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將剛剛送到的戰報緩緩合上,慨然長歎:“大王識人之明,非我等可及。”

關朝打量了一下張良的臉色,見他眉眼之中透出的全是喜色,知道南越的戰事順利,心裏也不免有些高興。但是張良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他不知道究竟是指誰。他探身一瞅,是彭越部的戰報,便笑道:“彭校尉打勝仗了?”

“是啊。”張良將戰報遞給關朝,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三千白虎軍,攻破了七千人把守的嚴關,其中還有五千南越的禁軍,全是當初入南越的秦軍精銳。”

關朝也吃了一驚,顧不得和張良說什麽,打開戰報仔細的看了兩遍,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彭越居然這麽厲害?”

“想不到吧?”張良也有同感。他對年初到鹹陽時共尉塞給他這個彭越並不是太在意,在他看來,彭越是有點能耐,可是他擅長的就是搗搗亂而已,真要上了戰場,恐怕未必能頂多大用。對共尉把彭越安排到巴蜀來,他有些半信半疑,好在共尉跟他說的是讓彭越作為奇兵,不要給他太多人,他也就按著要求照辦了,隻給了彭越三千白虎軍,兩千西楚軍,沒想到彭越連兩千西楚軍都沒有動用,就這麽把嚴關拿下了。雖說其中有趙始衝動的原因,但是你不得不說,彭越的處理十分妥當,誘敵、攻城,結合得絲絲入扣。再想到彭越這幾個月來的連戰連勝,張良當初對共尉這個安排的懷疑已經不翼而飛,代之以從心底的佩服。了解一個手下的將領雖然不難,但是對一個剛剛謀麵不久的人也能了解得這麽深,使用得這麽合適,他自問做不到。

“想不到。”關朝搖了搖頭:“臣也沒有想到,這個彭越到了山林之中居然如魚得水,簡直比那些蠻子還得心應手。”

“是啊。”張良笑了笑,伸手出摸了摸肚子,愜意的說道:“這樣好,他們打得順利,蒯徹談得才更順利。你立刻擬書,請左尹隨同酈商入桂林吧。”

關朝遲疑了一下:“現在就談?”

“現在就談。”張良的眉頭皺了皺:“鹹陽發來消息,項羽進展太快,數月之間,已經攻取齊地大半,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南越的事情,隻能暫時放一放了,等收拾了項羽再說。”

關朝明白,立刻擬書,寫完之後交張良複檢,張良用了印,讓關朝立刻派人送出去。與此同時,他親筆寫了一封奏章,把南越的戰事進展和自己的打算詳詳細細的寫了,讓人送往鹹陽。奏章送出之後,他立刻下令移營,數千條戰船,滿載著甲士和糧食、軍械,浩浩****,沿江而下。

東楚南郡太守曹咎大驚,一麵向項羽告急,一麵盡起郡內甲兵,嚴陣以待。

……

鹹陽,章台宮,西楚太學講堂。

“‘勖哉夫子,爾所弗勖,其於爾躬有戮!’這句話意思很直白了,勖,我們前麵已經講過了,是勉勵,努力的意思。戮者,殺也……”

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女子站在講堂上,用宛若黃鸝的清脆嗓音講著《尚書》中的《牧誓》,以詰屈聱牙著稱的尚書在她的嘴裏講來,竟是那麽的通俗易懂,悅耳動人。下麵環繞著講台而坐的學子們聽得入神,有的叉著雙手,頻頻點頭,有的兩隻支著腮,伏在案上,兩眼直愣愣的看著上麵正在開講的女子,眼珠動也不動,臉上掛著傻笑,不知道是聽得入神,還是美色迷人。

台上講課的,就是尚書博士伏勝的小女兒伏婉瑩。伏勝比孔鮒還小幾歲,但是他那一口齊音比尚書還難懂,西楚的學子沒幾個能聽清他在講什麽的,再加上精力不濟,所以現在授課基本上都由伏婉瑩代講。開始學子們不太樂意讓一個女子在上麵指手畫腳,可是後來發現,這個小女子講課還真是不錯,而且比糟老頭子養眼多了,便也沒了意見。何況西楚現在女子拋頭露麵也不是稀罕事,堂堂的少府就是一個女子,講課就更不在話下了。

