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裏有人。

鳳初卻不敢睜眼,她本來還在做著美夢的,夢見她和那慕小公子正花前月下呢,忽然她腳下一滑,踩著什麽東西滑下去了,她伸手去拽坐在身邊的慕少艾,哪裏知道那個人回頭來,卻是一個清風道骨的老者,她眼睛睜大,這不是李龜年麽?但她還不曾來得及開口說話,那人臉麵漸漸開始融化,最後變成一具很詭異的白骨,一對洞黑的眼窩森森看著她,甚至還咧了咧嘴巴,陰測測的問她,“我的篳篥呢?”

她刷一下被嚇醒了,驚醒的一瞬間,直覺房裏有人,所以硬是將那一聲尖叫壓了下去,此時心跳急促,打雷似的響在耳邊,像是心要從心口之間跳出來一樣,還偏得壓抑著不叫出來。因為直覺地感覺到了危險,這屋裏有人。

這種感覺就和在洛陽的時候住客棧時一樣,她才閉上眼睛就感覺到有什麽人在她房裏,所以後來硬是跑到唐堂房裏去的。不過那時她和唐堂房間就是對麵的對麵,就算有什麽她叫一聲唐堂就能趕過來救她的。但現在不一樣,這裏房間與房間之間距離太遠,如果她叫出了聲,房裏的人惱羞成怒的殺人滅口,這就大大糟糕了。

所以就算鳳初已經害怕到了極點,渾身直冒冷汗,還偏偏得裝作在沉睡的樣子。

太安靜了,因為太安靜,所以那一點點的窸窣腳步聲才顯得尤為明顯,鳳初雙手緊緊抓在一起,暗自祈禱,若是偷銀子的小偷兒,摸到沒有銀子就早早離去吧。

正在心裏碎碎念著,忽然鳳初想到了,她櫃子裏似乎還放在李龜年交付給她的篳篥啊!

想到這一點,鳳初頓時驚出一身虛汗,這些日子過得太逍遙,她都快忘記她和唐堂為什麽來長安了,光顧著自己的小心思,竟然把李龜年的囑托給忘記了!

糟糕了,要是賊人偷了篳篥,她要怎麽去完成李龜年臨終前的托付!要是李老前輩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從地下爬上來找她算賬……越想越著急,當下也顧不上害怕了,鳳初呼一下從**爬起來,尖聲喝道,“誰!誰在這裏!”

驟然一聲哐當聲,什麽東西被踢倒的聲音,鳳初心中一震,“到底是誰!”

這屋裏果然有人!因為太過害怕,就算已經強自鎮定,但她聲音裏的顫抖還是無法掩飾的。屋內很黑,這不是月中,沒有月色,所以就顯得更加的黑。

鳳初顫抖著摸索著點上了燈。淺黃色燈光頓時將屋內撕開一片光明來,鳳初稍稍定下心神,然而還沒有來得及放下提在半空的心,手中的燈火虛晃了一下,鳳初嚇得幾乎要尖叫,猛然打了個冷戰,轉過頭才發現,那邊窗戶沒有關上。

“果然!”鳳初喃喃道,“果然有誰來過這裏!”

她走過去,騰出一隻手將窗戶關上了,走到房間裏麵的櫃子邊上,就看到邊上的臉盆架倒在地上,顯然剛剛在黑暗之中,在這裏的某個人因為她的忽然出聲,慌張之中絆倒了臉盆架,從窗戶逃走了。

鳳初艱難的咽了一口口水,將燈放在櫃子前麵的圓案上,轉身打開顯然是被倉促關上的櫃子,裏麵一片混亂,甚至地上還落下幾件衣裳,鳳初蹲下身去,伸手抓起散在地上的衣裳。

衣裳抓到眼前,鳳初卻怔住了,手上的衣衫,是一件小薄襖子,杏黃色的。這是欒素親手替她做的,她還記得欒素那麽溫柔的神色,他說,“鳳初都這麽大了,也該置辦置辦幾件好衣衫了。”

他們自然是沒有那麽多的銀子的,穿的都是欒素親手做的。從小欒素就是又當爹又當娘的,她又很調皮,想也知道,將她帶到這樣大,欒素是有多不容易。心裏忽然發酸,直到有水珠子落在衣服上,鳳初才回過神來,一抹臉,竟然哭了。

索性坐在地上抱著衣服坐了一陣。算算日子,她都已經出來兩三個月了,爹爹還好麽?哥哥還好麽?有沒有想她,爹爹有沒有後悔將她趕出來,有沒有……有沒有……那麽一點點的掛念她?

