈之內,萬物都要灰飛煙滅罷!

“大師伯請莫衝動!”

蘇廷難以相信虎玄青竟為墨恒這個陌生人而動起真火,神情變幻間脫口驚呼。

煉丹堂大殿內,墨恒輕輕睜眼,轉頭,看向殿外的虎玄青,意外地怔了怔,而後緩緩地笑起來,朗聲道:“玄青道兄,倘若你真與我父動手,隻怕以後我墨恒想要飲酒卻不能尋到你了。”從容扶地而起,身上還沾著灰塵,嘴角還帶著血漬,卻俊朗如那竹林夏風,颯颯陽光耀人眼目。

既叫道兄,不論是生疏而拗口的“虎道兄”,還是稍顯親近且有些仙風氣韻的“玄青道兄”,總歸是婉拒了虎玄青的收徒好意。

虎玄青聽他叫“玄青道兄”,既覺親切又覺有趣,心下微寬;沉沉轉眸,看到他,眼前為之一亮,也更為歎服,暗忖:確是我有些衝動,不料墨雲書從未對他顧及半分,便未曾把他的處境也考慮周全。不過,墨雲書但凡不傻,就不可能當真廢了他如此卓絕天資。我若再加堅持,才是對他不利。

沉眸想個明白,虎玄青便不理會墨雲書,收斂渾身法力氣勢,對墨恒淡然道:“也罷,明日再去尋你吃酒。”隻說這一句,遂轉身往外大步離去。寬厚的脊背英挺筆直,幹脆灑脫,光明磊落。

隨著虎玄青離去,煉丹堂中,除卻梁冰紋,以及仍舊經脈劇痛、不能動彈的梁弓宜,所有混元門中人都紛紛逃也般跑開,隻剩下墨府一眾。煉丹堂外門外,混元門主劉移山帶著幾個弟子忐忑不安地候在外麵,未敢貿然出聲甚或進來。

墨雲書對虎玄青的離開似是不以為意,淡漠如無事發生,彈指施法,隔空對墨問閑、墨問秋等五人療治傷勢,緩聲道:“爾等五人丹田破碎,唯有步步恢複。便入為父寶塔中來修養罷!”

放出乾坤玲瓏塔,將墨問閑等五人收入其中。又對其餘人叮囑一番,才轉身進了煉丹堂大殿。

“天師大人,請您……”

恒紹壯著膽子低低懇求,急得滿頭大汗。先前墨雲書並未理睬齊紅霄,而齊紅霄的傷勢比之墨問閑五人也好不到哪裏去,至今昏死未醒。但恒紹話一出口,也沒見墨雲書轉頭,卻覺一股森然氣勢壓來,令他撲通跪地,身心發冷,好容易脫口而出的話又咕咚一聲咽了回去。

“吱呀。”

煉丹堂殿門隨著墨雲書進殿而無風自動,緩緩閉合,擋住外麵吳剛、墨諶等人的目光。

殿內。

墨雲書五指虛握,往地上虛拍,頓時整間殿堂被清濛光籠罩,隔絕聲音,隔絕神識。

虎玄青回去之時本不放心,再要將神識探索過來,卻被清濛光隔絕在外,劍眉不禁一凜。

墨恒黑冠齊眉,身上猶帶塵土,在墨雲書向他看來時,平靜施禮道:“父親。”

墨雲書盯著他,二話不說,大手淩空一扯。

“哧啦!”

墨恒驚了下。他的腰帶和白袍被莫大法力撕成碎末,裸出挺拔的健實上身,已見雛形的寬厚胸膛,毫無贅肉的緊實小腹,全都暴露出來……緊繃,勻稱,年輕,陽剛。

他怔怔然,疑惑而似乎無知,抬頭喃喃:“父親?”

墨雲書漠然無聲,凝眸在他腰腹間。那裏平坦收緊,光滑無痕,沒有任何異樣。墨雲書抬手一指,法力通靈,在有力的指端化出一點絢爛彩光,驟然綻放,轉瞬變幻,凝聚成繁奧無比的符咒。

符咒閃爍,倏忽射向墨恒腰腹之丹田一側!

“父親!”墨恒眼眸一縮,心底驚駭,麵色慘白,卻咬牙繃緊了身體肌肉,不躲不閃。但覺小腹一涼,才見肚臍之下三寸丹田處,一個古篆的“墨”字緩緩浮現出來,宛如精血法力寫就的逍遙祥雲,在光潔堅韌的肌理內隱現瑞光,逐漸清晰後,又緩緩模糊,直至完全消失。

“這……”

墨恒愣了下。他當真不知這是在做什麽。他前世未曾這般經曆過。

墨雲書右手摩挲著扳指,看著他的反應,也看著這個字跡出現和消失的整個過程,聲音比之前的冷漠也多了兩分平和:“此乃墨家先祖所創秘術,以防子嗣被邪魔奪舍而不自知。神識不能探察,唯獨肉眼可以觀之。你承我秘術而有感應,可見魂魄本源傳承於我,而非妖魔吞噬、同化、奪舍。”

原來竟懷疑他是妖魔!

墨恒突然覺得遍體生寒。但似乎也不當為怪,前世今生,父子親情何時不是淡漠至斯?他沉靜下來:“原來如此,孩兒尚不知,自己有可能會是妖魔奪舍。多謝父親為孩兒解惑。”低頭時渾身繃緊,勻稱流暢的軀體線條在此刻顯得極為精悍,聲音的幹澀和自嘲則淡不可聞,聽著倒也平和。

墨雲書聽出他的“苦澀”,前些時日的微妙複雜這才重又浮上心頭。但隨即神識探到乾坤玲瓏塔中的墨問閑、墨問秋身上,再盯著墨恒安然無恙的矯健身軀,臉色就驀地沉了下去。

一方是自出生起就父子之情淡漠得近乎於無的嫡子,一方是雖不甚討喜卻也因生母緣故而受寵十七八年的庶子庶女。墨雲書不是石頭做的,是人,人心就是偏的,放在他身上,卻偏得更厲害了些。於是再看墨恒時,他眸底的沉怒便重又凝聚。

“你為我子,天資既佳,修為亦是不弱,理當對手足兄妹多加包容!你卻惡毒狹隘,僅因隻言片語交惡,就非得徹底廢滅你兄姐之修為根基不可,我道你是修養卑劣,你可心服?”

墨雲書英氣逼人,沉然生威。話一說出,再對比兩方無恙和慘狀,沒來由更多三分怒意。

墨恒早料如此,隻平靜低道:“父親息怒。”

墨雲書眼眸一眯,踱步上前,精悍的高大體魄和道行威壓如同烏雲蓋頂,“你母生前妖行邪性,愚不可及,雖未被我休棄,卻幽禁偏院,與廢妻無二。問閑、問秋等閑提及,雖是不該,卻也算不得忤逆。你占據嫡子名頭,莫非自認天賦超絕,想趁此機會行霸我整個墨府?”

麵對墨雲書的冷漠無情和咄咄逼人,誓要在修仙同時報複於他的墨恒應當怎麽應對呢?下集為您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