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黃昏後。

張昆和順意二人帶領著手下七八個伴當,押送幾隻黑漆漆的大箱籠,正走在回往延邊街桑梓米鋪總號的必經之路上。

他們行走得很慢,幾頭拉車的騾子跟這季秋的傍晚一樣,蔫蔫的無力,還有幾分道不出的淒涼感。

伴當們之間的氣氛也很奇怪,剛走出邊境集市時是木然地不吱聲,待走了快一頓飯的工夫,又開始七嘴八舌地嘮叨起來。

其中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埋怨道:“這個時辰派差使給我們,也不說另給我們一份工錢。家裏媳婦兒剛剛生了娃,還等著老子買肉回去下奶哩!”

另有一個個頭矮小的後生,接茬兒說:“就是,就是,這東家也太摳門了!今兒剛幹成那麽大一樁買賣,誰不知道這箱子裏裝的是啥?”

“聽說去倉庫那邊裝車搬運的夥計,一天的工錢能有這麽多呢!”另一個大白胖子,用手指比出個數字來。

眾人借著那抹豔紅的夕陽,看清楚大白胖子比劃出來的數字,不禁發出訝然之聲。

張昆狠狠甩了前麵那騾子一鞭子,側頭叱道:“吃飽了撐的是不是?都知道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還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這麽多銀子要是折在咱們手裏,咱們誰能賠得起?丁爺、常老板誰能放過咱們?”

“扯你娘的臊,就該在你嘴裏塞個馬嚼子!”順意劈頭蓋臉地罵過來,嗓門高過剛才所有的人。

張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跳下板車,一把揪住順意的後衣襟兒,喝道:“毛兒還沒長齊的小王八蛋,以為你是常老板的人,爺就不敢打你了?我在這兒替東家言語,反倒教你這麽個四六不分的玩意兒給罵了?”

“死賊囚根,你那腦子裏裝的都是漿糊麽?不讓底下人談論,自己在這叭叭地揭老底,就怕方圓三裏內的人聽不到是吧?這箱子裏裝的是啥?是啥?”

“嘿~你個雜種小羔子……”

張昆和順意一麵互罵,一麵已扭成一團,在土路上打了起來。這個踹對方一個窩心腳,那個便打對方一個烏眼青。

原本就行走很慢的行伍,徹底停滯下來。有跟著張昆的潑皮,自然向著自己的頭兒,有跟著順意的店中夥計,當然向著他們的管事。

本來是兩個人打架,最後演變成兩夥人打群架。

康鎮帶領一眾軍士避在不遠處,看到這個場麵不由得把臉別過來。這他娘的到底在唱哪一出?要不是侯卿塵先前給他提了醒,他真要被眼前這畫麵給雷死了。

一副將輕蔑地笑起來,低聲問向統領:“將軍,他們這是在幹什麽?咱們要不要上去管管?”

“殺雞焉用宰牛刀?讓他們鬧,橫豎都沒有亮家夥,也出不了什麽人命。”

“這倒也是,不過這天色眼瞅著就要黑了,那麽多銀子放在路上,這些沒長腦子的,就不怕真出點什麽意外?”

另一把總也譏笑道:“將軍,要不您回去吧,這麽點小事,還用得著您親自過來盯著?”

康鎮沒回應,心裏暗忖,你們以為我願意貓在這看這幫犢子雜耍呢?

那廂,順意和張昆互毆了一刻多鍾,許是打累了,又坐在地上互罵,愣是把天色給拖到完全黑下來。

張昆的嗓子都快罵冒煙了,來來回回皆是剛才那幾句下流話。順意也差不多,時不時還蹬腿踢他一腳。

就在這時,一夥蒙麵黑衣人自暗處竄了出來,將他們這七八人給團團圍住。

順意和張昆終於鬆了口氣,都在心裏叫苦不迭,天爺喲,終於把這些賊給盼來了。這些賊要是再不出現,他們真是黔驢技窮了!

“別、別殺我們,那箱子裏全是銀子,你們把那些掠走就好啦!”順意雙手抱頭,嗚嗚喳喳地喊道。

張昆也跟著說:“對對,大爺們,我們不過是給東家跑腿的,身上一點值錢的家當都沒有。那箱子裏有錢,全都是銀子呀。”

黑衣人好像對銀子不大感興趣,雖然手裏都拿著大片刀,但也沒有要殺人滅口的意思。

領頭的吆喝起來:“來呀,先把這些個沒骨頭的打一頓!”

身後眾人聽了話,不由分說一擁而上,把順意、張昆在內的七八個人通通痛打一頓。

這些黑衣人一邊打,一邊在口中叫囂:“叫你們在互市上逞能,叫你們掙錢不要命!也不看看錦縣是誰的地盤?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活得不耐煩了!”

“大爺饒命,饒命!”

張昆等也不知道反抗,就那麽結結實實地挨了這頓打,隻在嘴裏吭吭唧唧地求饒。

“今日饒你們狗命,你們是替你們東家受過,回去好好告訴你們東家,要他夾緊尾巴趕緊滾出錦縣。不然以後就沒有今日這麽走運了!”領頭的一腳踩在張昆臉上,狠狠地警告道。

張昆的拳頭已在袍袖裏蓄勢待發,就在他馬上要忍不住時,順意的手掌暗暗將他按下。

“大爺的話,小的們一定帶到,大爺放心好啦!”順意滿臉堆笑,想把他的腳從張昆臉上搬開。

領頭的見他手上有動作,抬腿就是一腳,直將順意踢到一尺外。

張昆趕緊去扶他,又聽那領頭的道:“呸!下賤東西,還不趕緊滾!”