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來,也不知道那王三小姐有沒有接受她其實是個女孩子的事實,不知道文浩後來是怎麽收拾那爛攤子的,不知道……爹爹有沒有好好將李龜年下葬。

忽然發現,這些日子以來,努力的不去想這些事情,努力讓自己有其他什麽可以去想可以沉迷——所以在看到慕少艾的時候,才會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不放吧。所以她會喜歡慕少艾,其實也是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可以投入全部心思的人去想念,這樣就可以不用記得那些不開心的事。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麽,鳳初心中一輕,一直困擾她的問題消失不見,取而替代的,卻是這再也無法自欺欺人的難受。

她抱著衣服站起來,仔仔細細的疊好了放回櫃子裏去,檢查了一遍,發現篳篥還在,安安穩穩地躺在櫃子的一角,因為她的遺忘,孤零零的閃著暗沉的光。

鳳初執起篳篥,深呼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惆悵,臉上掛上一個燦爛的笑來,“難道剛剛的夢,是李老前輩托夢的不成?好啦好啦,我明天就辦正事!一定會找到段青衣將篳篥交到她手上的。”

將篳篥擦了擦放回去,鳳初將包袱拎出來,放在圓案上,打開來,一件一件翻出來看,翻一件,心裏就沉一份,每一件衣服都是欒素親手做的,此時看著,心裏就會很溫柔。很快包袱裏的衣服都被她翻了一遍,然而鳳初心中卻漸漸覺得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麽東西。這包袱裏隻有幾件貼身衣物,其他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鳳初怔了怔,猛然瞪大眼睛,不見了!

她飛快的將衣服從包袱裏麵抽出來,但就算是將包袱翻了個底朝天,然而還是沒有。原本放在裏麵的珠花首飾,全都不見了!

鳳初呆在圓案邊上,眼神恍惚,那些東西,大約是她娘在這個世上,僅存的最後一絲念想了吧。可是現在不見了,任由她翻遍了每一寸每一寸,就是不見蹤跡。

她猛然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包袱就衝出了房門,天還沒有亮,黎明前的黑暗尤其的壓抑,鳳初也顧不得害怕,抬腳就朝唐堂的房間跑。

唐堂離她住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前些日子她是在迷路之間找到唐堂的住處的,但奇異的,這黑暗之中,心裏想到的竟然隻有唐堂,腳步急促的,奔過去的地方,不偏不倚,準確無比,最終停在了唐堂的房門前。

她抬起手就敲門,黑暗之中,這篤篤篤的敲門聲尤其刺耳,很快房內傳來一把慵懶疏冷的聲線,“誰啊。”

鳳初心中一顫,有一瞬間的遲疑,“是我。”

房裏一靜,接著下一瞬門哐當一聲開了,但見屋內黑不溜秋的,隻有站在門邊的唐堂,一身白色中衣,頭發懶散的披在肩膀上,因為太黑了,並不能看到他臉上,到底是何表情。

“喲,小鳳初,你想我了?”標準的唐堂不正經的嗓音,鳳初一顆心,瞬間安靜了下來,原本的不安不見了,隻覺得這人哪怕隻是站在這裏,隻是說了那樣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也有安撫人心的能力。

“去你的,少不正經。”鳳初啐他一口,從他身側走入房間裏去,點上燈,屋裏頓時亮了起來。鳳初轉眼去看他,卻見他赤足立在門邊,腳下未穿鞋。

“你怎麽不穿鞋?”鳳初困惑地看著他。

“說吧,什麽事。”唐堂反手關上門,避開她的問題,緩緩走到床前,彎腰撿起靴子套上,這才走到鳳初身側的圓凳上坐下,一手支額,眼神融融的,“讓小鳳初這麽深更半夜的來敲我的門,可是真真不簡單啊。”

鳳初理了理思緒,將事情始末說給唐堂聽,但見他原本還有些戲謔的表情,緩緩變得肅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燭火太暗,所以鳳初覺得唐堂有些遠。

“怎麽辦嘛。”鳳初急得快哭了,唐堂卻依舊是那副死人樣,鳳初伸手正要去扯扯他,唐堂忽然站起來了,走到床邊,拎起外袍披上,鳳初困惑地看著他,“你要幹嗎?”

