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澈了然,他和小女兒的身份根本瞞不住對方,而他壓根兒也沒想刻意隱瞞。要不是隋禦殘了雙腿,日日蝸居在這深宅大院裏沒法露麵,他堂堂一國之主怎可能降尊登門?
當淩澈看到隋禦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此番來對了。
正襟危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子,暗暗籠罩著一股桀驁不訓的氣概。淩澈僅與隋禦對視一眼,就生出那種叫做英雄相惜之感。
隋禦直挺腰身,緊繃著唇線,仔細打量眼前這個約在天命之年的魁梧男子,心裏已猜出一二。
“閣下在東野身居何位?”隋禦開門見山,一雙鳳眸無比凜冽。
淩澈鎮定自若,寬寬的臉盤上露出一個灑脫的笑意。他一手刮了刮絡腮胡,“鄙姓淩。”
隋禦驀地一驚,他猜到對方的身份很顯赫,卻沒有猜到對方的身份如此顯赫。
李員外?鄙姓淩?
他知道東野皇族為淩姓,那麽眼前這位會是誰?是他們國主的至親兄弟,還是淩氏一族的貴戚?他們來找自己又要做什麽?
鳳染歪頭瞧著雙方,欲準備開口給客人讓座,卻聽隋禦吩咐道:“夫人,下去讓水生端兩杯茶上來。大器玩兒得累了,你先帶他去睡一會兒吧。”
隋禦這是要攆她走?有來曆不明的外人在場,她不好違背他的示下。隻偷偷瞪他一眼,應了聲諾,便帶著隋器退出東正房。
“閣下已見到我,如此而已。”隋禦眼底掠過一絲自諷,“不管你們是誰,我對你們均無用,你們可以離開了。”
“我們來見侯爺,就一定要圖點什麽嗎?”淩澈試探性地往隋禦麵前走了兩步,“想跟侯爺交個朋友就這麽難嗎?”
“我不與東野人相交。”隋禦稍挑釁地抬起下顎,“閣下莫要再往前走,我會感到不適的。”
“嘖嘖~”一直保持沉默的淩恬兒抱臂上前,“我也瞧不上你們北黎人,狡詐且無德。”
“既如此,請你們現在就走吧。”
“但將軍你是個例外,我們東野人最尊敬英雄,尤其像你這樣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大英雄。”淩恬兒繞過父親來至隋禦身前,“還沒有誰敢讓我父親站立這麽久,他已給足你顏麵。建晟侯爺,還不請我們坐一會兒麽?”
隋禦側過頭,不屑與淩恬兒對視,獰笑說:“之前讓姑娘捎話回去給令尊,如今看來你並沒有說明白。”
“侯爺,侯爺!”
金生和水生莽莽撞撞地跑進來,乍一見到淩澈父女,登時便戒備起來。
二人站回到隋禦兩側,水生稍稍欠身,向淩澈父女道:“閣下如此不避嫌地來到府上,就不怕被有心人監視了去?就算東野再親近北黎,我們兩國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原來前不久監視你們的那些人,你們知道是誰啊?”淩恬兒露出讚許之表。
水生有點懵然,回首瞅了眼金生,意思再明白不過:“你不是說監視咱們的是眼前這些人嗎?”
金生也有點木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你們放心吧,那些人來了幾次便不再過來,許是覺得在你們這裏得不到重要情報?我們是從大興山上直接下來的,並未走明道,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聽到淩恬兒的一番解析,他們才明白,建晟侯府是同時被兩撥人監視上了。
隋禦目光微斂,扯動唇角輕笑,自己算不得太無人問津哪!
與此同時,淩澈不再等對方相讓,已找到牆邊的一把圈椅自顧坐定。
“你對我們有戒心再正常不過。”淩澈環視明間四周,不羈道:“我是淩澈。”
淩恬兒被嚇了一跳,父親坦白得太快太徹底了吧?她恭順地站回淩澈身旁,頗具玩味地盯向隋禦等人。
兩個常隨已明顯鎮不住場子,東野的國主就坐在他們麵前?這玩笑開的有點太大了吧?
雙方緘默半晌。
“讓東野國主如此屈尊,我隋禦的顏麵真大。”隋禦重新審視對麵的淩澈,他說的話到底可不可信?
“恕在下腿腳不便,無法給國主行禮。”他又跟出一句。
淩澈淡然一笑,表示那些虛禮他一點都不在意。之後,他笑對小女兒說:“恬兒,你去屋外候著吧,我與侯爺單獨聊兩句。”
“父親!”淩恬兒不滿地道。
淩澈神情威嚴,完全不給小女兒討價還價的機會。她不甘心地瞅了眼隋禦,才欠身退出東正房。
兩個常隨自知不宜再留,也緊跟著走出去,在門外聽候。
鳳染那廂早把隋器安頓好,去下房沏了兩盞僅帶幾片茶葉的水,晃晃悠悠地來至東正房外。恰看到兩個常隨被攆出來,便湊上前低聲問:“你們倆咋出來了?裏麵那人到底是誰呀?譜兒還挺大的嘛?”
