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激昂的鼓聲,正在原地休息的秦軍立刻行動起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形成了防守陣勢,盾手在外,戟手在後,弓箭手在最中間,抽弓搭箭,指向兩側的山坡。李由甩掉了大氅,登上了匆忙之間用運糧車搭起來的指揮車,按劍四顧,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連續急行軍四天,在眼看著就要走出山穀的時候,卻被敵軍包圍在山穀之中,無論怎麽樂觀的想,這都是一個必敗之局。不知道楚軍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如果他們也是急衝衝的趕來設伏,體力和自己一樣消耗過大,那還有點機會,如果他們是以逸待勞,那自己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李由眯著眼睛,打量著西麵的山坡。將士們嚴陣以待,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屏住了呼吸,準備迎接慘烈的廝殺。

山坡上的騎士一動不動,手扶著大纛,靜靜的站在那裏,不為秦軍衝天的鼓聲所動,仿若一塊石雕,如果不是那杆大纛在隨風飄揚,李由真有點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那根本就是一塊石頭。

“大人,要不要攻一下試試?”趙賁啞著嗓子問道。

“不,我們就地堅守。”李由緩緩的搖了搖頭,指著山坡說:“這個山坡雖然不陡,但是很平坦,沒有可資隱蔽的地方,要頂著對方的箭陣爬上去,不是件易事。”

兩側的山坡坡勢平緩,從穀底能看清坡頂,從坡頂也能將整個穀中看得一覽無餘,想耍什麽奸猾都是不可能的,隻有硬碰硬的強攻。以趙賁的經驗當然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就是因為他看出了這一點,才覺得份外的緊張,想說兩句話緩解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

“斥候營的人怎麽沒有發現他們?”李由怒氣勃發,惡狠狠的瞪著趙賁。

趙賁苦笑不語。斥候營的人這些天來回探查,跑的路是正常行軍的幾倍,因為擔心遇到楚軍斥候的截殺,他們十個人一組,這樣可分派的組就更少了,每個人都要跑更多的路才能完成任務,連著四天下來,縱使斥候營的人都是強壯的士卒也撐不住了,不少人掉了隊,有人開始偷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一路無事,幾個最有可能打埋伏的地方都過去了,剩下的這三十裏路相對來說都不是特別的險要,他也沒有太苛刻,睜一隻閉一眼也就過去了,萬萬沒想到,就在臨陽城不到三十裏的時候被楚軍打了個埋伏。

趙賁很佩服這個楚將,他舍棄了那麽多的好地形,偏偏挑這一個地方來伏擊,可謂是將敵我雙方的體力、思想都計算到了極點。連續急行軍四天,眼看著就要到達陽城的秦軍這個時候遇襲,其中的滋味難以言明,隻能用絕望來形容。

李由見趙賁不說話,也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他顧不得去處罰斥候營的將士,緊張的查看著自己的陣勢。將士們雖然疲乏,可是嚴格的訓練和殘酷的軍法,以及那種滲入骨子裏的戰鬥本能,還是讓他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布陣,嚴謹的陣勢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破綻。李由暗自了一口氣,搓了搓有些僵硬的麵皮,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一些。

“以守代攻,用箭陣大量殺傷對方。”李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緩,“他們要防守魯山,能調出的兵力也有限,隻要打掉他們的銳氣,我們還有機會。”

“喏。”趙賁大聲應道,轉身飛快的趕到弓弩營,親自檢查部署,能不能頂住對方的攻擊,箭陣是最關鍵的因素。

可惜,因為這個山坡,我軍的射程要比對方少二十步。李由打量著山坡,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山坡上的騎士一直沒有動,除了他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人出現。天色漸漸的暗了下去,他的身影慢慢的融在了黑夜之中。四周靜得可怕,三萬餘秦軍列陣於山穀之中,除了粗重的呼吸聲,偶爾兵器的碰撞聲,竟然沒有旁邊嘩嘩的流水聲響。山風越刮越緊,穀中的枯枝敗葉在被拉扯得發出嗚嗚的嘯聲,悠長刺耳。