唐堂燦笑道,“去你房間看看,這小賊,有沒有留下什麽蛛絲馬跡啊。”

“你看出了什麽?”鳳初一臉期冀地看著唐堂,隻見他相當正兒八經的在她房裏查探了一番,來回幾次從櫃子走到窗戶邊,反複的推窗開窗,弄得鳳初一頭霧水,十分之搞不清狀況。

“噓。”唐堂做了個噤聲手勢,蹲下身去,蹲了好半會兒,鳳初好奇的很,跟著蹲下身,卻見地上靜靜躺著一塊玉佩,那玉佩並非是欒素給鳳初的那一塊,上弦月形狀的玉佩上有桃花靜靜盛開,是那日在集市上,李碧詞送給鳳初的那一塊。

“奇怪,真奇怪。”唐堂低低道,“這小賊,偷東西,竟然還有漏掉的。”

“誒?”鳳初不解,“漏掉不是很正常嘛,這有什麽奇怪的?”

唐堂似笑非笑地望了鳳初一眼,“笨,你覺得玉佩從高處落下來,有不摔壞的道理麽?”

“啊咧。”鳳初恍然大悟,“是啊,要是這玉佩是小偷走的時候倉促漏下的,該摔壞,再不濟,也該有裂痕才對。這玉佩完好無缺啊……”

“所以說,這偷東西的小賊,真真有趣啊。”唐堂沉默一陣,伸手將鳳初抓在手裏的玉佩拿過來,就著燈火望了望,隻見燈光之下,更顯得玉色潔白,這是一塊上好的玉,並且,若是沒有看錯,這東西曾經是宮中之物。因為這種藍田玉,隻會出現在皇宮之中。

“這人不要這塊玉,卻偏偏將你爹給你的東西偷了個精光,到底是為什麽呢?”唐堂緩緩自語,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頭望向十二分困惑不解的鳳初,低低問,“小鳳初,你爹有沒有告訴過你,關於你娘的事情?”

鳳初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啊,爹沒有說過,我小時候問過,可是爹從來沒有回答過,所以我就沒有再問過。”

“奇怪。”唐堂眉頭微皺,“你爹忽然趕你走,並且把你娘曾經用過的東西全部給你了。現在這小偷隻偷走了你娘曾經用過的東西,這塊玉佩卻完好無損的留在這裏了,小鳳初,也許你爹將你趕出來,和你娘有關。”

“誒?”鳳初愣了愣,“我娘?可是我娘都死了十多年了啊,爹說我娘是難產,生下我就死了,我都沒有見過我娘啊,而且十六年來,爹從來沒有提起過我娘,這也太奇怪了吧。”

“也許是我想錯了吧。”唐堂淡淡道,“不過,有些事情,該發生還是會發生,不管隔多久,也會因為某些東西浮出水麵。”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鳳初拿過玉佩來,仔細地瞧著,該時候燭光落在少女微微揚起的唇角邊,這一霎那的神色,忽然和一幅畫契合了,便是這一霎那,唐堂腦中猛然閃過一道光!

是了!

玉佩上的桃花!

這桃花的來曆,真的是太大太大了。

唐堂忽然輕輕扣住鳳初的下巴,神色極為認真的端詳她的臉,是了,此時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李龜年為什麽李碧詞,在看到鳳初的一瞬間會說很像。

這真真是太像了。

他和鳳初一起長大,鳳初的模樣一早就熟悉了,所以因為熟悉,反而會忽略很多東西。

“唐堂?你幹嗎!”鳳初抬起手在唐堂眼前揮了揮,“喂喂喂,你得了失心瘋?”

“喲,想不到小鳳初你竟然還有幾分姿色啊。”唐堂戲謔道,“唔,也許那慕小公子會看上你也說不定。”

“哈?”鳳初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關慕少艾什麽事?不對,現在在說小偷,在說小偷為什麽沒有偷走玉佩,你怎麽會忽然轉到了慕少艾身上去的?”

唐堂放下手,轉過身,神色變得肅然,這一份肅然卻不敢被鳳初看到,他穩了穩心神,重新轉回身去,臉上已經掛上了鳳初所熟悉的那個笑,他走到櫃子前,執起篳篥來,“因為慕少艾,也許會認識段青衣呢。”

“咦?”鳳初更加困惑了,“你怎麽又扯到段青衣身上去的?”

