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乘既來江南分司的第二個工作周就忙到盲拳打死老師傅。

周一早上,例會剛散。他回辦公室的路上,負責協助他項目及行政日常的助理吳田抱著一堆要簽字的單子等著他。

吳田是目前在休產假項目經理的助手。周乘既平調過來,原先內部聯絡裏,屬她與周工對接最多。因此總部這個項目結案前,她就臨時抽調為周工的助理。

周六這天,陳總正式從病假裏脫身回崗。幾個部門都走了一遍,大家殷切地問候裏,陳適逢順便來給周乘既站台了下,說廣州客戶研究院這個項目,是今年的重中之重,周工從客戶創意草圖開始就殫精竭慮地盯到今天,真正沒有周工就沒有這個項目。他是來盯自己孩子的,我們也是。所以,我希望大家通力合作,不存在這是總部的活還是我們江南的活。順利結案,大家揣到口袋裏的錢可分不出總部的還是江南的。

再一則, “莫經理這個年紀才有了孩子。女人闖**工程不容易,我衝她拍了肩膀的,要她踏實在家奶孩子。咱們這隊伍裏頭,最不缺的就是好漢幫。”陳適逢禮賢下士一番,實則還是給人畫餅,順便牽連幾個能者多勞。分工很明確,這幾個月,除去差旅報銷這一項由王副總代理簽核,其他部門日常,職務代理就交給周工了。他在總部,也是往這個方向培養的幹部對象。

周乘既冷眼旁觀、騎虎難下。送陳總上樓時,陳適逢詰問,“你不大願意?”

一向溫和冷靜的周工也有市儈的口吻,“您早說這一項,我可能就不高興來了。”

“不存在。”陳適逢從容的長輩之態,其次才是官僚嘴臉,“你親自拿下的項目,絕不忍心交給旁人跟。”

周乘既不置可否。

陳適逢再瞥一眼眼前人,他始終記得當年P大校慶暨企業校招會上,他問這個年輕人,“為什麽想來我們集團?”

別人怎麽樣都得說些理想抱負、職業規劃之類的話,偏這個年輕人說得坦**,“專業對口,我也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後話,就是順便自己掙錢。”

陳適逢捏著對方的簡曆,很巧,他們是老鄉。集團上下都以為陳適逢是S城人,他也沒特地糾正過。他祖籍Y城,不過他七八歲上頭隨父母工作變動來了S城落戶。

“父母做什麽的?”陳適逢識人很準,雖說這個年輕人把錢掛在嘴邊,但舉手投足間,骨子裏流淌出來的味道,並不像窮人家出身。

年輕人不卑不亢的麵試精神,答道,雙職工家庭。

後來因緣際會的交道,陳適逢才知道周乘既到底藏拙了。周家正經的書香門第,爺爺離休前分管市政辦、發改相關。父親根正苗紅,原先幹刑偵,因公負傷,又碰上了刑偵經偵分家,老爺子心疼獨子,這才轉去經偵工作;奶奶和母親又是相傳衣缽的師徒,也是Y城市立醫院唯二返聘的婦產科主任。

這樣的家庭養不出短經濟的孩子。偏周乘既始終不改的口吻,說當初他選擇啟躍,就是他們稅前總包價不賴。

陳適逢聽過周乘既研發階段的述職報告;見過他在技術研判會上據理力爭嗆同僚的樣子;為了樣品熬通宵,伏案親自修披鋒;也見過他和成為客戶代表的老同學,在那插科打諢地誇他設計出來的產品多麽的完美、漂亮。

老同學笑話他,你丫誇自己孩子呢!

周乘既眉目冷傲,有著臭屁年輕人自有的疏離感,話卻說得從容:它就是我的孩子!

老總上司一來,這位年輕人又恢複了日常的冷僻。饒是大家慶功著試產順利,他也隻是雲淡風輕地在鼓噪機器邊上自顧自地忙活。不貪功,不自喜。

陳適逢私下找過周乘既幾回,要他跟他去江南。怎麽說,周乘既都沒答應。

倒是年前,在上海轉機那回,陳適逢老生常談地來一句,問他高不高興過來親自跟這個項目,老小子沒一口回絕,隻說考慮一下。

集團兩頭都在議論周工貪功媚上。隻有陳適逢知道緣故,他病裏周乘既來的那通電話,主動請纓來江南跟這個項目,也想趁著這段時間,回家方便,探望探望父母。

周乘既說,他全然不知道他在P城這些年,他母親做了個很嚴重的乳/房切割手術。

陳適逢一向很屬意這個下屬,又是他的小同鄉。

周乘既做事穩重、剛柔並濟。唯獨一點,人事行政上頭性子太冷。陳適逢點撥過他多回,你什麽時候把這份傲氣的冷撣掉,你的位置也就上去了。懂我的精神啊,麥子抽穗熟了都懂得彎腰,人更要懂得,成熟式彎腰。

“總之,我把項目和人馬都交給你了。”

領導發話,下頭隻能聽話。周乘既不表態,陳適逢不滿意,問他聽到了沒?

