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部基地大樓最底層。
某個秘密房間內。
霍承淵坐在一張簡易的長木桌前, 麵無表情地望著坐在他對麵的男人。
那個人膚色古銅,鬢角微白, 下巴有一圈青胡茬, 眼神如鷹隼般銳利。他身穿的軍裝肩章上,佩戴著象征軍部最高級別的五顆星。
格林帝國近十年內共出過三位元帥,其中之一正是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 丘程元帥。
至於另外兩位元帥, 一個是戰鬥狂人,隻對行軍打仗感興趣,對方常年鎮守在邊境星係, 除了每年一次的軍部述職, 幾乎從不返回皇都, 也完全不參與軍部的行政管理;而另一位,則是霍承淵的父親霍嚴,他幾年前在戰場上犧牲後,軍部一直沒有任命新的元帥, 這個位置就此空缺了下來,一直有傳言說, 這個空缺的位置是特意留給霍承淵的,隻是他目前還較為年輕, 資曆不夠,難以服眾,等再曆練幾年, 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被授予元帥的頭銜。
當然,這個傳言是在莫斯頓城慘案出現之前流傳的, 自慘案發生後, 已經沒人再認為霍承淵有繼承他父親職位的可能了。
“這裏環境簡陋了些, 希望承淵你別介意。”丘程笑了笑,“雖然這次會麵有點倉促,但請相信我是充滿誠意的。”
霍承淵和丘程所屬派係不同,說是敵對也不為過,對方突然這樣和顏悅色,甚至主動示好,這讓霍承淵一時有些捉摸不透對方的真實用意。
“丘程元帥,您找我有什麽事,就請直說吧。”不耐煩與對方打啞謎,霍承淵直接開門見山地問。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丘程的手指在桌上輕敲了幾下,語速不疾不徐,“不知道你有沒有察覺到,最近軍部裏有點不幹淨,外麵有些人一朝得勢,就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地想染指我們的地盤了,弄得軍部裏烏煙瘴氣,很多人都非常不滿,不知承淵你是什麽看法?”
霍承淵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在冷笑:他目前是停職狀態,一周才回軍部一次,怎麽可能“察覺到”軍部內的情況。不過他聽得出,丘程是在暗指皇室插手軍部的事——
奧古陛下登基以後,似乎在軍部內安插了不少人,還流露出重組和改革軍部的意向,原本軍部內以丘程元帥的勢力一家獨大,好不容易經營出的大好局麵卻被皇室橫插了一腳,甚至和自己見個麵都得偷偷摸摸,丘程當然會大為惱火。
“我沒什麽看法。”霍承淵輕飄飄地把話題踢了回去,“畢竟我現在的情況,丘程元帥您也很清楚,有些事情是勢均力敵的人才有資格上場,但我已經出局了,一位局外人的看法,對您,包括對軍部來說,都並不重要。”
“誰說不重要?”丘程立刻接話道,身體也微微前傾,顯出幾分迫切,“你是帝國公爵,皇室推行爭議過大的政策法令時,需要由大貴族組成的決議團行使最終投票權,隻要投票不予通過,不管什麽政策法令,嗬,最終也就是張廢紙。”
霍承淵挑了挑眉,他盯著丘程看了一會兒,半晌才緩緩開口。
“丘程元帥,您應該知道的,我已經被決議團除名了。”
決議團的成員都是侯爵以上的大貴族,霍承淵以前的確是決議團的一員,不過莫斯頓城慘案發生後,皇室就以此為借口,順勢把他從決議團除名了。
決議團的人數是固定的,霍承淵被除名後,立刻有別的大貴族頂上。決議團的成員是終身製,除非犯下特別重大的過錯,皇室是不能隨意將成員除名的,現在空缺已經被填補,就算霍承淵洗刷了冤屈,他也沒可能再重返滿員的決議團。
“皇室當初將你從決議團除名,理由是你觸犯了眾怒,民眾不能接受一位充滿爭議的大貴族行使寶貴的投票權。”丘程頗有深意地一笑,“既然國王陛下能用這個理由將你踢出去,那同樣的,其他大貴族可以被同樣的理由踢出來。”
霍承淵蹙了一下眉,很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德爾公爵?”