聞言,順意和張昆趕緊拖起受傷的伴當們,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草叢裏突然亮起幾十道火把。

在黑衣人還沒等反應過來之前,順意已扯開嗓門,放聲大喊:“打劫殺人啦,打劫殺人啦!”

隨著順意的呼喊,之前一個個看似窩囊的伴當們瞬間變了模樣,同時也隨著順意大喊起來。

康鎮看了半日的戲,知道自己該帶人入場了。副將、把總們已從剛才輕蔑的態度上轉換過來,能布這盤棋的絕對是高人!

不管來打劫的是誰,這幕後黑手再無翻身的可能,這就是要一擊即中!

黑衣人頓時慌了神,烏壓壓向四處竄逃。

一共來了一十五人,他們至少要放走一半,才能把這出戲唱完。

七八人迅速分工,有的撿起大片刀跳上馬車,將箱籠一個個削開;有的把裏麵的銀子往板車周圍附近亂拋;有的緊追那些黑衣人,還不忘在沿途撒下銀子。

而張昆隻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將那領頭的逮、踩在腳下,在薅下他的麵罩後,把一口濃痰毫不留情地吐在他臉上。

眾人一氣嗬成,待康鎮帶人走近時,該放走的人已經放走,該逮住的人也已經逮住。

順意“撲通”一聲跪到康鎮麵前,抱住康鎮的雙腿,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康大將軍,要替小的們做主啊!小的們這回闖下彌天大禍啦!”

康鎮腹笑,隻是在麵上還得繃著,他輕拍順意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你放心。”

隋禦在暗處勾了勾唇角,稍一轉身,恰與走過來的侯卿塵對視上。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約二裏路,方才重新走回到一起。

“就知道阿禦不會輕易回府。”

“丁易挑的人不錯,這次事後,統統重賞。”

月色慢慢灑下來,透過黃了一半的枝頭,映到隋禦二人身上。

“阿禦確定是夏家所為?”

隋禦語調愈狂地說:“今日這事,攀扯到誰便咬誰。康鎮已然介入,苗刃齊再想蒙混過去,可是不能夠的。”

侯卿塵垂頭笑了笑,道:“依著北黎律辦事,苗刃齊沒什麽為難的。再說咱們是在替他懲治夏家,他至少能解一口氣。”

“非也。”隋禦眉梢一挑,睇向侯卿塵。

侯卿塵微微趨身向前,眸色在黑夜裏越發燦亮,“上位後的桑梓米鋪要比夏家‘懂事聽話’,還需把知縣老爺孝敬好。”

翌日一早,侯府外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地傳來。

鳳染吃一碗牛乳,中途被打斷三次。

最後一次時,隋禦實在看不過眼。他端碗接過勺子,喂鳳染吃下一口,衝身後的水生說:“且讓你們夫人把朝食吃完。”

鳳染把眼覷向隋禦,冷冷地笑道:“好家夥,侯爺藏得夠深的啊?事兒都發生一個晚上了,還在這跟我裝大尾巴狼呢?侯爺不發狠倒罷了,甫一出手就玩兒個大的。”

“瞧娘子這話說的。”隋禦垂眸忙笑,“來,先把最後一口吃下,再慢慢言語。”

鳳染側身躲過去,嗔道:“你還真憋得住,虧我事事都不瞞你,合著我守著一個最陰險的人。”

“昨晚回來的太晚,我若跟娘子說起來,隻怕到三更天都睡不了覺。”隋禦委屈道,還不忘把最後一口牛乳送到鳳染嘴裏。

“快點如實招來,不然我就去拿戒尺打你的手板!”

隋禦寵溺地笑道:“好好,我招,我這就招……”

錦縣府衙內,苗刃齊穿著官服坐在後堂裏,他對麵坐著的,則是穿盔帶刀的康鎮。

“康將軍放心,本官已命葛師爺在整理證據,這樁案子一定會查得水落石出!”

康鎮不屑地嗤笑一聲,說:“苗大人這是什麽話?什麽叫讓我放心?我隻是例行夜巡,在集市附近發生的案子,我不移送給苗大人,難不成要我來斷案麽?咱倆到底誰是父母官?”

苗刃齊急得直拿袖口擦汗,結結巴巴地道:“是我,是我,將軍息怒。”

“官醫都已驗過傷,事發周遭的物證我也都替你一並取來,苗大人還不升堂問案麽?你是怕問出點什麽,還是怕問不出點什麽?”

“不是,不是呀!”苗刃齊自圈椅上跳起來,狡辯道。

“集市裏的消息傳得可快,這件案子要是沒個說法,那麽多商戶,以後誰還敢在邊境集市裏做營生?單靠你收糧那點稅,你今年能交的了差麽?商戶們交的稅銀可不比別人少!”

康鎮正敲打地起勁兒,忽聽外麵傳來陣陣擊鼓鳴冤之聲。

苗刃齊一拍大腿,皺眉道:“壞了,苦主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