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衰人們的淒慘會師
這場徹底毀滅了特庫姆塞的畢生功業的可怕變亂。在最開始的時候,似乎發生得毫無征兆。
從八月初離開麻麻裏河三角洲,進軍東海岸地區開始,迎接著印加遠征軍的就沒有槍林彈雨,沒有戰火硝煙,更沒有殊死的抵抗,也沒有拖遝的談判,隻有一次次越來越熱烈宏大的慶典和盛宴。
精靈殖民當局的軍政勢力,早已在接連慘敗之後土崩瓦解、煙消雲散。新崛起不久的各路豪強,在這二十多萬浩**大軍的刀刃麵前,個個噤若寒蟬。特庫姆塞事先預想中的長期拉鋸戰,根本連一場也沒有發生。進軍路線上的每一座城市,都自覺主動地打開了大門,獻上鮮花、水果、醇酒、佳肴、財寶和最美麗的少女,用以熱情款待這些“送來自由的解放者”,惟恐有什麽地方伺候得不夠周到。
在沿途各地,還有不少想要趁早拉關係的瑪雅人酋長貴族,帶著衛隊和侍從主動追隨遠征軍的腳步,整天說著各類歌功頌德的奉承話,甚至不惜親手獻上自己的嬌妻愛女,來諂媚討好印加遠征軍的將領們——即便是年齡已過七十。自認為早該算是垂死老頭的特庫姆塞,也不止一次地在夜晚就寢之前,發現被鋪裏突然多了個活色生香的大美女。而更加可怕的是,當他連續幾次禮貌而冷淡地將暖床美女“勸”走之後,那些急於獻殷勤的瑪雅人權貴們,竟然把獻給特庫姆塞的“性賄賂”換成了纖細柔弱的美少年……
反複上演著一幕幕和平進軍的主力部隊,固然是在洋溢的自豪與喜悅之中悠然漫步。而奉命分散在後方各城鎮內,駐守沿途兵站的遠征軍小分隊,更是幸福得仿佛一腳跨上了天堂——每天從早到晚,等待著他們的都有熱情的美女和豐盛的酒宴,而一切繁雜瑣碎的日常事務,自有大批市民誌願者主動效勞。各座軍營裏總是空空****,不光是士兵經常夜不歸宿,許多主官竟然也是整日整夜地不見蹤影,因為熱情的當地居民紛紛邀請他們前去過夜住宿,尤其是有著待嫁女兒的家庭,更是將這些客人們招待得無微不至……即便是在自古就不怎麽重視貞操觀念的馬茲卡大陸,這算也是相當駭人聽聞的事了。
一支異族征服者的軍隊,在被他們征服的另一個國度裏,受到如此自願、熱烈和持久的歡迎,在自古以來的戰爭史上恐怕還是頭一次。這種史詩英雄級別的全民熱烈歡迎,讓印加遠征軍上下不由得有些飄飄然,簡直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甚至就連鬥爭經驗老辣的特庫姆塞大王,也被如此歡快而熱烈的氛圍徹底迷惑住了眼睛,隻知道連聲感歎:“我們被瓦解了,幸福地瓦解了!”
就在變亂發生的前夜,他甚至還給留守蒂卡爾城的曼努埃爾大祭司寫了一封信箋。吩咐他在年底之前,設法為自己籌備一次盛大的凱旋儀式……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如此的愚蠢和可笑——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順利挺進的印加遠征軍,並非是踏上了一條通往最終勝利的金光大道,而是無知無畏地邁開了大步,走進了一個埋葬自己的致命陷阱。
一場猝不及防的大叛亂,讓高山之王陛下滿腔的雄圖霸業,在轉瞬之間就徹底化作了泡影。
某個炎熱而晴朗的夜晚,正當印加遠征軍上下都沉浸於酒精、煙草和豔舞的熏陶之中,摟著熱情的本地姑娘們酣然入夢之際,幾個小時之前仍然在向他們卑躬屈膝,百般討好的瑪雅人權貴們,卻在突然之間就翻了臉,悄悄聚集起數十萬戰士發動了偷襲……而人生地不熟的印加遠征軍,則是被徹底蒙在了鼓裏。
直到熊熊火光映紅了天際,衝天的叫囂聲震得營帳瑟瑟顫抖,驚慌失措的遠征軍士兵們才光著身子亂哄哄地奔出帳篷,但其中相當一部分的中高級軍官卻再也起不來了——在今夜和他們同床共枕的美女刺客,早已用淬毒匕首悄悄割破了這些倒黴蛋的喉管——這使得遠征軍的集結應戰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然後,規模不亞於一座城市的龐大軍營,在頃刻之間就被洶湧的人潮淹沒了。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的和平進軍與熱烈歡迎。讓遠征軍上下的警戒之心鬆懈到了極點。在紮營之時隻考慮到了取水和洗澡方便,完全不符合軍事防禦方麵的最起碼要求——用以容納二十萬人的巨型軍營,竟然設置在一片無險可守的平坦河灘上,一排排帳篷和板棚沿著蜿蜒的河道綿延了足足十幾裏,除了一道用樹枝胡亂拚湊,基本上隻要一抬腿就能輕易跨越的簡陋籬笆之外,甚至連最起碼的壕溝也沒有挖。