丘程滿意地笑了:“聰明。”
薔薇莊園賞花宴鬧出的風波,現在還沒平息下去,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在這場輿論風波中,夏海婭是首當其中被炮轟的對象,德爾公爵也受到了不少譴責,不過對於經曆過全網黑的霍承淵來說,德爾公爵受到的這點聲討,還不及他當時的千分之一,這樣的聲勢和陣仗,頂多維持幾天,遠遠達不到被除名決議團的程度。
霍承淵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丘程卻全然不在意,反而流露出一股盡在掌握的悠然和自信。
“民眾對德爾公爵的聲討欠了些烈度和火候,一方麵是他沒像夏海婭那樣,被卡帝斯親王當場重現了參與陷害的場景,帶給民眾的震撼和衝擊力不夠強;另一方麵,是他們對你的陷害沒有造成實質上的傷害,而且你也不是完美受害者,民眾對你的同情有限,自然對德爾公爵的憎惡也有限。”
霍承淵皺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這股輿論風潮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們必須趁民眾還未忘卻這件事時,再狠狠添一把火,讓德爾公爵引發眾怒,等火燒到足夠旺,很多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丘程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顯然是有了成熟的方案和計劃,霍承淵聽完後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打算讓我做什麽?”
他知道丘程的行事風格,是躲在暗處放冷箭的那種,賞花宴沒能及時掐掉直播,相關事件還迅速引爆了輿論,多半就是對方的手筆。不過這件事的輿論效果似乎沒達到丘程的預期,他才找到了自己,畢竟正麵對抗德爾公爵的事,喜歡躲在幕後的丘程是肯定不會去做的。
“承淵你要做的事很簡單。”丘程雲淡風輕地笑了笑,“犧牲一下你家的那隻小花仙就可以了。”
霍承淵一怔:“什麽?”
丘程以為霍承淵是沒理解自己的意思,於是詳細解釋道:“引發眾怒的關鍵,就是要製造能挑動群體情緒的關鍵事件,而你家的那隻小花仙,就是挑動民眾情緒的最好工具,你也知道的,它現在很受民眾歡迎,作為一隻聽話可愛的寵物,它非常能激起人的愛憐心和保護欲,是完美受害者的最佳人選,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設個局,讓它死在德爾公爵手上,再把這件事曝光出去。嗬嗬,心碎的民眾會想把德爾公爵撕成碎片的,你到時候也順勢演演悲情戲碼,輿論對你的同情會抵消之前的惡意,然後我們就可以……”
“嘭”地一聲,霍承淵一腳踹到長桌上,巨大的動靜讓丘程嚇了一跳。他這才注意到:之前還一臉平靜的男人,現在已麵色鐵青,對方握緊的拳頭把手上的銀鏈摩擦得咯吱作響,就像是野獸的獠牙在咬牙切齒。
霍承淵用了很大力氣才抑製住揍人的衝動,他看都不願再多看丘程一眼,起身就走。
“我們沒什麽好談的了,再見。”
丘程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臉色也變得極差。
“霍承淵!你站住!”他猛地一拍桌子,麵色陰沉,“我好言好語與你商量,你突然發什麽瘋?!”
丘程完全不明白霍承淵為什麽翻臉,在他看來,自己的計劃簡直完美得無懈可擊:霍承淵和德爾公爵舊怨頗深,自己設局幫他拉德爾公爵下馬,幫他鋪路重返決議團,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霍承淵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
當然,丘程是有自己的算盤的:他現在手裏握有霍承淵的把柄,這是他操縱和控製霍承淵的底氣,推動霍承淵回到決議團,就等於是自己在貴族集團內部插了根釘子,那群趾高氣昂的貴族休想再繼續推動軍部改革的法令!而想要達成這個目的,就必須讓霍承淵按照自己說的去做,盡快踢走德爾公爵,重返決議團。
想到自己的謀劃和長遠打算,丘程定了定神,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道。
“霍承淵,我們以前是有點摩擦,但現在可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軍部容不得他人禍亂,皇室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丘程語重心長道,“霍承淵,你好好想想,皇室不遺餘力地打壓你,甚至還給你匹配了個寵物成婚,他們給予你的恥辱,你真打算忍氣吞聲,就這樣算了?”
