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來人是位身形高挑的男子,盡管身上披著厚重的貂袍,但看起來也沒有多壯實。
他將頭上的黑色兜帽緩緩摘下,露出裏麵那張精致且白皙的臉龐。
這人長得怎麽比範星舒還要陰柔許多?這身段、這膚質、這氣勢該如何形容呢,定不是在外風吹日曬的主兒。再細瞧他舉手投足間的儀態,不禁讓鳳染聯想到那種人……
鳳染款款起身,端莊淺笑,說:“累日降溫,侯爺的身子很不適,不便見客。”
那人正正經經地向鳳染拜下去,揖道:“在下梅若風,見過建晟侯夫人。”
他的聲音稍稍發尖,不過不是很刺耳,反襯著一股溫柔之氣。
見鳳染麵露疑色,他又彎腰解釋說:“在下是受許有德許公公之命特來求見侯爺的。”
鳳染心下一窒,那眼前這位也是公公沒跑了。
可惜了,可惜這麽好看的一副皮囊。
“大人請坐。”她屈膝回了萬福,又命人看茶伺候。
但見梅若風向後輕甩貂袍下擺,露出內裏一身月白色貼裏服。他大方落座,一隻手撐在膝骨上,另一隻手則垂放在扶手邊。
寧梧暗暗打量他跨在腰間的特製長刀,比郭林他們佩帶的要窄一些,短一些,裝飾卻十分華麗,和昨晚抓獲的那兩個番子所用長劍明顯出自一處。雖沒有穿廠衛的固定服飾,但他腳上那雙特考究的粉底皂靴,隻有校事廠之人才有資格穿。
廠中督主是太監不假,可底下的廠衛卻都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梅若風應該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和行蹤才做這身裝扮。
鳳染與他隨意的客套兩言,轉瞬,主賓二人已飲盡一盞茶水。
“無論侯爺的身子究竟如何,還望夫人可以讓在下見侯爺一麵,事關重大,馬虎不得。”
褪去剛一見麵的禮貌和謙和,梅若風開始變得有點焦灼,感覺他誓要見到隋禦不可。
“有什麽事,大人皆可對妾身說。不是我托大拿喬,橫攔著不讓大人見我家侯爺。而是我家侯爺癱在病榻上,他那麽要臉的一個人,怎可讓外人隨便瞧去?”鳳染從衣襟兒下扯出帕子,裝模作樣地拭起眼淚。
此時,隋禦已在東正房裏搓完滿臉的粉麵,他一邊扯開發簪搗亂長發,一邊自己找輪椅坐上去。
本來聽到梅若風的身份,隋禦已打算讓侯卿塵把自己推出去。哪成想,鳳染一句“我家侯爺癱在床榻上”,把屋中幾人弄得簡直欲哭無淚。
侯卿塵動著口型,無聲地道:“阿禦,要不你還是回裏間裏躺著吧。”
隋禦斂眸揉起太陽穴,他這娘子真是太棒了。幸好沒說他中風、半身不遂之類的,不然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裝下去。
他當然了然,鳳染是為了謹慎起見。前院那兩個校事廠的番子還沒有解決掉,這又憑空冒出來一個宮中太監。他是和許有德有著不淺的交情,然誰能確保眼前這人不是在設計詐他們?
可如今這個情況,真不能再讓鳳染出麵應對了。和雒都扯上關係,都不是兒戲。隋禦有種強烈的預感,當年在背後害他之人又要卷土重來。
上一次,為了北黎王朝的安寧、為了元靖帝能坐穩江山,隋禦沒有追究,更一度認定犧牲他自己成全所有人是筆特別劃算的買賣。
隻是時隔幾載,他的心態已然變了。他不要再做砧板上的魚肉,是雒都朝廷窮追不舍,不給他半分活路。這一次,他要選擇反抗到底!
梅若風這個名字,他在雒都時沒有聽說過。剛剛透過縫隙往外瞧,這人的長相,他亦沒甚麽印象。
恰在這時,水生從偏門將範星舒帶了進來。梅若風要是長居在宮中的宦官,範星舒應該能認識他才對。
“是他,我見過。”範星舒透過門縫觀察幾眼,對身後眾人確定道。
侯卿塵立即追問:“可知這人是什麽來路?”
“我離開皇宮那會兒,他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內侍。因常服侍在許公公左右,我才對他有點印象。他看起來成熟了不少,果然皇宮是最淬煉人的地方。”範星舒半自嘲半諷刺地說道。
隋禦斟酌片刻,向水生吩咐道:“出去給夫人遞個話,將梅若風帶到我床前來。”
水生應聲去了,侯卿塵和範星舒趕緊幫隋禦偽造好“案發現場”。
“誰叫你們驚動侯爺的?”