水生斜睃另一側的淩恬兒,不知該怎麽跟鳳染開口。
“不說?”鳳染把茶盤往水生手中一塞,“你自己看著辦吧!”
言罷,她徑直走到淩恬兒跟前,誠邀道:“李姑娘,要不你來我房裏坐坐?”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淩恬兒隨著鳳染大搖大擺地走進西正房裏。
兩個常隨真的無語凝噎,侯爺夫人就不能消停一會麽?就不能不給侯爺添亂?
估摸過去約一頓飯的工夫,淩澈率先從東正房裏走出來。他麵色舒緩,比來時多了幾分隨意。淩恬兒聽到外麵有響動,便知父親那裏已完事,方速速起身和鳳染告辭。
鳳染又把淩澈父女相送出侯府大門,淩恬兒有點不舍地道:“鳳夫人,我們以後還能再來府上作客嗎?”
“這個……得聽我家侯爺的呢。”鳳染蹙起黛眉,扮出一副妻為君綱的楚楚模樣。
聽聞,淩澈大笑不止,叫上小女兒一徑往大興山方向歸去。
鳳染無暇淩澈父女,闔上府門便迅速跑回來見隋禦。本想聽他們在說些什麽,可甫一進去就被隋禦惡狠狠地盯上了。
“你還敢進來!”
聽到隋禦這語氣,鳳染就知道他又要跟自己發脾氣。
“侯爺,你聽我狡辯。”
“你說什麽?!”
“不是……你聽我分辯。”鳳染刻意挺了挺胸,“那些東野人老早就看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你,你總避而不見有什麽用?兵書上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你得先了解對方的意圖,是不是?”
“合著夫人這麽做還是為我好呢?”隋禦眉梢一挑,“你過來。”
“我不要!”鳳染心說,我能把自己送到嘴邊讓你咬呀?我又不傻!她滴溜溜地轉動眼珠子,追問:“侯爺,他們都是誰呀?”
“你過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隋禦引誘道,“夫人?”
“我不!”鳳染站在離隋禦二丈遠之外,“讓我猜猜,他們是東野大族?李姑娘家是有上千頭牛羊的那種?”
“你跟那姑娘都聊了些什麽?”
鳳染繞著他的輪椅轉起圈,“我就是問問她,她怎麽長的那麽高、那麽壯,還有那一身武藝是怎麽學成的。”
“你問人家這些做什麽?”隋禦擔心半日,本以為鳳染這缺心眼兒的會對對方講些不該說的話,哪成想她居然問這種不著邊的話題。
這還用問?當然是為了以後保命用。學一點是一點,不能書到用時方恨少,得有先見之明才行。
當然她不能這麽說,於是特肅然地道:“準備對付侯爺用。”
“你再說一遍?”隋禦終忍不住,隨手抄起手邊的茶盞就要摔下去。但一想到買新茶盞還得花錢,便又不舍地放回去。
人家是不為五鬥米折腰,他這是為省幾個銅板把自己憋出內傷!
“鳳染,我動過你一根手指沒有?”
“有啊,我的手腕就被你弄傷過。”她十指放在身前摳來摳去。
兩個常隨早不知去向,身後的房門也被他們好心地關緊了。
隋禦被她氣得腦仁跳起來疼,一手捂在右邊的……尚且算靠近胸口處吧,“我真不如被那條蛇咬死算了!”
“別這麽說,你怎麽啦?傷口又疼了?過去那麽久早該好利索了。”鳳染警惕地走到隋禦跟前,“要不……你脫了衣衫讓我瞧瞧?”
“好,你過來。”隋禦當真動手寬衣,牙白的肌膚就要呈現出來。
鳳染這才徹底走上前,半俯下身子專注他的傷處。難道是她這半吊子庸醫給治壞了?還是剛才開玩笑給氣著了?
就在這個檔口,隋禦一把將鳳染的手腕鉗製住,猛地往自己身上帶過來。驚的鳳染一聲嗔叫,方知自己被他給欺騙了。
她拖著身子往後躲,惱羞地赤道:“你不許打人,不然我……”
“我何時打過你?”隋禦直視她,“府裏的事你怎樣做主都可以,但像今天這種情況,以後不要再擅自做主。若真發生意外,我護不了你……你們周全。鳳染,你聽懂沒有?”
“我覺得他們不敢要你的命。”
隋禦手上的力度又加大幾分,“鳳染!”
鳳染凝緊眉心,吭吭唧唧地道:“疼,疼,我知道了。”
“他們是東野國主淩澈,還有他的小郡主淩恬兒。”隋禦鬆開鳳染,緩聲道,“這麽金貴的人來到咱們府上,僅僅是來與我交個朋友。我想相信,但外人誰會相信呢?”
隋禦見過的皇帝不在少數,有元靖帝,還有元靖帝他爹合隆帝,更有西祁的大汗秦穆。但像淩澈這種如此平易近人的國主,他還是頭一次遇到。
他本帶著強烈的戒心,但與淩澈一番長談後,才發覺是自己的心思太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