“哎哎,笨啊,說了你也不懂。”唐堂敲了敲她腦袋,“不要想那麽多,你娘的那些東西,我來負責找找看,還有,不要告訴任何人今天的事情。”

“為什麽啊。”鳳初發現,隻要和唐堂說話,自己絕對會變成大笨蛋,“有小偷不是應該報官麽?為什麽不要說啊。”

“笨死了。”唐堂鄙視地看著她,“你深更半夜跑到我房裏去,毀了我名聲啊,我還沒有娶媳婦咧,到時候官差一問,就誰都知道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我唐小才子一世英名不就毀了麽!”

鳳初唇角抽搐幾下,她怎麽會笨到去問唐堂這麽白癡的問題呢!看他滿嘴胡言沒個正經的,到現在為止,她就沒有弄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麽。

唯一知道的是唐堂絕對有事情瞞著她,而且是一定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她太知道他了,一旦開始胡言亂語,就絕對是為了掩飾什麽事情了。

鳳初也不再問,隻聽唐堂又說,“所以,千萬不要報官,那些失竊的東西,你就當不知道,不存在。”

“好好好。”盡管她十分想知道這是為什麽,但還是配合地點頭再點頭。

“段青衣。”唐堂握著篳篥在屋內踱了幾個來回,“李龜年的關門弟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是啊。”鳳初眉心微皺,“李老前輩什麽都沒有來得及說就死了,隻說在長安,可是長安這麽大,要到哪裏去找啊,而且,要是段青衣改名換姓,不就更難找了麽?總不能每個人都問一遍吧。”

“是啊。”唐堂應道,“李老前輩說過,段青衣是他自己趕走的,要找到段青衣,就更難了。”

“哎。”鳳初輕歎,“之前還不覺得難,可是現在,怎麽感覺這個任務是永遠沒有盡頭一樣啊。”

“不過,總歸是會有盡頭的。”唐堂轉身走到床邊,“就像這黑暗,你瞧,太陽升起來了。”

鳳初眯著眼睛,天際烏雲消散,黑暗剝離,晨曦歸來。

“咦?”唐堂忽然拍了拍鳳初肩膀,“你看那邊。”

鳳初困惑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卻見庭院拐角處的柳樹下站著兩個人。站著兩個人倒是不奇怪的,奇怪的站著兩個人,是鳳初覺得永遠都不會站在一起的兩個人。

“張合怎麽會……”鳳初瞠目結舌,“和花旦娘子摟摟抱抱的啊。”

“噓。”唐堂一把捂住她的唇,“小聲點。”

鳳初很是憤怒的拍掉他的手,“幹嗎啊,她不是那麽堅定的說喜歡慕少艾?她不是覺得其他人喜歡慕少艾都是不可以都是膚淺的?那麽現在她這樣又算什麽呢?”

她都不會知道,她因為她的話,那麽那麽失落那麽那麽的難過,卻在轉身就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的,這要叫她怎麽不氣?

“也許有什麽隱情也說不定。”唐堂低低道,“深呼吸,對,安靜,安靜。”

鳳初試著壓下這突如其來的怒火,“你說嘛,憑什麽啊。”

“憑人家是當家花旦嘛。”唐堂笑道,“現在什麽都不知道,先不要下定論。”

“這不是……”鳳初懊惱地看著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手臂就被唐堂給揪著了,轉身拖著她就朝外走,“喂喂喂,你要去哪裏。”

“走,我們去看熱鬧。”唐堂聲音之中帶著幾絲興奮,“看看這花旦和張合,到底是在幹什麽。”

“好好好。”這點鳳初絕對是讚同的,當下繞出了房間,直奔花旦娘子那邊去,然而才走到那邊,卻見四處安靜的很,哪裏有蕭寄蓉和張合的影子?

“不可能啊。”鳳初甚是不解,“剛剛還在這裏的啊,怎麽一轉眼人就不見了呢。”

唐堂若有所思的四處望了望,好一陣才緩緩開口,“估計是我們一起眼花了。”

“算了算了。”四處找了一遍就是不見人影,鳳初也懶得再找,“反正她怎麽樣,都不關我的事情,我隻要知道一點,那就是我欒鳳初可以輸給任何一個人,就是不可以輸給她!知道這一點就行了,其他,好像也沒有什麽關係。”

“不錯不錯有誌氣。”唐堂拍了拍手,“這麽說,那慕小公子,你是勢在必得了?”