李由有些不解了,對方遲遲沒有動靜,難道隻是一個一小股斥候隊伍,根本沒有什麽伏兵,自己神經過於緊張了?李由絕望的心情中忽然又冒出了一絲僥幸。

“趙賁,派五十人上去看一看。”

五十名秦軍手持戟盾,排成一個嚴密的龜形小陣,緩緩的向山坡上爬去。李由的眼光跟著他們的身影一步步的上移,心也跟著一點點的提了起來,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呯呯”的心跳聲越來越快,強有力的衝擊著他的耳膜,腦門的血管脈動,也清晰可聞。握著劍柄的手因為過於用力,指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掐進了掌心,他卻絲毫不覺。

不知過了多久,五十名秦軍終於逼近了山頂,他們離大陣已經一百五十步,身影變得模糊起來,在黑夜裏看得不是十分清楚。李由運足了目力,才能勉強看出移動的陣形。

還有二十步,再有二十步,他們就能知道山坡的那一麵有什麽。李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臨近山頂,坡勢變得陡了起來,那些秦軍的步履越發的變得艱難,他們的隊形有些鬆散,變成了一個更大的黑團。就在他們快要接近坡頂的時候,忽然之間,正對著他們的坡頂出現了一排模糊的身影,緊接著,一陣陣急促的慘叫聲順風傳來,很快就被吹散。

李由眼睜睜的看著五十名秦軍一個接一個的倒在地上,他們雖然立即聚在一起,發力向山頂猛衝,可是對方的守勢十分堅實,他們的努力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不大功夫,五十名秦軍的身影就永遠的倒在那裏,離坡頂隻有一點點距離。

坡頂,重新恢複了平靜,剩下的,隻有強勁的北風。

李由心悸不已,抑或是太遠,抑或是天黑,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對方的身影,他隻看到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的倒地,象是被無形的妖魔奪去了生命。

緊張的情緒在秦軍中漸漸的彌漫開來,他們打過無數的仗,卻從來沒有見識過這麽詭異的景像。那些人不象是戰鬥至死,倒象是遇到了什麽不可抵擋的怪物一樣,一個個莫名其妙的死去。

“再攻!”李由大怒,對方包圍了他,卻不急於進攻,反而用這種見不得人的伎倆來戲弄他,就象是貓抓到了老鼠,不急著一口吞下,隻是玩弄一般。這種恥辱讓他無法忍受。不管山坡那麵有多少敵軍,他都要攻上去,用劍戟撕開他們裝神弄鬼的麵紗。

兩個千人隊很快站了出來,李由正要下令出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山穀的南部傳來。李由舉起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轉過頭向南麵看去。不大一會兒,一支打著火把的騎兵急速馳進,李昶奔到李由麵前,翻身下馬,急行兩步趕到李由麵前,還沒說話,滿臉的汗水就讓李由緊張起來。

“伯父,楚軍已經占據陽城,守軍至少在三千以上,我軍無法攻克。”

李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小的陽城,居然有三千守軍,楚軍果然是早就挖好了坑在等他,怪不得這一路走得這麽安靜,這時他才恍然大悟。

李由心悸不已,甚至忘了讓李昶起來。李昶見他出神,也不等招喚,自己起身站到了李由的身後,一個親衛遞過來一隻水囊,他感激的接過水囊,一口氣灌下半囊水,這才舒服了些。

李由還是沒有說話,隻是把頭扭向了北麵的山穀。李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騎從湛水中飛奔而來,馬蹄聲攪得湛水嘩嘩作響。不大一會兒,一個雙腿被綁在馬背上的斥候趕到了李由的指揮車麵前,大聲說道:“大人,楚軍占據了百尺溝,截斷了我軍退路。”

李由的腦子嗡的一聲響,頓時傻在那裏。百尺溝是從葉縣到陽城之間幾個險要地帶的最後一個,他一直擔心共尉會在百尺溝伏擊他,安然通過百尺溝的時候,他還特別輕鬆,順帶鄙視了一下共尉,萬萬沒想到,共尉不是不在百尺溝,卻是等他過了百尺溝再截他後路。