鳳染最後裝了一把,終引著梅若風走進東正房內。
和鳳染一番過招,梅若風真無法想象,她就是傳說中的鳳家三小姐。
當年鳳家三小姐嫁給隋禦為妻這件事,在雒都裏盛傳了許久。坊間當然是稱讚太後此舉,隻有知道內情的人才清楚,她不過是曹家、鳳家的犧牲品。但凡曹太後對這個名義上的外甥女存有半點憐愛之心,就不會幹出來後來那些事。
聽說鳳三兒為了不嫁給隋禦鬧出過許多事端,這又和隋禦在錦縣上受苦受窮好幾載。按理來說她應該對隋禦更加厭棄才是,可剛才那一係列舉動,明擺著是愛隋禦愛的入骨。
梅若風垂眸思索著,一抬眼,他已邁進裏間臥房裏了。
一把七八成新的輪椅擺放在床榻附近,榻上的帷帳半虛半掩,可隱約瞧見在裏麵躺著個人。
梅若風當即跪地,行禮道:“小人內務監梅若風,參見建晟侯爺。”
隋禦撐身半靠在床頭,發出虛弱地嗓音:“是跟在許公公身邊的?”
“沒錯。”梅若風抬眼,直視床榻裏的隋禦。
“起來言語吧。”
聞聲,梅若風方起身。他的眼神很銳利,讓一旁的鳳染警覺不已。
“大人……公公……”鳳染這才改了稱呼,輕喚道。
梅若風朝鳳染微微頷首,又往床榻前靠近一步。這個動作太具有攻擊性了,差點把避在暗處的侯卿塵和範星舒逼出來。
鳳染攔在他的身前,強笑道:“公公,現在有什麽話可以明說了。”
“我剛從許公公本家那裏過來。許延前不久往宮中給許公公捎過一份家書。書中提及到侯爺您……”
隋禦旋即想起,當初是如何獲得許延鼎力相助的。從盛州回來以後,他在心裏便存下疑惑,為何許延會那麽賣力的幫助自己?真的僅僅是看在許有德的麵子上?
“本侯幾次派人去盛州辦事,多虧許延屢次出手幫忙,這份情本侯銘記在心。待公公回雒都見到許公公後,替本侯道聲謝。有生之年,隻怕是無緣再見他老人家。”
隋禦伸指半撩開遮擋在身前的帷帳,鳳染順勢把帷帳擎放到旁邊的銀勾上。這下子隋禦的廬山真麵目終於被梅若風所瞧見。
可他卻異常鎮定,基本上沒有多大的情緒波瀾。鳳染在心中感喟,不愧是在天子身邊討生活的人。
隋禦微掀鳳眸,睃向站在眼前的梅若風。
梅若風這才垂下雙眼,說道:“許延在信中說,那次前往盛州的是侯爺本尊,您的腿早已痊愈。”
鳳染握緊帕子的手已滲滿冷汗,梅若風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她瞟了眼隋禦,準備發一發脾氣。隋禦卻一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不要言語。
“那麽梅公公此次過來是想印證許延的話?”隋禦冷然問道。
“侯爺,許公公最在乎您的安危。他比誰都希望您的雙腿可以痊愈。小人借著替內務監出宮采買的由頭,先後奔赴好幾個地方,均是辦理宮中正事。去許公公本家探望,是宮中默許之舉。而來侯爺府上,則是因為得知校事廠的人就在錦縣上。”
“是誰這麽迫不及待要取我性命?嫌我在錦縣上活得太久還沒有去死不曾?”
梅若風緊鎖眉頭,道:“侯爺,校事廠奉命辦事,明麵上當然是受了皇上的旨意,但實際上是曹太後的意思。如今許公公管著司禮監,但校事廠督主之位並不是他。”
“本侯遠離雒都多時,朝政無須對我講明。”隋禦強行打斷道。
“侯爺,許公公能重新出山是受了今上的洪恩,可曹太後怎可在今上身邊沒有耳目,如今的校事廠督主便是太後的人。”
隋禦拳抵唇邊咳嗦多聲,故作憤怒狀,斥道:“本侯再重申一遍,不要跟我提及關於朝堂上的任何事。我和許公公是私交,不夾雜別的東西。你今日來我府上,執意見我。我因你是許公公的人,應了你。不管許延對你們說過什麽,信與不信取決於你們。”
“錦縣邊軍康統領連續上表朝廷,道和東野之間摩擦不斷。朝廷這才重視起來,批了錦縣邊軍的軍餉奏疏。校事廠奉命來錦縣調查康大將軍之言,而侯爺您也順帶著成為他們的調查目標。”
梅若風這席話倒是印證了那兩個番子的說辭。難道真不是錦縣上的人去告密的?
“本侯磊落坦**,讓他們隨便調查。”
“小人來到錦縣,就是受許公公之命,確保侯爺不被校事廠所懷疑識破。要侯爺翻不了身的是曹家而不是今上。相反,今上對侯爺寄予厚望。”
鳳染倏地笑起來,她瞥向梅若風,嗤笑說:“梅公公,你可知我是誰?我好歹也算半個曹家人,你這麽明晃晃的挑撥侯爺和太後之間的關係,究竟為哪般?”
“侯爺夫人你……”
鳳染咄咄逼人,把梅若風弄得一時啞然。
“我家侯爺不管是對太後、今上還是對許公公都沒有任何用處,梅公公您這等人物不遠千裏來到我們這苦寒之地上……救我們?這情誼未免太重了吧?”
隋禦輕叫鳳染一聲,又對梅若風道:“要本侯信你,一證明你的身份,二拿出你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