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們父子相談,每次都是墨雲書問,墨恒回答。好似刑訊者對陌生犯人的訊問。尤以這次為甚。

“父親!”墨恒陡然沉聲,拳頭哢嚓握緊,怨恨衝撞得心髒悶痛,險些顯露在眼中。身體僵了須臾,才幹啞道,“懇請父親,莫在孩兒麵前貶斥母親。”他不在乎別的,但是母親,是他生命中至高無上的神聖,他不容許任何人對其有纖毫的褻瀆。

一語未落,墨恒平厚的胸膛起起伏伏,眼底似露未露地掩去屈辱之色,壓抑道,“孩兒也不敢行囂張跋扈之事。孩兒幼時魯莽,母親去世前,曾叫孩兒不必妄想《逍遙道法》,言說她那青蓮法訣也有玄妙道理,有緣者自能得成大道。故而,孩兒始終隻求自保清修。僅此而已!”

說罷抬頭,黑眸清透,“這次,若非墨問閑、墨問秋用心歹毒,勾結齊紅霄等人,要趁父親不在,先斬後奏,更是辱及母親,孩兒也不至於……”

“你也不至於見機行事,利用他們欺你之機,謀劃一記惡毒的滅頂之戒?”

墨雲書威嚴之餘耐心十足,接過墨恒的話頭,靠近墨恒身前,逼視墨恒的雙眼,深邃的眼眸明察秋毫,仿佛洞悉一切,沉沉緩緩地道,“不愧是我的兒子,隱忍數年,如今暴起傷人,將他們個個廢除丹田,三年五載不得恢複。你之怨恨能消去幾分?在我墨府又能更近幾步?”

他問得直白,卻另有話外音。

墨恒神情不變,頂著沉重威壓,與他直視:“父親,孩兒以前還未明白,今日卻看得清楚。無論孩兒有何天賦成就,您或會承認,或會保護,卻不會讓孩兒這個‘嫡子’當真成為墨府‘少主’。是以,您將孩兒剛剛積累的威信當眾抹煞。孩兒不知您究竟顧慮什麽,但是,您的意思,孩兒已然明白,不會再有爭搶之心。”

說是如此,眸中卻還明亮著,仿佛殘留些微最後的期待。

墨雲書則聽得頓了下,棱角分明的英俊麵龐如同揭下麵具,淩厲之極。

墨恒見他如此,臉色微白,宛如大受打擊卻強自忍著。

墨雲書沉威不動,連最後的猜疑和探究都不曾遮掩,漠然轉身,負手沉聲道:“你既都明白,那就也讓為父知曉你是如何晉升修為的罷!你母親那冊青蓮法訣看似奧妙非常,實則鬆散如沙,修煉難有成就,便是那煉氣大圓滿的‘雪蓮封真秘術’,本應也無這般威能。可在你手中,卻成就了你的緣法。”

《蓮花法咒》唯有紅蓮聖印傳承才是仙法,墨雲書空知咒訣,未得傳承,自是修煉不出功果。

墨恒雙拳握得哢嚓一痛,臉龐驀地青白漲紅,緩緩低頭道:“孩兒隻用父親所賜靈石修煉,兩日晉升煉氣高階,卻並不知其理。許是與血脈傳承有關。母親曾說她是女兒身,煉不成青蓮正果,孩兒身為男子,或有成就。父親要看,孩兒再行掩飾一遍就是!隻是……由高階晉升圓滿,不知有何凶險。”

說完,未曾聽墨雲書有何異議,他猛地抬頭,眼眸隱約充血,直直看著墨雲書。

這一刻,他毫不掩飾前世曾經深刻入骨的孤寂、委屈和孺慕,眼淚也隱隱浮現出來,醇厚的聲腔從胸口震**傳出,滿是澀然,“孩兒沒了母親,兄弟姐妹也是敵非友,在這世間,孩兒至親,唯有父親……您的意願,孩兒無不遵從!若是那青蓮法訣便是父親所願,孩兒便為您演練出來罷!”

說罷,眼淚竟險些流出,撲通跪倒,砰砰磕了三個快而決絕的響頭。

磕頭間,心底沉寂無波,淡淡的念頭一閃而過:墨雲書,我在暗,你在明,你已落於下風,你要狠,就最好狠成鐵石心腸,千萬不要心軟!否則……你早晚在我手中輸得片甲不留,落個體無完膚……

如此想著,眼淚卻滴到地上,而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到殿門前,先把因袍服震碎而被牽連得稍嫌寬鬆的褲腰提高纏緊,然後伸手將門一扯而開。因抓門太用力,修長的臂膀刹那間繃得青筋暴露。

墨雲書佇立不動,目光觸及地上兩滴濕潤,眼底微一失神。

見慣了墨恒堅忍淡泊、清傲超凡的模樣,再驟然見到墨恒這般決絕之態中濃重得無可化解的孺慕情懷,強烈的反差,對他造成微妙的觸動。終究是血脈魂魄皆都相承的嫡親父子,在墨恒看不到的地方,墨雲書臉上閃過微微一絲難言的情緒,但轉瞬即逝。

他並未轉身,也沒再說話,右手摩挲著扳指,淡淡然把神識緊緊地黏在墨恒身上。

墨恒半-裸-著身體,眼眸赤紅,悶頭衝出殿門。

外麵跪地等候的吳剛、夜圖、後峰等人,以及席地而坐誰都沒有貿然離去的墨諶、恒紹一幹人等,看到他的樣子,都是驚疑猜測。遠處原本盤坐飲酒的虎玄青神識掃到這一幕,也唬得猛然起身。

“讓開!”