快走到門口的霍承淵突然停住了腳步。
丘程以為對方是被自己說動了,連忙乘勝追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承淵,隻要照我說的做,你不僅能甩掉那隻礙眼的恥辱伴侶,還能給德爾公爵一擊痛擊,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嗎?隻要德爾公爵被踢出來,我就有辦法讓你重回決議團,甚至奧古都不敢再對你怎麽樣……”
丘程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了轉過身的霍承淵——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眸光森冷陰鷙,隻是與之對視,就會有種不寒而栗的恐懼感。
“小葉不是恥辱伴侶。”霍承淵的語速極緩,但每個字都像是一柄冰錐,帶著尖銳而不可動搖的狠絕,“我不會犧牲它,更不會將它當做爭權奪利的工具,無論是誰,都休想動它一根頭發——休想。”
饒是身經百戰的丘程,也被霍承淵身上淩冽的氣勢所懾,半晌他才回過神,難以置信地叫出聲。
“你舍不得那隻小花仙?你不願殺它,所以才與我翻臉?”
霍承淵沒說話,但他的表情已說明了一切。
“你是在和我說笑吧?”丘程還是不敢相信,他設想過霍承淵不願同自己合作的所有可能,但唯獨沒想到這一種,“不過是隻小花仙,一個花瓶寵物而已,甚至還是個野生種,更漂亮更乖巧的又不是沒有,死了再養一隻就是了,你在這兒鑽什麽牛角尖??”
“小葉它不是寵物。”霍承淵說,“它是我的伴侶。”
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丘程直接大笑起來:“不是寵物而是伴侶?哈哈,哈哈哈,這真是我今年聽到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一樁羞辱你的恥辱婚約,你竟還當真了?哈哈哈哈哈……”
丘程笑著笑著,漸漸就笑不出來了,不管他再怎麽覺得荒謬和不可置信,在霍承淵冷漠地注視下,他也不得不開始正視這件事。
“你是認真的?霍承淵,你真的不肯殺那隻小花仙?”
霍承淵懶得再理會他,轉身繼續朝門口走去,在他即將拉開大門時,一道狂風猛地襲來,剛剛敞開了一條縫的房門又“嘭”地關上了。
“霍承淵。”丘程臉色陰沉,他已失去了全部耐心,不願再虛與委蛇,幹脆直接攤牌了,“我不管你發什麽瘋,又或是在演什麽戲,但今天我和你說的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他突然扔過來一個東西,霍承淵條件反射地抬手接住,發現是一枚儲存卡。
“這裏麵的東西和你那個案子有關,具體的內容還沒提交到審查所那邊,被我壓下來了。”丘程冷笑道,“別說我沒有誠意,我已經很為你著想了,回去好好看看那些東西,讓自己清醒清醒。”
霍承淵臉色微微有了變化,因為他想到了,今天那位研究員向自己隱晦透露的事。
暗暗握緊了手裏的東西,霍承淵沒有多說什麽,轉身打開了麵前的大門,在他一隻腳剛邁出去時,又聽到身後傳來了丘程的聲音。
“如果軍事法庭判你有罪,你應該知道,自己會麵臨什麽處罰吧。”丘程重新坐回到桌子前,神情悠然地喝了茶杯裏的一口水,仿佛隻是聊天般隨口一說。
“我和霍嚴共事多年,非常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你父親最看重的就是家族榮譽,為此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他用血換來的一切,若是葬送在了他引以為傲的兒子手上,你覺得他在九泉之下,能得到安息嗎?”
丘程頓了頓,短促地笑了一聲,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嗬,一個是無關緊要的花瓶寵物,一個是大公爵家族未來的前程,孰輕孰重,是個人都知道該怎麽選。”
霍承淵在原地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像什麽都沒聽到般,邁步走出這間密室。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漆黑長廊的盡頭,腳步聲也漸行漸遠,直至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