反其道而行之,一擊而中,他這三萬多人算是被共尉包圍了。

胃口不小啊,想一口吞下我這三萬人?李由暗自冷笑一聲。既然被逼入了死地,李由的心反而定了下來,他看看兩側的山坡,心頭的緊張奇跡般的散去。

來吧,看你有什麽本事,能不能吞下我這三萬精銳。

“命令,原地休息。”李由淡淡的揮了揮手,自己也坐在指揮車上,重新拿起沒啃完的幹糧咬下一口,灌了一口清水,慢慢的咀嚼起來。

秦軍見生路已絕,也冷靜下來,一個個默不作聲的拿出幹糧,慢慢的吃著,有的人則拿著臨陣前才喝的酒,一口一口的品著。敵人挖好了坑,等著他們往裏跳,大戰一觸即發,現在不喝,過會兒打起來,誰還知道有沒有機會喝?

“大人,我們還有機會突圍嗎?”趙賁在陣中轉了一圈,踢踢搭搭的又回到李由的身邊。

李由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卻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麵色沉重的李昶,他自己已經年過半百,雖然沒有達到年輕時的目標,可是擔任三川郡守這麽多年,又帶著數萬大軍血戰數月,雖然說沒有象自己期望的那樣所向的披靡,但是對他來說,經曆了,也就滿足了。而李昶則不同,他年青,一腦子的夢想還沒有實現的機會,就要跟著自己死在這裏了。

“昶兒,過一會兒打起來,你帶著親衛營突圍。”

“伯父。”李昶剛叫了一聲,李由就打斷了他的話:“昶兒,聽伯父的。不要戀戰,有機會衝出去,就立刻衝出去。我李家……”

李由忽然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他仰起頭,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心情黯淡。鹹陽的情況他是知道的,就算他打贏了,也隻能暫時緩解一下父親的危機。趙高是什麽樣的人,他心裏清楚得很。父親擅長的法令,趙高同樣精通,趙高精通的權謀,卻是父親的弱勢。父親原也不是這麽安份守已的人,隻是跟著始皇帝那樣的精明之主久了,他已經習慣了那種做事方式,一下子換成二世胡亥這樣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怎麽應付。幾個回合的較量,他們之間的高下已經很清楚了,如果父親能舍棄權勢,讓出這個左丞相的位置,他也許能有一條活路,可是他又如何放得下?

李家完了,自己戰死在這裏,李家也逃不脫趙高的手心,舉家滅門的下場已經不遠了,隻是可惜了這個年輕人,他原本是可以放出他應有光芒的。

“衝出去,不要回鹹陽。”李由見山坡上一點火光緩緩向下移動,便站起身來,用力捏了捏李昶的肩膀。李昶不解的看著李由,不回鹹陽,那我去哪兒?他本想問,可是沿著李由的眼光看向那點火光的時候,他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

來的是一個長相清瘦的中年人,穿著楚人的短服,站在劍拔弩張的秦軍陣前,氣定神閑的舉著一隻火把,朗聲說道:“大楚廣陵侯共尉帳下都尉陳恢,求見鄉黨李由李大人。”

秦軍中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雖然剛剛起來就被軍官們壓製住了,但是士卒的議論還是清晰的傳入了李由的耳朵。這個陳恢夠損的,當著這麽多秦軍的麵,點穿他的楚人身份,雖然未必能起多大作用,可是其用心也夠歹毒的。

“陳恢?是桓齮的舍人陳恢嗎?”趙賁一眼就認出了陳恢,連忙提醒道。

“是這個豎子。”李由冷笑一聲,提高了聲音:“大秦三川守李由,問南陽守桓齮桓大人安好否?”