墨恒濃眉朗目,在寬闊院中沉聲一喝,雄厚法力驀地運轉,悍然煞氣隱隱生威。

離他最近的是坐於皂白樹下行功療傷的墨諶,被他一喝,麵皮鐵青難看,轉頭看了看煉丹堂殿門,沒看到墨雲書露麵,便不敢與墨恒爭強,忍怒含恨,麵無表情地避讓開去,心道:且容你張狂!

墨諶這一讓開,其他人更不敢違拗,匆匆遠遠地躲開了。

“吳剛、夜圖、後峰、耿衝,你四人為我護法!”

墨恒閉目,法力滾滾震**,不管自己經脈受傷,兀自將全身經脈盡數衝開,而後轉頭喝令。

吳剛四人連忙起身,被他指令在十步之外站定。

墨恒腳踩漆黑踏雲靴,下半身是淺淡棕藍色勁裝,褲腳塞在踏雲靴中,十分幹淨利落;上半身精赤著勻稱健實的肌理,因年少而稍嫌稚嫩的輪廓透出青澀的性感;略顯方形的黑紗冠整齊壓著兩條濃眉,乍然看去,不像是修仙者,而像是武林中一員矯健陽剛的少年豪傑。

他腰帶上隻有一物,正是墨雲書以法衣袍袖為他煉製的錦繡法囊,黑金色澤,十丈空間。

他手掌在錦繡法囊上頓了頓,終究眼眸堅毅,將法力在掌中勃發,往錦繡法囊上用力一震。便見成百上千的中品靈石從法囊之中滾滾噴灑而出,晶瑩如白,濛濛光華,如瑞氣千條滿空遍灑!

當此之時,墨恒眼眸一睜,雙臂或掌或拳,雙腿旋踢飛踏,使出一套靈動拳法,將從錦繡法囊中噴飛出來的中品靈石一一打落到指定方位,砸出小小深坑,穩穩陷入其中。

片刻之間,院中出現一套“灌頂聚源陣”。

——他要當眾煉寶?

虎玄青神識掃探著墨恒這番舉動,實在不明所以,不禁疑惑皺眉。

墨雲書看到這套陣法,亦是猛地蹙眉,神識緊緊黏在墨恒身上。

灌頂聚源陣一成,七百二十塊中品靈石同時在深坑中“嗡嗡”震動,宛似成城眾誌,蓄勢待發!

“無論我發生何事,都不能讓任何人進陣碰我。”

墨恒神情平和下來,濃眉黑眼,挺鼻薄唇,精赤上身筆直立於七百二十塊潤白靈石之間,胸膛的呼吸起伏因先前布陣而稍顯粗重。他轉頭看向吳剛四人,眼神聲音俱都淡然沉靜。

待到吳剛四人齊聲應命,他的目光才在後峰臉上頓了頓,嘴角微微勾出兩分笑意,使得整個俊朗麵龐平添三分青澀柔情,低聲道,“後峰,記住,你已是我的人了,絕不可讓別的男人碰你。”

後峰英勃的麵龐霎時間臊得通紅,目光卻下意識地在墨恒赤-裸的平滑胸膛和有力的手掌上凝了凝,而後連忙收回目光,難堪地垂頭,極其低聲地應道:“是,主子,小人始終記得。”

吳剛、夜圖、耿衝三人悄悄瞄看後峰神情,心底極為怪異。尤其以耿衝最甚,他是自薦枕席過的,雖未成功,卻也不禁暗疑:這小子以前是臉白,現在竟變成臉紅了,莫非,和主子做那種事當真會……

墨恒斂容回頭,不疾不徐,步伐穩健,走向大陣中-央。

行走間,從錦繡法囊中取出墨雲書給他的三爐靈丹。續命、療傷、充溢法力,三爐靈丹,被他五指輕彈,一粒不剩,全都落到陣法靈石之間,在氤氤氳氳的靈氣之間散發或清遠或馥鬱的藥香,令人聞後精神一震,遍體舒暢。

靈丹盡時,墨恒也已至中-央陣眼,突然輕道:“玄青道兄,你若神識探視此地,請莫阻我。”

說罷,麵容一肅,猛地雙臂抬起,掌心向下,如同攜帶萬鈞之力,對著大地隔空一拍。法力震**著灌頂聚源陣的陣眼,便聽“嗡”的長鳴之聲,七百二十塊中品靈石齊齊劇烈一震。

灌頂聚源陣運轉開來。

霎時間,如同天外刮來一股烈烈狂風,將中品靈石中的靈氣,由陣法中心開始,瘋狂席卷而出。陣中轉眼霧氣彌漫,潤白騰騰,人在其中,如墮仙夢。而那無盡靈霧又被大陣玄妙陣勢控製,源源不絕地匯聚於中間墨恒所在之處。從外看去,便如無數靈氣遊龍朝拜佛宗。

“墨恒不可!”