共尉也坐在台下,前麵最靠近講台的地方。本來按照西楚太學祭酒孔鮒的安排,他是坐在台上,講師在台下的,可是他說,講堂裏主講人最大,他到了這裏,就是一個普通學子,要坐在台下。孔鮒激動之餘,又有些無奈,大王不坐台上,他當然也不能坐在台上了,隻能陪著一起坐在台下。

伏婉瑩講完了課,對著下麵端坐的共尉和孔鮒施了一禮,束手站到一邊。共尉欠身致意,然後和孔鮒並肩出了講堂。下麵是答疑時間,共尉知道自己在這裏那幫豎子放不開,所以幹脆和孔鮒一起離開了。果不其然,共尉他們剛剛出了門,剛剛還安靜的講堂“哄”的一聲熱鬧起來,學子們爭先恐後的舉手發言,一個個似乎好學得一塌糊塗。

“這幫豎子!”孔鮒聽著身後講堂裏的熱鬧勁,恨其不爭的搖了搖頭:“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共尉忍俊不禁的笑了,他偏著頭,看著一臉不爽的孔鮒,笑道:“夫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人之常情啊。”

孔鮒瞥了笑容滿麵的共尉一眼,暗自歎了一口氣,共尉讓寶珊一個女子任少府之後,猶不滿足,組建了飛鳳衛,頗有讓白媚再次帶兵的打算,孔鮒勸諫過,沒想到共尉拿商王武丁的王妃婦好做例子,直接把孔鮒給堵回來了。現在又借著讓伏婉瑩任講師的機會,在學術界打破男子的壟斷,孔鮒對此憂心衝衝。他想了想,忽然又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大王,今天聽講《牧誓》,可有什麽收獲?”

共尉念頭一轉,就知道了孔鮒的意思。《牧誓》的第三節開頭便說,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意思是說,母親沒有早晨啼叫的,如果母雞在早晨啼叫,這家就會傾家**產。引申出來的意思很明白,不是女人不能當政,不能做官,隻能在家相夫教子。

不過他沒有接孔鮒的話茬,反倒說:“確實有收獲,我現在知道了,原來周以德取天下的說法不太靠得住,要不然武王不會說‘其於爾躬有戮’了。”

孔鮒翻了翻眼睛,無可奈何。

“大王……”薄昭匆匆的走了過來,先陪著笑對孔鮒施了一禮,然後才湊到共尉跟前,喜滋滋的說:“張將軍戰報。”

共尉一驚,也沒有心思和孔鮒閑扯了,轉身對孔鮒一躬身:“夫子,我先走一步。”

“大王請自便。”孔鮒不敢托大,連忙還禮。

共尉跟著薄昭上了車,薄昭取出張良的戰報,雙手送到共尉麵前。共尉查看了封泥,在桌上一敲,敲落封泥,然後又飛快的解開繩索,打開錦囊,抽出一張薄薄的竹紙,一讀之下,嘴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大王,進展順利?”薄昭見共尉笑了,知道肯定是有喜訊,討好的湊過來問道。

“還行。”共尉點點頭,將戰報交給薄昭,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在年初的軍議上,他提議在項羽攻擊齊趙的時候西楚出兵南越,當時有不同意見。白公等人都擔心會和秦軍一樣陷在南越不能自拔,共尉的意見是東楚的發展速度跟不上西楚,就算項羽拿下了齊趙,他也不可能壓過西楚。而南越則不同,他是新被秦征服的,趙佗等人在那裏才不過六七年,還沒有站穩腳跟,如果要等先拿下東楚再去征南越,那麽趙佗就有足夠的時間收攏人心,到時候南越就不是那麽好取的了。南越的地形決定了那裏不適合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趁著南越內部不穩的時候,動用蠻軍為主力,可以盡快的拿下南越,對項羽形成兩翼包圍,逼項羽就範。