“那必須的。”鳳初瞥了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得回去換身衣服,順便把房裏收拾收拾,一會兒該吃早飯了。”

“好。”唐堂想了想,忽然道,“不過吃完早飯,你得和我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鳳初訝然轉身,彼時東邊太陽破土而出,照在少女臉上,紅撲撲的,說不出的可心。

“這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唐堂朝她眨眨眼睛,轉身朝著相反的地方去了。

吃完早飯,本來鳳初是要和唐堂去一個地方的。

不過事情都是有變數的,所以計劃是趕不上變化的。

鳳初和唐堂才走到梨園大門口,遠遠就瞧見一大堆姑娘朝這邊走來,這樣的架勢,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長安第一公子要到這裏來了。

果然,很快就瞧見一頂攢花小轎朝這邊來了。唐堂忽然湊近鳳初耳邊低低道,“你瞧,你的慕小公子來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上忽然想透了很多事情,所以第一次的,對於慕少艾的出現,並不曾感覺到驚喜。當然還是有些高興的,畢竟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她總歸是迷戀過他,甚至到現在還是迷戀著他的。

但總歸是少了那一份癡狂吧,誰人不愛美人,人人皆有愛美之心。隻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少了那份癡狂,所以在看到他的時候,也不覺得這人有多絕世了。

所以她本來是想拽著唐堂走開的,事實上她也真的拽著唐堂走開一段距離了。

此時轎子已經抬到了梨園大門口,在轎子邊上好大一塊空隙,鳳初和唐堂正要穿入人群中去,身後猛然一陣躁動,接著傳來一個響亮的耳光聲。

“賤人!”一聲尖聲高喝,愣是讓鳳初已經邁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她眉心皺起,轉頭,果然看到蕭寄蓉身邊站著的那個丫鬟,怒氣衝衝地看著坐倒在轎子前的粉衫少女,那少女甚是委屈,卻捂著臉不敢說話不敢抬頭。

“怎麽了?”唐堂柔聲道,“不走了?”

鳳初猶豫片刻,正打算不管閑事,卻又聽那丫鬟頤指氣使喝道,“長沒長眼睛?我們家小姐站在這裏,你沒有看到嗎!我們小姐可是精心準備的這身衣衫,你這麽一踩,不就毀了麽?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有些人就是拎不清狀況,一眼看著就是不知道從哪個窮地方出來的貨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照照鏡子,呸!”

好個牙尖嘴利的奴才!她這分明是意有所指!鳳初剛剛稍微舒展開的眉頭,驟然緊緊擰起來,她一把放開唐堂手臂,轉身就朝轎子走去。

這樣大的動靜,轎子裏的人卻動也未動,絲毫沒有從裏麵出來的意思。

鳳初已經走過去了,四下忽然一靜,接著就是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顯然有人認出她就是昨天和慕少艾在一起的那個人。鳳初也管不著別人在說什麽,她蹲下身去,伸出手一把將被推倒在地上的少女扶起來。站在蕭寄蓉身側的丫鬟上前一步,高聲輕蔑道,“喲,還來管閑事的了。”

鳳初隻是冷冷望過去一眼,她輕易不和誰紅臉,不和別人吵架,不得罪人,但並不代表她不會生氣。

“我說錯了麽?這裏沒有你什麽事,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那丫鬟說著白了她一眼,轉頭卻看到蕭寄蓉臉色並不好。

鳳初冷哼一聲,“你不也是個奴才?你又算什麽?”

那丫鬟臉上刷一下白了,當下就要上前去,蕭寄蓉伸手擋了一下,“欒姑娘,我看你如今也是我們梨園的人了,同個奴才計較什麽。”

鳳初猛然睜大眼睛,“什麽叫計較什麽?剛剛她出手打人了吧,還打的那麽理直氣壯,你難道就不說幾句?任由她胡來?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麽動手打人?”

“憑她踩髒了我們小姐的衣衫。”丫鬟不依不饒的仗勢吼回去,“怎麽,不服氣啊。”

“你!”鳳初怒極反笑,“很好很好,衣服髒了洗洗不就是了,不管怎樣,出手打人就是不對!”