“是,陳總。”

電梯正好到了,秘書替陳總撳住按鈕。陳適逢向裏邁了兩步,想起什麽,回頭問周乘既,“那晚……,你認識開顏?”

周乘既實際明白陳總在說什麽,卻不熱衷,“什麽?”

陳適逢再慮到開顏平時那頑劣樣,哪怕目睹她和他的員工說話了,也不往深處想。手一擺,作罷了。

周乘既掉頭也把不相幹的人拋之腦後。

周一上午,他忙著跟元小波那頭打電話,助理小吳再告訴他,王副總昨天夜裏請假回老家了,老母親過世,王副總回去治喪了。

其他還好說,就是一批非標的鋼料、彈簧件,涉及客戶設變,交期趕得緊,采購那頭又以沒王副總簽字,打回頭了。

周乘既聽著小吳說著,邁進辦公室,玻璃門洞開狀。他要小吳十分鍾後再來,他先打個電話。

元小波是這次廣州客戶研究院項目的外觀總布置,眼見著離項目商務單上交付的第一批部件交期愈來愈近,這個檔口,說設變就設變。

周乘既抹了把臉,趕趕疲勞,衝小波那頭,“交期延後半個月。”

元周二人本碩七年的老同學,一朝成為供應關係。那時候在宿舍,元小波就老吃周乘既的敗仗,無論是線下的體育對抗還是線上電子競技,這都成為甲方了,他還是回回被吃得死死的,“什麽跟什麽,你丫開口就半個月。”

“半個月我都跟你說少了。”周乘既這間辦公室臨時征用的,陳設很簡單。長桌上攤著各色的全尺寸圖紙,他的筆電、藍牙鼠標,必要的辦公文具,再有就矮櫃邊一台碎紙機。室內全無一片葉子的春色,還是小吳看不下去,在茶水間那邊搬來一盆盎然的綠蘿。

就擱在他轉椅的後頭,他起身轉頭就能在窗邊看到綠意。

周乘既剛看到了。他一麵聽老同學在那頭嗷嗷罵人,一麵把杯子裏隔夜的水幹脆倒進綠蘿土裏。

案牘勞形間,確實需要些天然的顏色來淨化空氣,淨化疲勞。

元小波罵完他們的交期罵報價,“要死了,你們啟躍掉錢眼裏了。這點設變報這麽高的價。”

周乘既眼帶笑意,伸手拈掉了那綠蘿上一片黃葉子。

言歸正傳,延遲半個月交期,不能再商量了。

元小波說,殺了他吧。反正這個交期,也等於殺人了。

周乘既不急,給他扯話題,問老同學,“你上回那個轉向柱故障,怎麽說的,維修手冊怎麽寫的?”

沒等元小波說話,周乘既自顧自展開,說那個故障代碼,大概率還是傳感器的問題,排查相關傳感器,倘若真是轉向角傳感器的問題,拆開來清灰一下就沒什麽大問題了。

這是元小波攬的私活。真如周乘既所料,這個故障代碼寫進用戶手冊裏,能替一些出保的用戶省下不少一筆費用。

老同學波波問周乘既,“你早不說!”

這頭的人還沒吃早飯,太餓的緣故,喝水充饑,潤潤嗓子的動靜告訴小波,“因為不關我的事。”

二廝多年同戰壕的情意,周乘既什麽德性,家裏什麽情況,元小波全曉得,眼下指責他,“你就像個見死不救的醫生,明明知道我的瘤子長在哪裏,良性還是惡性,就是不願意給我割,因為什麽呢?”

“什麽?”周乘既也被波波的關子給賣住了。

“因為我沒掛你丫的專家號!”

周乘既嘴裏含著水,含蓄的笑意,默默咽下去,對老同學的恨恨置之不理。隻說告訴你也算投桃報李了,“總之,交期延長半個月。”

“十天!”

