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彈指間金生已去往雒都二月有餘。他離開錦縣時還是熱浪滾滾的燥熱暑夏,如今已迎來橙黃橘綠的初秋時節。
偶爾閑來無事,芸兒便會翹首坐在西角門前眺望遠方,期盼她的金哥能在下一瞬間出現在眼前。
思念成疾,想念如潮。
芸兒不敢在鳳染麵前表露心聲,畢竟替主家做事情是金生的義務。但鳳染怎麽會不知道呢?她忍不住去問隋禦,隋禦哪兒能說得準?他跟她們的心思一樣,都在等待金生的歸期。
果子樹較稻穀早熟些時日,桃子個兒大又紅,李子和葡萄紅紫紅紫的,都已經熟透了。這回不再用鳳染推讓,大家都搶著吃起來。
真甜!
“好吃嗎?”鳳染笑彌彌地問隋器,自己手裏還剝著幾顆葡萄粒。
“好吃,好吃。”隋器口中咀嚼著桃子,含糊不清地回道。
李老頭沒有門牙,平時吃東西都得挑軟乎的,但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啃著手裏的李子。他臉上表情憨態可掬,時不時遭來老田老衛等人的戲笑。
眾人邊吃邊采摘,多半日已收獲頗多。
鳳染拭了拭額頭汗水,坐在一棵樹下歇腳,李老頭和水生也跟著坐過來。
“還是夫人有遠見,當初要不是種下這些果子樹,咱們還得再等些時日才能收割。”水生眼神往遠處瞟了瞟,點數起大家摘了多少筐果子。
“你就別奉承我啦,我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鳳染托腮盈笑,“李老頭,今兒摘下這麽多果子,咱們明兒就去集市上賣了吧。”
“小的正想跟夫人說這件事。”李老頭話中有話,有點支支吾吾的感覺。
“你怕遇見上次那樣的事吧?”
李老頭憨憨地點首笑笑,算是承認下來。
“明日我跟你們去。”
“什麽?這怎麽可以?”李老頭還沒啥反應,水生已跳起來反對,“這種事怎麽能讓夫人露麵?”
“誰認識我啊?”鳳染攥緊拳頭捶了捶乏累的小腿,喧笑說:“我和芸兒都去,人多好辦事。那些地頭蛇不就是要錢嗎?咱們給便是,別壞了他們的規矩。”
“可是……”
“就這麽定了!這些果子咱們又吃不了,當初種它們就是為了能先賣錢。你們不想吃肉啦?多久沒有喝酒啦?”
“先賣果子再給錢,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同意。”李老頭說出擔憂,“那些人心狠手辣,隻認準錢。”
“擔心有啥用?總得邁出去這一步。咱們辛辛苦苦這麽久,為的不就是這一天麽?你們仨在侯府裏白白幹了這麽久的活,還不想要工錢呀?你們是來做善舉的嗎?”
李老頭和水生被鳳染給逗笑了,老田和老衛等聞聲都湊了過來。
“你們過來的正好,咱們明兒全都去集市。”鳳染向隋器勾了勾手指,“大器,你怕不怕?”
隋器顛顛地蹭到鳳染懷裏,像個小大人般搖頭說:“大器才不怕,我可以保護娘親。”
水生揉了揉隋器的小腦袋,誚諷道:“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的,多吃點肉補補吧。”
隋禦看見眾人搬回到庭院裏的一筐筐果子先是很興奮,可一聽說他們明日的計劃安排,登時就耍起脾氣來。說什麽都不肯讓鳳染去,見拉不住鳳染轉頭扯住隋器,一會說婦道人家不好拋頭露麵,一會又說孩子太小萬一被外人欺負了咋辦。
鳳染揚了揚手,教大家不用理會隋禦在這裏亂“咬人”,先退下去歇息便是。她能不知道他在打什麽小算盤?還不是因為明日要把他一人扔家,不帶他一起出門的原故嗎?
“你少在這裏胡鬧,是你自己說腿腳即便好了也不能讓外人知曉。”鳳染乜斜他一眼,“再說就算你去了能做什麽?小馬駒讓金生騎走一匹,如今就剩一匹了,還是那匹賊不聽話的。”
提到這裏,鳳染不自然地打了個顫兒,讓小馬駒甩翻下車的痛她記憶猶新。
“一輛板車都得馱果子,我和大器隻配在地上靠雙腿走。你要是跟了去,板車一半的地方都得馱你,你好意思嗎?”
隋禦算是聽明白了,一手撐著紫檀大案慢慢站起身來,依靠支撐的力量站穩後又挺直了腰身。
鳳染習慣了略略低眉與他講話,有時則是半蹲在輪椅旁,稍微仰著頭和他對視而言。他突然這麽筆直地站到自己麵前,反倒把鳳染嚇了一跳。
“我的媽呀!你,你怎麽這麽高?八尺多九尺?”