虎玄青神情一凝。他先就覺得怪異,此刻終於確定,墨恒哪裏是要煉器,分明是要以此陣靈氣輔助行功煉法!可這與祭煉自己有何區別?

立即神識傳音,沉聲勸道,“墨恒,即便你身體堅韌,足以承受靈氣灌頂,但你境界不足,法力便有瓶頸,不能夠化解過多靈氣。你雖有意境,卻終歸不是道行,修為提升,萬萬急迫不得。你我雖然無甚交情,但還是請你聽我一句,三思而後行!”

煉丹堂中,墨雲書亦是眼眸沉沉,神識瞥到地上那兩滴早已幹涸的淚痕,還有一片白袍碎屑,腦中突兀地閃過墨恒剛才被震碎白袍時懵懂無知的少年神態……

灌頂聚源陣,本是修煉者煉製某些法器時,為防法器在煉製過程中幹枯崩壞,才動用出來,將靈氣強行從靈石中抽拽而出,再以無孔不入之勢,強行把中間法器為源頭匯聚滲透,猶如醍醐灌頂。此番灌頂聚源陣雖然簡陋,卻也有了四五成威能,七百二十塊中品靈石,煉氣境界如何能撐?

墨恒在陣中盤膝趺坐,對虎玄青的傳音無有任何反應。他竟是心神完全收攝內斂,精神徹底枯坐靈台,對外界任何事情都不知曉。哪怕有人對他動刀子,他也會老老實實受著!

虎玄青見他果決至斯,又想他激發大陣時的那句話,不禁胸中一跳,微微怔住。

陣中,墨恒閉目安寧,身體鯨吞般吸納著無盡靈氣,煞白的臉色和震顫的肌膚顯出經脈的受創;而陣中三爐五韻靈品的靈丹藥力恰好發揮出效用,讓他在煉法之餘,受傷與療傷勉強維持一個不太偏頗的平衡。就在這微妙平衡處,墨恒法力澎湃,將灌入體內的靈氣盡數化解!

境界如桶,法力如水;有多大的桶,就裝多少的水。

法力如斧,靈氣如樹;有多大的斧,就砍多粗的樹。

煉丹堂就此安靜下去。陣中靈霧如潮,浩浩****地彌漫又聚合,肉眼看不出其中情形。

有人看得摸不著頭腦,悄然離開,便如恒紹,他勉強給齊紅霄穩定了傷勢,不敢在此地久留,一聲都不敢吭,抱著昏死慘然地齊紅霄悄悄離去,也沒人過問於他;有人看得暗暗猜疑,靜坐不動,便如墨諶一幹人等,在旁打坐,或是療傷或是煉法,要看墨恒到底要鬧出什麽動靜。

墨雲書和虎玄青則把陣內一切瞧得一清二楚。

墨恒少年血肉之軀,承受靈氣灌頂,狂湧的靈氣在他法力吞噬下兀自肆虐。他先還勉強承受,而後卻麵龐越來越顯灰白,早已露出抑不住的痛楚神色……到了晚上,勻稱堅實的軀體不斷顫抖,肌肉有輕微不斷的抽搐,肌膚上涔涔流出的汗水中甚至摻雜著血絲。

墨恒太過決絕,如此煉法,身心皆與大陣融為一體,直像在懸崖之間行走鋼絲,便是虎玄青也輕易攪擾不得。而他雖然身陷痛苦之中,卻又宛似一刻不停地逆水而行,又好像在那布滿荊棘的山坡上步步登高地不斷攀爬。他的丹田本源未受嚴重傷害,他的修煉之勢亦如中流砥柱般不曾消沉。

漸漸的,哪怕虎玄青也不由驚疑,凝眸起身,暗道:難不成他是當真身懷無名道行?否則法力怎的無有瓶頸?隻是,此間越現危險,如此急迫晉升修為,實乃是冒著性命之險!但願不要突生意外!

“墨天師教子嚴厲,著實令人膽寒。”

虎玄青神識凝重地為墨恒護法之餘,亦微微分心,冷淡地向墨雲書神識傳音。

墨雲書閉目盤坐煉丹堂,神識在墨恒體內探察著他的一切行功軌跡,也注意著他的傷勢程度,英俊威嚴的麵龐看不出絲毫心理情緒,隻是右手摩挲扳指的動作比起以往稍稍急了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一語成讖,說是半夜,原本是保守估計,卻不想當真一直從早上碼字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