這個方案當然好,可是風險也不小,如果不能速戰速決,就會影響兩路夾擊項羽的計劃。實際上現在戰事進展的速度已經遠遠低於共尉的預期,他對開始的計劃也有些動搖了。現在彭越開門紅,一戰奪取嚴關,打開了南越的門戶,更重要的是,他把南越太子趙始給逮住了,在和南越的交鋒中穩穩的占了上風,這個勢頭太好了。而張良建議趁這個大好時候逼降南越,引南越兵北上,攻取長沙、廬江,盡快對項羽形成兩翼包抄之勢,正與共尉的計劃不謀而合。

“立刻通知上柱國、令尹、禦史大夫趕到鹹陽宮。”共尉掀開車簾,對虞子期吩咐道。虞子期應了一聲,立刻安排人。白公等人得信,火速趕往鹹陽宮,共尉剛剛在宮門口下車,他們就到了。

“恭賀大王。”白公等人笑眯眯的衝著共尉行了個禮。

共尉心情不錯,擺了擺手:“諸公請跟我來,我們商量一下後麵的戰事。”

幾個人入了宮,攤開地圖,共尉又將張良的戰報讓他們幾個傳閱,白公等人見南線戰事順利,也十分高興。共尉清了一下嗓子,指了指長沙:“諸公,張將軍的意思,是要盡可能的逼降南越,然後引南越兵北下,先取東楚。諸位看,是否可行?”

白公和陸賈盯著地圖想了半天,還沒有說話,酈食其先咳嗽了一聲,捋著花白的胡須,皺著眉頭說道:“大王,南越雖然打敗了,太子也被抓住了,可是現在要想逼降南越,可能還不太容易吧。”

共尉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隻是用炯炯的眼神看著酈食其,然後又看看其他人。白公和陸賈低頭沉思,一個也不肯先說話。酈食其見他們這個模樣,也有些後悔,閉緊了嘴巴,再也不吐一個字。共尉打量了他們一會,忽然笑了:“諸公這是怎麽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還是白公先開了口:“大王,南越五關,現在隻是攻破了嚴關,而且張將軍隻有八萬人,他要想攻克南越,不能速戰速決,此事明矣。雖然抓住了趙始,可是趙佗是什麽人?他會因為一個兒子就放棄偌大的南越國王位?此事還有待商量。”

他說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王位兩個字的聲音,並適時的衝著共尉使了個眼色。共尉一聽,恍然大悟,不由得也有些沉默。看來他這個堅持不封王的政策,讓他們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他們借各種機會,向他表達希望放開這個禁令的意願,包括白公在內,他們都想再進一步。

共尉緩緩的直起了腰,看著眼前自己最倚重的三個重臣,嘴裏有些發苦。自己隻想長治久安,與他們共富貴,不要發生那種“狡兔死,走狗烹”的慘劇,可是他們卻並不能理解,一門心思的想裂土封王。封王好嗎?封了王,隻怕野心就跟著大了,又要做天子了,到時候君臣再也不能互相信任,最終走向你死我活的對立麵。

可是他們現在借著南越的事情提出來,卻又讓共尉不好發作。不錯,南越雖然落了下風,可是趙佗會這麽輕易的放棄王位,俯首稱臣嗎?可是如果和南越大規模的開戰,那就會把張良陷在裏麵,兩麵包抄的計劃就可能被拖延,統一天下的步伐也將受到影響。

“你們有什麽計劃?”共尉瞟了一眼三個重臣,淡淡的說道。

白公等人聽出了共尉口氣中的不快,他們互相看了看,都不想先說話。幾個人沉默了好一會,酈食其率先開了口:“大王以為,張良有把握在半年內解決南越嗎?”

共尉眯起眼睛,略作思索,搖了搖頭,他雖然相信張良的能力,也相信現在他配給張良的是最佳組合,可是要想在半年內解決南越,這個難度不是一般的小。

“那大王以為,項羽平定山東,還需要多長時間?”

