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樓外落花飛,斜暉殘照,把一片春景都籠在金芒裏。

岑府管家有些慌忙地奔到內院,來到二老爺岑同的書房。

“二爺,宮裏來了人,指名要見您。”管家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緩,可急促的呼吸還是顯出事態有些不尋常。

“宮裏的人?”岑二爺正在作畫,紙上是完了大半的幽蘭,遺世獨立,舒展自在,“是哪位主子派來的?”

他脫離官場已久,更從不跟宮裏的人打交道。

“是瑞妃娘娘跟前的管事太監胡寶華,”管家道,“怕是……來者不善。”

當今天子即位方三年,這瑞妃娘娘是信勇公府崔家的次女。

崔家之所以囂張跋扈,除了自家的勳爵勢位之外,還有這麽一層關係。

“我知道了。”岑同不疾不徐地將最後兩片蘭葉畫完,才放下筆。

胡太監年紀不大,長相還算端正,隻是有些高低肩,身後跟著個八九歲的小太監,手裏捧著個雕花方盒。

那胡太監倒不拿大,見了岑同滿麵堆起了笑,上前問安道:“一向聽聞二爺的美名,如今方才見了,真是見麵勝似聞名。”

“胡總管過獎,岑某愧不敢當。”岑二爺雖已不年輕,但儒雅倜儻,清慎從容,不是一般的出眾。

看座上茶,略微寒暄幾句後,胡太監步入正題:“今日冒昧叨擾二爺,是奉了瑞妃娘娘的命,特給二爺送件物事。”

說著就讓那小太監將手裏捧著的盒子放到岑同麵前的桌子上。

“時候不早了,小人也該告辭了,再晚回去宮門就要落鎖了。”胡太監說著起身,朝岑二爺拱了拱手。

岑同來不及多問,隻好送他出去。

送走了胡太監,三爺岑冉也恰好回府。

岑二爺便把方才的事說了。

三爺聽了說道:“這胡寶華是出了名的笑麵虎,這可是個當麵朝你捅刀子臉上還掛著笑的人,不可不提防。”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送了個東西來,但我猜著還是和雲初的事有關。”岑同道。

“人有貴賤,可理無高低。”三爺冷笑,“他崔家女雖貴為妃子又怎樣?難不成還要顛倒黑白麽?真要逼得太急,我便上朝告禦狀。”

“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是這麽壓不住火氣,回去看看他送來的是什麽,再做打算也不遲。”岑同道,“若真是因為雲初的事,還有我這個做父親的在呢。”

胡太監送來的盒子隻有巴掌大小,打開後裏麵放著一隻小小的玉蟬。

“瑞妃送這東西是什麽意思?要跟咱們打啞謎麽?”岑冉道。

“我想應該是,”岑同微微笑道,“這東西俗名知了,大概是說咱們彼此心知肚明,就此了結。”

“打從皇帝登基起,彈劾崔家的折子就沒斷過。最近這些日子他們家圈地並田的事更是鬧得沸反盈天,他們家怕是有些顧不過來,不想再節外生枝了。”岑冉道。

“崔家主事的人不出麵,卻讓宮裏來人給咱們送來這個,講和之餘又帶著威懾。”岑同笑笑道,“果然是崔家一貫的作風。”

“哼,他們當別人都是傻子嗎?必定是他們家查來查去,也沒找到崔寶玉瘋癲與咱家有關的證據!所以才派了個不男不女的貨色來故弄玄虛。”岑三爺的脾氣有些暴躁,“待哪天我也參他一本,讓他牙疼幾天!”

“稍安勿躁,與其這樣牙眼相報,不如看準機會,一擊而中。”岑二爺道,“崔家自以為皇親國戚,聖眷優渥,依我看也未必。你隻需記得,他們家何時倒台不是咱們能決定的,但必不會太久。”

“真要是如此,也是他們家自取滅亡。”岑冉道,“姑且不論這個,前些日子提醒咱們小心崔家的人到底是誰,我至今也沒查到,那人好生神秘。”

“既然查不到,也就不必再查了。”岑同道。

岑冉又道,“雲丫頭不是認得那個什麽三娘的,為何不讓她打聽打聽?像這樣的事,他們那些人反倒容易得到可靠休息。”

“雲丫頭說了,那人不想現身,咱們也不必揪著不放,總之對方是好意,又不願露麵,何必強人所難呢。”岑同笑道,“雲丫頭的性子你也知道,從來不能拿常人常情來衡度她的。”

宮中,各處都亮起了燈。

珠簾帳子在微微跳躍的燭光下輕微晃動。

崔瑞妃新染的指甲鮮紅欲滴,把一雙無骨玉手更襯得嬌媚動人。

小宮女們退了下去,隻有胡太監垂手侍立。

“東西送到了?”崔瑞妃腳下有一隻雪白的哈巴狗,正抬起兩個前腿作揖,討吃的。

“回娘娘的話,送到了。”胡太監恭敬地答道。

“岑家若是識相,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不是查到這件事的確和他們家無關,我是絕不肯輕輕放過的。”崔瑞妃緩緩道,“那岑雲初果然是個掃把星,寶玉也真是的,做什麽去招惹她?”