隋禦已太久沒在這個高度站立過,這麽久以來他總是曲腿彎腰的,讓鳳染“嘲笑”堪比李老頭,等到他真可以挺拔站立時,還真有點不習慣。
他稍稍低首,看向正仰著脖頸盯著他的鳳染忍俊不禁。以前他一直以為,她很高大,至少在他心裏她是堅韌不拔的姑娘。而此刻他才知道她如此嬌小,假以時日他甚至可以用一隻手臂將她拎起來。
“說來說去,夫人就是覺得我礙事、無用,是個廢人。”他撫著案幾慢慢走近她,“可我擔心你,上一次賣魚時我就在現場。”
鳳染晃了晃脖頸,覺得仰視他特別累,“沒什麽可擔心的,我是侯府主人,我不去他們心裏能有底嘛?身上有錢還好說,現在家裏還能拿出幾個銅板?”
“是我無能。”隋禦攬下責任,“當初是我考慮不周。”
“誰也沒有怪你呀?”
“等金生他回來……”
“別老指望金生了!”鳳染突然抬手打了打他的手背,“金生能帶回來好消息固然最好。那樣皆大歡喜,但眼下咱得賺錢是不是?靠我們自己吧。”
鳳染又一次把他給震撼了,他覺得她就是上天派給自己的田螺姑娘啊!
“你別把我想的太好。”鳳染受不了他那含情脈脈的眼神,“我就是受窮受夠了。我得買新衣裳,給大器買肉吃,給芸兒攢嫁妝,我容易嘛我?你趕緊鍛煉,等你腿腳好了,跟大家一樣下地幹活去。”
隋禦被她嗆的一時啞然,覺得無論說什麽都顯得蒼白無力。
翌日,鳳染到底把隋禦單獨撇在府中,她自己則跟隨大家去往縣上。隋禦萬般不甘心,要是他的腿沒有殘該多好?可他隻能眼睜睜地望著眾人離開。
臨行前又把水生叫到跟前,叮囑道:“若遇危險,定要護住夫人和大器安危。”
水生頻頻稱諾,安撫說:“侯爺,您原不是這絮絮叨叨的性子。”
隋禦沒反駁他,隻覺水生說的很對,因為他心裏有了牽掛的人,再不像曾經那樣無後顧之憂。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年少時很喜歡曹靜姝,覺得她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子。她的一顰一笑都令人沉醉、令人著迷。做過很多關於她的夢,卻從不敢褻瀆她半分。
他一直覺得自己不該動那個心思,但凡動了就是對不住元靖帝。這也是後期他越來越效忠元靖帝的一部分原因。
可說來也奇怪,自從他離開雒都去往漠州,夢裏再沒出現過曹靜姝的身影。以至於後期回雒都述職偶見她時,老覺得有種陌生的疏離感。
聽到曹靜姝跟隨元靖帝自縊後,更多的是扼腕卻不是心痛。
鳳染不一樣,這個女子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生活裏。他時刻都能見到她、與之相處,感受她帶給自己的一次又一次衝擊。他很少夢見她,因為她就在自己身旁。他也不想遠觀她,反而特別想施緋拖綠般地擁有她、填滿她。
鳳染一行人沒有去上一次賣魚的菜市場,而是直接去了邊境上的大集市。這裏人口流動更大,內部潑皮們的派係劃分更為細致。
李老頭仨人自打走到這附近就開始渾身發怵,隋器也悄然牽緊鳳染的手。
鳳染低頭輕聲問道:“大器,以前你們在這乞討被很多人欺負過?”
隋器點了點頭,委屈地說:“這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不是什麽大事的話官兵們懶得管。久而久之,集市裏麵就有人自發起來管理日常,慢慢的什麽人都願意往這裏混,就變得越來越亂。”
“那就別往裏走了。”鳳染停下腳步轉首指揮眾人,“咱們把攤位擺放得靠外些,要是被人家攆還能走的順腿點。”
“夫人,咱還沒進去呢。”芸兒故作鎮定,“咱們若能賣了錢,又不是不給他們。”
“那也找個人少的地方吧。”鳳染指了指前方,“瞧瞧人家一個個手裏有秤有砣的,咱們兩眼一抹黑啥都沒有。”
“也對哦。”芸兒撓了撓後腦,“咱們這就是瞎弄。”
“賣貴了沒人買倒還好說。”鳳染無奈地哂笑聲,“要是賣便宜了,搶了人家的生意,咱們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打呢。”
“這好說。”水生邊幫老衛他們把幾筐水果抬下板車,邊對鳳染笑道:“夫人莫著急,小的這就去集市裏打探打探,咱們不差這一時。”
“那成,我跟你一起去。”鳳染自告奮勇,又牽起隋器,“帶上我兒子,咱們演一下一家三口。”
“夫人,您可別折煞小的。這要是讓侯爺知道了,非扒了小的皮不可。”水生害羞地說道,一手已領過隋器,“來吧,我先帶你進去溜達溜達。”
“我跟水生進去看看,你們就待著這裏。要是碰見不講理的了,先聽他們的話,讓咋辦就咋辦。這時候低頭不丟人,聽到沒有?”
李老頭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道:“夫人放心去吧。”
鳳染還是不放心,覺得芸兒長得瘦小,離開自己又有些怯怯懦懦的,站在那裏容易被人盯上。徒手撿了一把土在手裏搓了搓,不由分說便抹在芸兒的臉蛋上。
“後悔帶你出來了。”鳳染苦哈哈地道,“我家芸兒太好看啦!”
“夫人~”芸兒低下頭揪了揪衣角。
也是無巧不成書,鳳染他們前腳剛離開,芸兒李老頭這邊便遇到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