共尉的眼睛眯得更細了,透出淩厲的光芒。他覺得酈食其這句話有些太過份了,這近乎於要挾。

酈食其離開坐席,拜服在地:“大王,恕臣狂悖。臣以為,當先取東楚,後取南越。南越雖然受挫,可是實力猶在,急切之間想要逼降他們,恐怕會適得其反。”

“以君之見,又當如何?”共尉不冷不熱的說道。

“臣以為,目前的形勢,趙佗不會不知。要想借嚴關之勝逼降趙佗,事必難成,逼得緊了,恐怕反而激得他們與我們撕破臉皮,血戰一場。不如,暫且緩一緩。”

“緩一緩?”共尉聽酈食其的意思並不如自己所想,不免有些意外。

“是的。”酈食其點了點頭:“以和談為名,拖著南越,保持壓力,待其內部生變。先以解決東楚的問題為要。左尹大人已赴巴蜀,蒯徹也在南越,有他們在,隻要給點時間,足以讓南越食不安寢了。而趙佗是個守成之輩,他是不敢聯合項羽的,這從他閉關自守就可以看得出來。”

白公暗自叫了一聲慚愧,連忙接上去說:“臣附議。有彭校尉率領蠻兵扼守五嶺,想必趙佗沒有這個膽氣來侵擾張良的行動。”

共尉唔了一聲,拿過張良的奏章,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這樣吧。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想張良有這個能力相機處理,就讓他自行決定吧。反正我們的總體作戰計劃他是一清二楚的,相信他能分得清輕重。我們千裏遙控,反而不妥。”

白公等人聽了,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共尉有些不悅了。本來挺高興的一事,結果搞得這麽不開心,倒也是讓他們意想不到的。共尉既然這麽說了,他們也不反對,各自點頭附和。共尉隨即在張良的奏章上簽署了意見,然後交給白公道:“上柱國府出一個正式的命令,讓他相機處理,能逼降則逼降,不能逼降就暫且緩一緩。”

“喏。”白公接過奏章,仔細的疊好。共尉起身,自已入宮去了。白公衝著陸賈、酈食其相互苦笑了一聲:“如何?我就說過,這件事提不得。”

陸賈臉上有些不自在,這個主意本來是他提出來的,沒想到真的如白公所說,碰了釘子。他又有些後悔,生怕這件事會讓共尉有了芥蒂,以後不能再這麽信任他們。他想了想,對白公說道:“上柱國還是通過王妃向大王解釋一二吧,千萬不要讓我們君臣之間有隙。”

白公點點頭,輕輕的拍了拍陸賈的手,輕聲歎了口氣:“這個你放心好了,我自會去說。不過你也不要有什麽心理壓力,大王這個人你應該是清楚的,他對你一直很信任的。”

陸賈也歎了一口氣:“上柱國說得是,正因為如此,臣才覺得慚愧。其實大王的心思,我也是能理解的,可是我能理解,不代表其他人就能理解。如果要取消王位,趙佗會那麽輕易的鬆口嗎?我雖說有私心,可是也是為南越的戰事著想啊,不曾想……唉,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向大王請罪吧。這件事都是我惹出來的,不要連累了二位。”

說完,他也不等白公和酈食其阻攔,匆匆的向後宮走去。

共尉回到後宮,見庭院中,兩個正牌兒子,一個不正牌兒子,再加上張良的兒子張不疑一共四個小人兒正撅著屁股在院子裏玩耍,挺著肚子的呂媭、薄姬慵懶的靠在側廊上的憑幾上,手裏各握著一卷書,正在閑談,兩個侍女在她們身後打著扇,呂雉站在她們身後,正輕聲說笑著什麽,一看到共尉走進來,臉色不太好看,也沒有象平時一樣看到兒子就眉開眼笑,不免有些詫異。她敲了敲呂媭和薄姬的後背,用眼色示意了一下。呂媭和薄姬一看,也都收起了笑容,三人起身施禮。

“臣妾見過大王。”

“啊,都在啊。”共尉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