“聽說這岑雲初極其貌美,國舅年少氣盛,難免……”胡太監道。

“再貌美又如何?你看這宮裏的哪個嬪妃不是花樣容貌?想來那丫頭多半有些不正經,才勾引得寶玉意馬心猿。”崔瑞妃沒見過岑雲初,卻認定她是個不安分的。

“娘娘說的是。”胡太監連忙應和。

“過一會兒再把給寶玉治病的太醫叫過來,我問問他。”崔瑞妃道,“他前些時候說有三分把握,不知過了這幾天可有進展了沒。”

她隻有崔寶玉這一個弟弟,當然要不遺餘力地把他治好。

“奴才謹遵娘娘吩咐,一會兒就去太醫院請人過來。還有件事,”胡太監道,“四小姐已經說了好幾次要進宮見您了,娘娘看……”

“最近宮裏家裏有許多事,我哪裏顧得上她?這孩子也真是的,叫家裏人慣壞了,一味地任性。”崔瑞妃對這個妹妹也很頭疼,居然還想殺了岑雲初。

那岑家好歹是侯爵人家,真要鬧出了人命,叫自己在皇上麵前如何自處?

“她現在不是禁足嗎?叫她老老實實在家待著。”

番外 春(一)

正文在修改中,且為了能更好地交待前情,所以放幾章番外出來,不喜歡的可以略過哈!

枝頭上殘紅欲盡,落花鋪滿了庭階。

五小姐徐春君把繡花針落回針插中央,紅綃紗上是已經完了大半的雙麵簪花仕女圖。

“姑娘累了吧!從早起就坐在這兒,奴婢都替您脖子酸。”說話的是個大眼睛肌膚微豐的丫鬟,名叫綠蓴。

她拿起茶壺,斟了杯茶捧給徐春君。

“總要趕著些才好,二姐姐下個月就要出閣了,大件的東西算是齊全了,小件的雖有,也得再多備著些,”徐春君抿了口茶說道:“自己用著方便,送人也使得。”

“姑娘是個最細心的,二小姐嫁過去恰趕上天熱,到時候紗衣裳配上這帕子,嘖嘖……”綠蓴忍不住讚歎道:“誰不多看兩眼。”

這帕子雖小,可她們姑娘在這上頭費的一番功夫可不比旁人做件繡襦輕省多少。

“紫菱姐姐去姑奶奶房裏好一陣子了,怎麽還沒回來?”綠蓴朝窗外看了看說:“別不是那邊有什麽事吧?”

說了這句又自悔失言,偷瞧了小姐一眼,改口道:“多半是遇見誰被絆住了,茉莉姐姐她們幾個見了麵就撒不開手。”

徐春君不動聲色站起身,說道:“我也該去三姑姑那邊看看,這會子想必已經用過藥了。”

她口中的“三姑姑”就是紫菱提到的“姑奶奶”,徐家上一輩的三姑娘徐琅。

徐琅如今病著,徐春君早起打發丫鬟送去了自己插的花。知道三姑姑從來都是不梳洗不見人的,所以到這時才過去探望。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一片腳步響,綠蓴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她聽得出這是紫菱的腳步聲,可明顯比往常走得急。

這還真不是綠蓴多心,隻因徐家自打過了年就不太平,先是長房長孫徐道恒不顧勸說到底出了家,大太太白氏和大奶奶楊氏婆媳兩個哭天抹淚,幾乎沒了半條命。

這二位病得起不來床,每日裏郎中走馬燈似地來來去去,攪得人心不定。偏偏進了二月又傳來大小姐徐春蘭在梅州難產歿了的噩耗。

這一位是長房庶出的小姐,她的生母馮姨娘接了噩耗當時便昏死過去,好容易救過來,也是終日關了房門以淚洗麵。

長房一片愁雲慘霧,整個宅子也變得喑啞靜默,近一個月一直掌家的徐琅也病倒了。

徐春君嘴上不說,心裏頭最佩服的就是這位姑姑。

想當年他祖父徐有光尚書因變法獲罪,連同三個兒子被流放到幽州修長城。

徐尚書流放途中病故,三個兒子徐澤、徐潤和徐溉至今都還在幽州。

其餘的徐家人隻能回老家思源縣,當真是一幹婦道攜兒帶女,那情形怎一個淒愴了得?