唐堂不作聲,隻是靜靜地立在一邊看著,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小臉通紅,清亮的眼眸子像是要燒出火來,憤憤然瞪著那小丫鬟。

她實在不夠牙尖嘴利,以前在小塘村的時候,是大家都會下意識的讓著她,由的她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的。隻是如今換了一個地方,人心都是涼的,這些人在這裏圍觀了這麽久,沒有人想著上前去說句公道話,甚至也許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止一次發生了。不然那蕭寄蓉身邊,又怎麽會奇怪的空著沒有人靠近?有人吃了虧,別人學乖了不去靠近,但總歸會有那麽一兩個倒黴鬼。

倒黴鬼之一就是那個站在鳳初背後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的粉衫少女,倒黴鬼之二當然就是鳳初了。

這戲園子裏的小丫鬟,哪個不是牙尖嘴利的,鳳初鮮少與人吵架,唐堂幾乎都預見了,鳳初會敗下陣來。

果然,鳳初顯得語拙了,那丫鬟漸漸露出得意之色,蕭寄蓉原本還有些顧忌神色的臉上,也漸漸展現出幾分飄飄然我最美麗的神色來。

圍觀人士目光可謂是精彩至極,有的不屑有的同情,有的心有戚戚還有的幸災樂禍。但不管周圍怎麽樣,那頂轎子就是安安穩穩地立在那裏,轎簾子紋絲未動,顯然裏麵的人是不打算出來的。

鳳初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是吵不過這小丫鬟的,也終於意識到自己根本一開始就找錯了對象。要是沒有自家主子的允許,哪家丫鬟敢這麽囂張?這花旦娘子要保住自己的氣度,自然是不能失了身份的去同個小姑娘計較的,所以就隻有丫鬟去做。了解到了這一點,鳳初直接轉頭看向蕭寄蓉,“我說蕭姑娘,你家丫鬟這麽放肆,你當主子的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也覺得我們這些庸脂俗粉沒有資格和你蕭花旦相比,你是金貴的身子,別人碰一下也碰不得?”

蕭寄蓉扯扯嘴角,露出一個清淡笑意,“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看著她的笑鳳初就生氣,明明事情是因為她而起的,她倒好,反倒像是個沒事兒人一樣,完全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樣,要多清高有多清高,要多假有多假。

本來鳳初遠遠瞧見蕭寄蓉的時候,還是非常欣賞她的,畢竟成為梨園的花旦,一定是有點本事的,看她長得又十分好看,哪裏知道竟然背地裏陰人!

“師妹,我是什麽意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本就不關你的事情,莫要在這裏擋了慕公子的去路。”蕭寄蓉聲音清清悠悠的,十分好聽,此時聽在鳳初耳中卻尤其的刺耳。

她是真的氣死了,“是不關我的事情,但我就是看不下去怎麽樣,準你們欺負人家一姑娘家,就不許我來幫人家?這是什麽破道理!”

蕭寄蓉老神在在地聳聳肩,“所以,師妹,這好像就不是我的錯了吧。”

“這確實不是你的錯。”鳳初卻忽然笑了,並且笑的還十分的陽光燦爛,隻是她眼中的狡黠之色太亮,亮的蕭寄蓉忽然有些不安,“你想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啊,像我們這些從鄉下來的妹子,哪能和您比啊,哪能對您做什麽啊。”她嘴上這麽說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彎,唇角的梨渦輕盈動人,然後在眾人奇怪的眼神之中,忽然轉過身來,蕭寄蓉臉色急變,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要攔著她。

然而鳳初本來就是站在慕少艾轎子前的,蕭寄蓉是靠在梨園門口,與轎子隔了有十丈距離,所以她哪裏攔得住!就見鳳初轉身一把隔開躲在她身後還在啜泣的粉衫少女,向前大大跨了一步,接著在眾人驚詫的眼神之中,一把扯下了轎簾子!

場上肅然靜謐一片,竟然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來,隻有眼神,像是看瘋子一樣看著鳳初,在長安城——不,在任何一個地方,還不曾有人這麽囂張的扯慕小公子的轎簾子的!

可是欒鳳初就是拽了!還當著這麽多圍觀人群的麵,毫不猶豫的拽了!

這一瞬間,一道奇異的亮色從唐堂眼中閃過,他幾乎都要為她喝彩為她加油了!他本來都要去幫她收拾殘局了,甚至都已經上前走了一步,此時生生頓下腳步來,隻是站在那邊看著。

他想看一看,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小丫頭,到底可以有多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