結果,當變亂一起,細細長長的河灘營地馬上就被對手穿插突破,分割成了互相孤立的幾十段,無法集中兵力迎戰。更別提在背後的河道上,還有許多敵人劃著獨木舟偷偷放冷槍,甚至在某些薄弱地段強行登陸……遠征軍的指揮係統根本沒來得及開始進行運作,就已經徹底地瓦解崩潰了。在接下來的全麵混戰之中,他們完全沒能發揮出正規軍的組織與紀律優勢,反而因為沒能及時下發彈藥和裝備,而且在混亂中敵我難辨的緣故,一點點地變得處境越來越被動。
哪怕驚聞巨變的特庫姆塞親自舉起軍旗,率領精銳衛隊多次發動淩厲的反擊,也沒能挽回呈現於整個戰場上的頹勢——在對方鋪天蓋地的讚美羽蛇神庫庫爾坎的頌聲中,不幸失去太陽神庇佑的印加遠征軍明顯看起來膽氣萎靡了許多。而從歡宴天堂到血腥地獄的巨大心理落差,更是讓他們一時根本無法接受,自然也無法清醒而理智地作出合理應對,基本上完全是靠著長期積累下來的本能在作戰……彌漫的戰火硝煙背後、閃爍的刀光劍影之中,一個個殘缺不全的簡陋營壘先後失陷,一麵麵燃燒著的黑鷹軍旗先後墜落,戰爭的天平很快就開始傾斜,朝著不利於印加遠征軍的方向迅速滑落。
而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擊。則是來自於印加遠征軍的內部——現在的遠征軍,早已不是半年前剛離開雪域高原時那支比較單純的隊伍了。在這數千裏的漫長征途之中,不斷地有老部隊被派遣出去,駐防一路上的重要城市和關鍵據點,同時也不斷地有熱帶雨林地區的投效者帶著自己的士兵與輜重,加入到這一龐大的行列之中,想要和盡早新的霸主打好關係:按照東方的說法,就是想要混一個“從龍”之功。
到了這個雙方攤牌對決的關頭,這些新加入不久的牆頭草們從起初的慌亂中醒過神來,在基本搞清楚了當前的形勢之後,很自然地就紛紛倒戈了——他們畢竟多半也是羽蛇神庫庫爾坎的信徒——隨著特庫姆塞的金漆大帳被鄰近的叛亂者攻破焚燒,鼓舞著士兵們勉強堅持戰鬥的最後一根支柱也折斷了。麵對這種全軍崩潰的恐怖災難之中,特庫姆塞也是無計可施,不得不糾集起身邊最後一批還算可靠的部隊,趁著四周的一片大亂,悄悄潰圍而出,朝著早先的來路狂奔而去。
然而,這一次僥幸成功的突圍,並不代表著就此萬事大吉。相反,在這之後,等待著特庫姆塞等人的,還有一條比噩夢更加淒慘的悲涼歸途——在主力部隊遭遇夜襲的同時,隨著複活的羽蛇神庫庫爾坎一聲令下。散布在熱帶雨林中的諸多瑪雅城邦和部落,也紛紛對遠征軍收回了笑臉,亮出了猙獰的屠刀。
那些還沒有從醇酒美人中清醒過來的零散駐軍,眨眼間就被突然翻臉的當地民兵斬殺一空。縱然有一部分指揮官警覺性比較高,沒有在第一時間著了對方的道,但是在百倍於己的敵軍圍攻之下,也堅持不了多少時間——倉皇逃出戰場的特庫姆塞,不但無法從後方兵站順利地獲得補給和休整,反倒是一邊要疲於應付沿途層出不窮的騷擾襲擊,一邊還得硬著頭皮設法解救那些被圍困的據點,並且主動洗劫一些防禦力量薄弱的村鎮。盡一切可能設法搜羅到最低限度的給養。
從突圍成功開始,這些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印加遠征軍殘部,每天從早到晚都持續著噩夢一般的旅途:橋梁和渡口被破壞,道路上設置了密密麻麻的陷阱,水源裏下了瀉藥或毒藥,田野和樹林中充滿敵意的目光,身邊的彈藥和糧食很快所剩無幾,基本上每走幾步路就要倒下一具屍體……即使不斷有小股潰兵加入,他們的數量依舊從起初的一萬多人急劇減少到了不足四千,尾隨追擊的敵人卻是越來越多了。而更要命的是,前方不遠處的道路上,也發現敵方正聚集了數萬士兵,企圖設防阻擊。
