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淵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坐了很久,良久,他終於拿起那張儲存卡,插入了光腦的接口處。

他有預感,自己五個月來的懷疑和困惑,對真相的探尋和求索,以及內心的矛盾與煎熬,或許在今天,終於要有一個結果了。

連接了儲存卡後,光腦立刻進入加密狀態,屏幕很快被空白填充,接著緩緩浮現出一個圖標——那是一份文檔。

霍承淵盯著那個圖標看了一會兒,點擊光標打開了它。

這是一份詳盡的屍檢報告,包含著十個屍檢樣本的數據,霍承淵起初一目十行,漸漸速度越來越慢,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了文檔最末尾的結論處——

【十個樣本在深度檢測中,均檢出G347號精神力殘留痕跡,檢出率為100%。】

【……綜上所述,可得出結論:G347號精神力(包括其擴散物)是導致樣本死亡的直接,且唯一原因。】

一道巨大的閃電橫貫天際,慘白而刺眼的光芒撕裂了厚重的烏雲,天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雷鳴,轟隆隆的聲音震動天地,瓢潑的大雨仿佛要傾倒整個城市,不知疲倦地下著。

霍承淵一眼不眨地凝視著屏幕,微微震顫的黑色瞳眸內,倒映著光腦屏幕的投影,以及那行文字。

——G347號精神力是導致樣本死亡的直接且唯一原因。

G347號精神力,這正是他在研究所中的精神力編號。

那隻懸空的鞋子終於沉沉落下,震**得他腦中一片空白,而這空白之中,又滋生出無數哀嚎的聲音,浮現出無數血淋淋的畫麵——那是死在莫斯頓城慘案中的人們,他們有的風華正茂,有的躊躇滿誌,有的稚氣未脫,有的慈祥和藹,但在那一天,他們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某一刻,他們鮮活和充滿可能的未來,就此成為了死亡統計單上一個冰冷的數字。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是自己。

像是陷入了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又像是沉入了深不見底的無盡深淵,每一聲心跳都震得胸腔發疼,每一次呼吸都壓抑而艱難。霍承淵在原地一動不動坐了很久,直至光腦屏幕上突然彈出一個對話視窗,他才緩慢地清醒過來。

渙散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看清對話視窗上的影像後,霍承淵本就難看的臉色,又籠罩上了一層晦暗的陰雲。

——是丘程。

對方應該是在儲存卡裏植入了加密通訊程序,那邊啟動程序後,無需經過自己的許可,立刻會連通到自己的光腦上,顯示出通訊畫麵。

丘程此時仍坐在上午會麵時的秘密房間中,他看了一眼腕表,皮笑肉不笑地凝視著屏幕對麵的霍承淵。

“霍承淵,想必你已經看完了那份屍檢報告,有什麽感想嗎?”

霍承淵沉默了片刻,當他開口時,發現自己聲音沙啞得厲害:“你為什麽將它交給我?”

看完屍檢報告後,他已然確定,這就是那位33號研究員所說的“新證據”。如果審查所拿到這個資料,不用等軍事法庭開庭,自己立刻就會被帶走關押,唯一的懸念不過是量刑多重的問題而已。

丘程笑了笑,因為胸有成竹,聲音都和善了幾

分:“我說過的,這是我的誠意。不管以前我們如何不對付,那都隻算內部矛盾,現在皇室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隻要你肯和我合作,照我說的那樣,將那隻小花仙給弄死,然後嫁禍到德爾公爵頭上,我保證你能在一個月後的軍事法庭上勝訴。而那份屍檢報告,我也會將它徹底銷毀,莫斯頓城的事就此翻篇,沒人再會對你說三道四,你將如願以償得到你想要的清白。”

霍承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清白?”

“對,隻要你想,你就可以是清白的。”丘程身體微微前傾,宛如一位指導新人的前輩,語重心長道,“霍承淵,你還年輕,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犯過錯呢?真相就和曆史一樣,是可以任人打扮的,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製造那種慘案的,那隻是一次精神力外泄的意外,就和任何一次實驗事故一樣,隻是一時的疏忽大意,以後多加注意就可以了。”

他漸漸壓低了聲音,語氣卻越發的亢奮和狂熱。

“現在重要的不是追究發生過什麽事,而是要操縱尚未發生的事!我們現在的時間十分緊迫,你必須趕緊下手,把德爾公爵殘害那隻小花仙的事情做實……當然,你要是真的不舍得那隻小葉子,不弄死它也行,我想過了,也許把它搞個半殘效果更好,比如卸掉一隻胳膊,或是折斷一條腿,搞得血淋淋一點,更能引發公眾的憤怒和同情,然後我們就可以……”

“閉嘴。”

丘程滔滔不絕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怔了怔,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你說什麽?”