“十天搞不出來。”周乘既聽到對方鬆口了,更不會由著他劃價。細數變更的細節,一條條和他掰扯,一輪轟炸下來,他問老同學,“你自己說,要不要半個月,我半個月是不是都給你說少了。”最後天時地利再攻堅一波人和,說他初來乍到,江南這邊虎視眈眈一群老中青,我來幹活的,他們一個個都人吃馬喂地,巴不得我出點差錯呢。“你也饒我一點人情,看在上學那會兒,你項目丟了、姐弟戀的姐姐也跑了,你躺**那些天,吃喝拉撒的,我伺候我爹都沒那麽殷勤過……”

小波快些喊打住,“吃喝,沒有拉撒!”又渾不吝地和周乘既,好了,看在你這聲爸爸份上,我勉強就答應你吧。

周乘既學他的話罵人,“你丫的。”

親兄弟明算賬的一通拉扯。元小波應下周乘既的交期,還不忘甲方嘴臉的補丁幾句,“我給你開綠燈,你也得給我按質按量地完成啊。不然,我住你家去。”

“是,元工。”

“惟命是從的周乘既真沒意思。”

“嗬,你也知道啊。”

“啟躍給得太多了!”都在一個圈子裏,很多事大家約定俗成的默認。元小波去年被家裏催著相親、買房子的,手裏周轉不靈,這才想著跟周乘既張口借一點算一點。誰知道周乘既二話沒說地答應他了,並給他轉了整數。老同學之間這才打破規則,試探了下對方目前的年薪。元小波光知道周乘既家裏幹部家庭不等著他養活,卻不知道老小子手裏這麽寬裕。

周乘既客觀陳述,因為沒時間去花錢。一周997的忙,微信支付寶最大的開銷也就請組員喝下午茶。他們工程師出差,餐補機酒都是業內豔羨的標準。當然,這也是社畜一級級熬升上來的。

當年同期裏,啟躍隻招了周乘既一個實習生。但這六七年裏,浮浮沉沉的,也不是沒有跳槽高過他周某人的。唯獨周乘既沒有挪窩,業內都知道啟躍的年包價不低,福利更是多,這些年啟躍在往新能源上下遊轉型,更是得高薪養技術人才。周乘既上學那會兒就是個沉寂的技術掛,天上的星星,泥上的地龍,沒有他玩不轉的。別人忙著去談戀愛夜不歸宿的時候,他周某人要麽在寫論文,要麽在給老板打下手、攬私活。

研三那會兒,同門的一個師妹窮追猛打地追周乘既,某人不為所動。恁是外麵打雷霍閃地都沒讓小師妹上來坐會兒。

於是,戀愛腦的小師妹下頭清醒後,就造周師兄的謠。說師兄根本不喜歡女人,他和元小波才是一對。

小波氣得要掀房頂,逮住師妹在係裏恨不得拿喇叭喊,正名道:你周師兄板正正的直男,他不喜歡你那是因為他有白月光呀,他那個白月光漂亮慘了。不過被他冷酷的媽棒打鴛鴦罷了。

小師妹一聽,黑轉路、路又轉粉了,跑來哭唧唧又和周師兄哭一波。梨花帶雨地問師兄,我哪裏不好,你是不是還想著你的白月光?

周師兄:你非得這麽想,也不是不可以。我想不想著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真的不合適,聽懂了嗎?

哪裏不合適嘛,師兄,你告訴我。

你喜歡我,我不喜歡你。我認為這是很明顯的邏輯。

腦電波少女這下被冷僻無情的師兄狠狠傷到了。

臨走把周乘既辛苦拚出來的私活模型全嘎嘣捶散了。

這事還有下文。後來小師妹也沒幹他們這行,跑去做了自媒體。某天聊起人人心裏都有道白月光話題,師妹在自己的頻道裏說起了周乘既。

段子手一般地講完她的這則暗戀,還繪聲繪色地描補,讓她意難平的是,師兄這麽多年過去了,還那麽帥逼。盤靚條順,不禿頭不發福。錢也不少掙,偶爾看到他和同學的約飯合照,屬他酷得不合群那種,妥妥二次元在逃氛圍感男主了。

評論裏慫恿她,快去把白月光追回來!

師妹回複:NO。我早不喜歡他了,我愛的是那晚的月光。月光才是我真正的情人。

元小波把視頻和評論轉給周乘既的時候,笑顛了,說白月光可真是個流量密碼啊。人家一邊吸你血,一邊鞭你屍呢。

“還‘月光才是我真正的情人’。這小妞現在不簡單啊,出口成章呀。”

周乘既那會兒才從工廠看樣回住處,剛洗完澡,濕著短發炸著毛,泡麵對付一頓。他對於同門師妹消費他沒多少意見,隻鄙夷小波,“出口的未必成章。”

“啊?”

“是莫泊桑。”

“……”

“月光才是我們真正的情人。這句話是人家莫泊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