好容易一路奔波回到老家,幾位太太病的病哭的哭,全不中用。

唯有徐琅自始至終撐著,帶著幾個忠心的仆人修葺屋舍、灑掃庭院,將眾人都安置妥當。

隨後又收回祖田自種,在祠堂旁蓋了家塾。

用自己的月錢聘了塾師,言明家中小輩無論男女,最晚五歲也要啟蒙。

將近十年過去了,徐家的小輩陸續長了起來,日子也漸漸好過。雖遠不及在京城時顯赫,可在當地也算得上是殷實人家。

徐琅一直未嫁,如今快三十歲仍是孑然一身。

湘竹簾子一動,進來的是個窄身量削肩膀的丫頭,衣裳鞋襪比別人都要幹淨,仿佛剛熨燙完穿在身上似的,一看就是個既伶俐又穩妥的人兒。

徐春君見她臉上神色異常,心裏的不安變得更重了。

“姑娘,”紫菱喘息著,鼻尖上沁了汗:“出大事了!”

綠蓴聽了不由得膝蓋發軟,一伸手撐在了桌子上。

“再大的事也得慢慢說。”徐春君性子沉穩恬靜,她的聲音也一樣。

紫菱聽了心裏安定下幾分,喘息幾次才又開口:“奴婢剛才去姑奶奶那邊送花,恰好二管家慌慌張張進去稟事。我來不及退出來,聽見了幾句。姑奶奶隨後就把我們都叫了進去,說與其道聽途說亂傳還不如直接叫我們知道,但絕不許再對別人說,否則就要打死。”

“那你還告訴我們……”綠蓴插了一句。

“總不能瞞著姑娘啊!”紫菱慢了綠蓴一眼,心說這丫頭真是個認死理的。

“二管家必定是失了主張,才會這麽急三慌四的,”徐春君道:“可是二哥哥出了什麽事?”

紫菱聽了忍不住念了句佛,說道:“姑娘真是個再聰明不過的,果然就是二爺!”

如今徐家一共分了三房,當初徐琅考慮到家中人口多,光靠那些祖田隻能溫飽,因此就想法子從商。

她礙於女子身份,不能拋頭露麵,因此就讓長房的徐道恒和兩個管家去湖州販錦緞布帛,在本地開了爿綢緞店,也往外地售賣。

徐道恒天生的散淡,礙於長房長孫的身份,咬牙硬撐了幾年。

後來二房的徐道安大了,他嘴上心裏都來得快,比大哥更適合做生意。

徐道恒樂得甩開手,近三四年,外頭的生意都是二少爺掌管,隻需每月向徐琅報賬即可。

“二哥哥出了什麽事?”徐春君雖然是三房的人,可是關切之情卻不是裝的。

“二少爺他們打湖州進了兩船的料子往回走,在鄰縣叫管漕運的攔住了,例行的查看原本是沒什麽的,誰想竟從咱們家的船上搜出了三百斤的鹽。”紫菱說道:“他們就說二少爺偷販私鹽,當時就把人抓了,把船和貨物也都扣押了。”

徐春君沒說話,她心裏清楚這回真是出大事了。

販私鹽是重罪,本朝律法寫得清清楚楚:販私鹽五十斤者處以極刑。

這可是足足的三百斤!

“姑娘,咱們怎麽辦啊!”綠蓴急得直哭。

徐道安是家裏的頂梁柱,全家上下都要倚靠他。

如今他被當私鹽販子抓了起來,對徐家而言真無異於天要塌了。

徐春君思忖片刻,隻說道:“管好自己的嘴別亂說,三姑姑一定在做打算了,咱們幫不上忙也別添亂。”

拋開侄子輩,她是家中最小的,且又是庶出,打小就知道守拙。

能不說就不說,能不做就不做。

不湊熱鬧不出風頭,這完全是為了自保。

“姑娘說的是,你就別出這院子了,免得什麽事都掛在臉上藏不住,”紫菱囑咐綠蓴:“別叫人填了坑。”

話雖是這麽說,可徐春君心裏終究不舒服。隻是她人微言輕,這個家裏沒有她說話的地方。

番外 春(二)

這日黃昏,西天飄著一大片雲彩。

夕陽就落在那雲彩尖上,將墜未墜。

當地人管這樣的天象叫做“老雲接駕”,次日的天氣多半陰雨。

三太太魏氏的陪房呂媽媽拿了一罐新茶出來,迎麵碰見了來吃晚飯的徐春君。

“五姑娘來了,”呂媽媽圓臉小眼睛,笑起來眼睛就看不見了:“四姑娘也剛來。”

四姑娘是三房嫡女徐春素,細算起來比徐春君隻大半歲。

徐春君縱使不笑,臉上也始終掛著一團和氣,讓人親近。

呂媽媽是魏氏的心腹,她這個小輩從來都不怠慢,笑著點點頭說:“媽媽有事忙著去吧,我自己進去。”