“我讓你閉嘴。”霍承淵聲音冰冷,不留半分情麵,“丘程,我再最後說一次,我不會把小葉當成爭權奪利的工具,也不會配合你的計劃,你死心吧。”

丘程死死瞪著屏幕對麵的霍承淵,半晌,陰惻惻地開口。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霍承淵,你真不怕我把這份資料提交給審查所?”他陡然提高了音量,銳利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一旦定罪,你可能被判處絞刑,最輕也是剝奪爵位!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會消失,你將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成為屠殺數百萬條生命的罪人,你父親至死都在維護的家族榮耀也將毀於一旦,霍家從此不複存在,你自己,你的家人,包括你的那隻小花仙,都別想逃過這場劫難!你唯一能自保的辦法……”丘程指了指自己,“就是與我合作,而你需要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弄死一隻小花仙,配合我演一出戲。”

“我不需要自保。”霍承淵淡淡道,“如果慘案因我而起,我當然要接受懲罰,這不是交易,這是天經地義。”

“你瘋了吧?!”霍承淵的油鹽不進徹底激怒了丘程,他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此時已然暴跳如雷,“霍承淵你腦子被狗啃了嗎?還是被小花仙給下蠱了?放著好好的康莊大道不走,非要自尋死路?!你比你那個死腦筋的父親還特麽……”

男人憤怒的咆哮戛然而止,房間驟然回歸了安靜。

霍承淵收回切斷光腦電源的手,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合上光腦,又拔出那張儲存卡,將它鎖進了抽屜裏。

突然,他眼角餘光瞄到牆角的一株盆栽葉片抖動了幾下,霍承淵警惕的目光立刻直刺過去,接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小

葉?”霍承淵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朝那邊走去,“你怎麽在這兒?”

霍承淵伸出手,躲藏在盆栽植株中的小花仙卻躲開了他的手,它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扭頭就跑,一直飛到另一邊的窗台上,彼此遙遙對視。

看到小花仙蒼白的臉色和慌張的神情,霍承淵瞬間明白了什麽,停住了上前的腳步。

“小葉。”他輕聲問,“你……聽到剛才的通話了?”

小花仙嬌小的身體微微發抖,一言不發地望著他,顯然是默認了。

“小葉,你別害怕,沒人能傷害你。”霍承淵試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他想對方應該是嚇壞了,畢竟換成誰,聽到有人在謀劃殘害自己的性命,都會是驚惶和無措的,“那個人說的話隻是他一廂情願,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也絕不會和他合作。我會保護好你,你是絕對安全的,別怕,請相信我,好嗎?”

葉白怔怔地望著努力安撫他的霍承淵,腦中想的卻是別的事——

原來霍承淵早就知道了。

自己還在糾結要不要告訴霍承淵庭審的結果,但對方其實早已知道了。

他不僅知道了那份導致他落敗的關鍵性證據是什麽,也知道庭審失利後等待他的是什麽後果,他甚至還知道,要怎麽做才能自救成功,避免自己的家族毀於一旦——

隻要殺了自己。

隻要與那個叫丘程的人合作,殺了身為小花仙的自己,霍承淵的一切難題都能迎刃而解。他可以避免牢獄之災,可以保住自己的家族,可以不必背負可怕的罪名,可以繼續當格林帝國尊貴的公爵。

他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走上捷徑,但他卻選擇了保全身為小花仙的自己。

“為什麽?”

葉白囁嚅著嘴唇,細小而顫抖的聲音幾乎被窗外的雨聲淹沒。

“為什麽——不答應那個人?”

他看到霍承淵怔了怔,似乎是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問。

“我為什麽要答應他?”他顯然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小葉你難道以為,我會用你的生命做交易?你認為我是那樣的人?”

葉白張了張嘴,感覺胸中有股不知名的情緒開始發酵,讓他鼻頭發酸,聲音哽咽。

“但我、我隻是個小花仙……”

他隻是個小花仙。

雖然他內在的靈魂是人類,但在這個世界,他的身份就是一隻花瓶寵物,甚至還貼著“恥辱伴侶”的標簽。雖然靠乖巧賣萌獲得了主人的認可和庇護,但寵物終究隻是寵物,在巨大的利益和家族的抉擇麵前,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舍棄掉他——這才是絕對正確的選擇。

“沒有什麽‘隻是’。”

霍承淵終於走到了窗邊,他試探地伸出手,這一次小花仙終於沒有再躲避,任由他輕輕攏住,抱在手裏。

“小葉,你是小花仙,我是人類,我們僅僅是種族不同,生命卻不分貴賤,不要看輕自己,你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任何人也不能決定你的生死和命運,我不會為了一己私利把你當成交易的棋子,這就是我的答案。”

“但……但你要怎麽辦?”葉白仰頭望著霍承淵,眼底的淚水終於流淌了下來,“判決有罪的話,你會失去一切……那時候,你該怎麽辦?”

霍承淵沉默了一下,輕輕拭去小花仙臉上的淚水。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負責,如

果我有罪,我理應接受懲罰,為那些逝去的生命贖罪。”

他說得坦然,葉白心中卻驀地湧上強烈的悲傷,他緊緊抱住霍承淵的手,臉頰埋進對方的手掌,放聲大哭起來。

霍承淵沒有說話,隻是也抱緊了手裏的小花仙。葉白感覺霍承淵另一隻手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他的動作是那樣的溫柔,這份溫柔讓葉白的淚流得更加洶湧,心中那個早已存在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和清晰——

他要幫霍承淵。

他不會再懼怕改變未來,因為未來早已改變:從霍承淵決意保護他,不願再殺掉他時,他就不再是書中那個執著於複仇和殺戮的“霍承淵”了。

舊的故事終究隻是個“故事”,那個人的未來,還未成形。而自己能做的,就是不要再拘泥於過去,自己要盡己所能地幫助他,協助他——陪他一起開創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