在這種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絕境下,已經讓接連慘敗打擊得暈頭轉向的特庫姆塞,終於被勉強逼出了幾分急智,出敵不意地選擇了一條距離最短、然而也是最艱難的逃跑路線:他率領最後三千多軍隊離開濱海大道,進入危機四伏的沼澤地,企圖走直線進入麻麻裏河三角洲,與事先在那裏留守的可靠部下,以及來自於耐色瑞爾帝國的盟軍會合——特庫姆塞此時還沒有收到科曼特將軍的死訊——同時又留下了一支數百人的敢死隊,在原地拚命修築工事,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勢,用以迷惑對手……通過這一招金蟬脫殼,特庫姆塞總算是暫時跳出了在前方張開著的包圍圈,也甩掉了一直在背後糾纏不休的追兵。
至此,留待他們繼續麵對的艱難考驗,隻剩下了極端險惡的自然環境。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才硬著頭皮進入沼澤地的印加遠征軍殘部,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冒險者小隊一樣準備齊全。而大沼澤“進去出不來”的恐怖傳說,也絕非虛言——眼下雖然是酷熱幹燥的旱季,沼澤地內依然到處水深及腰,深潭遍地,不時還有尚未休眠的怪物擋路襲擊。
疲憊不堪的印加遠征軍士兵們,每天都被迫在沒膝的泥漿中艱難跋涉,根本找不到一塊稍微幹燥的平地可以休息,隻能斜靠在倒斃的牲口和堆積的行李上湊合著過夜,很快就開始皮膚潰爛、渾身膿腫。大批大批地累死病死。特庫姆塞本人盡管有一頂小轎子乘坐,但畢竟年紀實在太大了,再加上畢生霸業成空的巨大心靈創傷,一雙老花眼沒過多久便被瘴氣熏蝕得幾乎失明,身子也同樣迅速地虛弱下去,甚至幾乎糟糕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如果不是有阿芝莎公主在身邊悉心照料,以及老和尚靜水幽狐的草藥和針灸,恐怕他多半也要把老命葬送在了這裏。
接著,在沼澤地裏經曆了連續兩天兩夜的艱苦跋涉,又倉促捆紮出最簡陋的木筏冒險渡河之後,他們終於來到了麻麻裏河三角洲的東部邊緣,並且很幸運地一頭撞到了通貝斯港郊外,沒費什麽工夫就發現了耐色瑞爾盟軍的位置,甚至還設法與其外圍前哨接上了頭……盡管,讓一隻行動慢騰騰的考拉負責送信交涉,怎麽看都怎麽別扭。
但是,同時出現這些逃難者眼簾之中的,還有另一撥可恨叛徒的蹤跡。
“什麽?歐凱那個混蛋的部下就駐紮在通貝斯港?”
聽到斥候的回報,特庫姆塞不知為何一下子來了精神,硬撐著從躺椅上支起身體,雙眼中盡是熊熊燃燒的憤怒火苗,“你確信沒有看錯?”
“絕對沒有錯,他們的旗幟上描繪著六指畸形黑手掌,營地裏麵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惡魔出沒。”
“那就好!”老人從鼻子裏噴出一股熱氣,咬牙切齒地沉聲說道,“馬上派人去聯絡耐色瑞爾盟軍,同時全軍緊急集合,準備對敵營發動突擊!”
他狠狠地將右手一揮,喝止了阿芝莎公主的勸阻,“阿芝莎,不必多說了。我很清楚,眼下的我軍又累又乏,根本經受不起激烈戰鬥。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不能搶先消滅或趕走前麵這些敵人,我們根本就不能安安心心地踏進通貝斯港!所以……還是咬緊牙關,再竭力奮戰一次吧!”
DR1992年9月11日,在通貝斯港攻城戰中慘遭重創的巨熊軍團,在叛軍圍攻中丟棄部屬潛逃的曼努埃爾大祭司和紅色壽衣女士,還有在東海岸地區幾乎覆滅的印加遠征軍本部,這麽三撥最近撲街到了極點的晦氣衰人,終於在一片悲涼和惶恐的灰暗氣氛當中,淒淒慘慘地會師了。
與此同時,在短暫地沉寂了幾天時間之後,已經大半化作了廢墟瓦礫的通貝斯港,又一次沐浴在了硝煙戰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