秦軍陣中又是“嗡”的一聲驚呼,桓齮的威名,秦軍是無人不曉,他們一直以為桓齮戰死在南陽了,突然之間李由這麽問,可見桓齮還活著,不僅活著,還投降了楚軍。接著,很快有人認出了陳恢,陳恢是桓齮府中的舍人,不少軍官都見過。

“豎子,投降了楚人,你還敢來饒舌?不怕老子劈了你?”一個站在前麵的五百主大聲喝道。接著,怒喝著此起彼伏,罵聲不絕。

陳恢淡淡一笑,眼光掃了一遍憤怒的秦軍,重新看向冷笑不已的李由,大聲說道:“李大人,你帶著五萬大軍,不顧兵家常識,連日急行數百裏,掉隊的人接近一半,是不是有些太著急了?左丞相大人與趙高的爭鋒,已經到了間不容緩的地步了嗎?”

李由冷哼一聲:“逆賊,休得在我陣前亂吠,想亂我軍心,沒那麽容易。我身蒙國家信任,鎮守三川,叛軍四起,我自然要平之而後快。你們既然來了,也省得我趕到南陽去了,休得廢話,讓共尉小賊、桓齮老匹夫速速來戰,看我秦軍健兒如何建功立業,斬首賞爵。”

陳恢哈哈大笑,從懷中掏出一張帛書晃了晃:“李大人,且不說你沒有贏的可能,就算你打贏了,恐怕也救不得丞相大人了。我家君侯剛剛得到快報,右丞相馮大人,令尊左丞相李大人,將軍馮大人,都被趙高那個閹臣陷害下獄了。”

李由的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兩晃,差點摔下車去。李昶連忙扶住他,關切的問道:“伯父?”

“閃開。”李由推開李昶的手,咽了口唾沫,大聲喝道:“休得胡言亂語,要戰便戰,何必多言?難道你還想憑三寸不爛之舌擾我軍心嗎?我大秦雄師心堅如鐵,又豈是你賣弄口舌之利的豎子所能動的。”他轉身喝道:“來人,弓箭準備。”

陳恢搖了搖頭:“我家君侯五萬大軍在此等候多時,豈能讓你逃出生天?不過是看在同為楚人的份上,想給你留一條生路,不讓李家斷子絕孫罷了。既然大人執迷不悟,那就怪不得我家君侯心狠了。”他說著,歎著氣,將手中的帛書扔在地上,轉身就走。

李由抬起手,想讓人將陳恢射殺在陣前,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道命令卻遲遲沒有下達。李昶撿回了那封帛書,他也沒有打開。他被陳恢所說的情況給驚住了,陳恢說共尉有五萬大軍在此,他並不是特別懷疑,據他的分析,楚韓聯軍大概有七萬多人,魯山有地利之險,共尉帶五萬人來伏擊他正在情理之中。正因為陳恢說得特別坦白,他反而越發的心驚。大戰之前,從來都是虛張聲勢,誇大兵力以求先聲奪人。象共尉這樣實話實說的也不是沒有,那都是穩操勝劵的人才幹的事。想到共尉的戰績,他緊張起來。共尉有五萬人,他隻有三萬疲卒,能擋得住幾時?

難道自己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這可是三萬秦軍,再疲憊那也是三萬人,共尉會不惜代價的強攻嗎?李由正在狐疑,陳恢已經走到了半山腰,他一邊緩緩的向上走,一邊把手中的火把搖晃了幾下。西山坡頂上忽然冒出十幾個火把,火光的照耀下,共尉立馬山頂,左邊是桓齮,煞是威風。緊跟著,更多的火把從山坡的那邊亮了起來,沿著山脊點起了一條長龍,在呼嘯的北風吹拂下,像是活的龍一般蜿蜒而動。在山坡的那一邊,火光衝天,照亮了黑色的天空,不知道有多少人馬藏在山的那一邊。

一方旗角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啪”的一聲打在李由的臉上,李由忽然一驚,頓時眼冒金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嘴裏喃喃自語:“火攻,我怎麽忘了這個!”

說話間,山坡上忽然飛起上千個火光,恍若燦爛星辰,直向河穀中的秦軍陣地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