魏氏屋子裏終年飄著一股皮子味,那是因為她的箱子裏存著不少皮貨,隔三差五就要拿出來晾一晾。

徐春素今日穿的是一件水流紅的繡腰襦,下頭配著蔥綠百褶裙,坐在魏氏旁邊,不知在嘀咕什麽,見徐春君進來才不說了。

徐春君向魏氏和徐春素都問了安,然後就和每天一樣同丫鬟們安放匙箸,把最好的兩道菜擺放到魏氏座前。

徐春素扶著母親過來坐下,她長得和魏氏總有六七分像,醜是不醜,隻是顴骨高了些,多少顯得有些刻薄。

三老爺徐溉因為天生的眼睛不好,凡是看什麽東西,必要拿到眼前才能看得清。

因為這一點,當年擇親的時候便不大容易,最後勉強選了魏氏。

魏氏出身不如大太太二太太高,性情也不大方,以前日子好過還不怎樣。等到徐家走了下坡路,她便越發刻薄起來。

徐尚書夫婦心疼兒子,想著娶妻已然如此,便立意給他納一個好妾室,千挑萬選選中了徐春君的生母何氏。

何氏不但知書達理,且品貌端妍,隻可惜壽數不長,在徐春君不滿五歲的時候便染疾故去了。

何氏為人極好,因此即便是難相與的魏氏也並沒有真正地為難過她。

徐春君酷肖其母,這麽多年在魏氏跟前無纖芥之錯。魏氏雖不疼她,卻也不苛待她。

飯菜剛擺好,三少爺徐道慶掀簾子進來了。

這位少爺是天生的敗家種子,才十六七歲便整日裏隻想著揮霍,同著縣裏幾個不成器的子弟成群結夥地飛鷹走馬,以至於眠花宿柳,無所不至。

當然,這都是外人的評價。在他母親魏氏眼裏,徐道慶簡直就是麒麟鳳凰一般的活寶貝。

“快坐下吃飯吧!”魏氏一把拖住兒子,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

“怎麽還是這幾個菜?!”徐道慶往桌子瞭了一眼便不高興了:“見天的四菜一湯,叫人一看就冒酸水。”

徐家雖是分房吃飯,但都是一總在大廚房裏做得,由各處的丫鬟婆子端回去。

隻有年節,或是誰過生日,才會多加四道或兩道菜。

這規矩也是徐琅定下的,家道中落,自然要儉省著過。隻是魏氏母子不大滿意,覺得公中的錢都被徐琅克扣了。

“知足吧我的祖宗!往後還指不定能不能吃得上呢。”魏氏把筷子塞到兒子手裏:“你聽娘的話,這兩天別亂跑了。”

徐春君一直微微低著頭,顯然,魏氏也已經聽到動靜了。

她一點兒也不奇怪,在紫菱跟她說的時候,徐春君心裏就清楚,徐琅不會把這件事瞞著所有人。因為要救二哥哥,免不掉要跟家裏人商議對策。或是出錢,或是出力。

說不許走漏風聲,也不過是單單瞞著二房而已。

徐道慶聽了不屑地笑了一聲道:“人人覺得老二是受了冤枉,依著我看,這怕不是頭一遭了。現成的船夾帶些私貨,賣了全落到自己的腰包裏,這事誰不會做?”

“閉上你的嘴,快吃飯吧!”魏氏打斷了兒子的話,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她心裏未必不是這麽想的,可畢竟有徐春君在,不好太露骨。

徐道慶卻不把徐春君放在眼裏,在他看來,他這個庶出的妹子和這屋子裏的貓兒狗兒一樣,沒什麽可防的。

徐春君知趣地放下筷子道:“太太,我吃飽了。給二姐姐做的活計還沒忙完,我先回去了。”

“你去吧!”魏氏從心裏很滿意這個知進退的庶女,她正有許多體己話要跟自己的兒女講。

徐春君打魏氏的院子裏出來天色已經很暗了,她心裏想著事情,所以一句話也沒說。

相比徐春君的沉默,魏氏母子三人卻是濤濤不絕。

“二房出了事,咱們得早做打算。”這句話在魏氏心裏憋了大半天了。

“娘,你是怎麽打算的?”徐春素問:“二哥販私鹽我們不會受連累吧?”

“到底是婦人家沒見識,”徐道慶嗤了一聲:“都在一個鍋裏吃飯,怎麽能不受連累?”

“我也這麽想,”魏氏憂心忡忡:“三姑奶奶必定要拿銀子撈人,人未見得救出來,銀子是一定得花出去的。”

“為救他一個,花大夥兒的銀子。”徐道慶撇嘴道:“這買賣劃算得很。”

“你三姑姑一向偏心,”魏氏沉沉歎了口氣,把桌上的蠟燭都帶得晃了幾晃:“去年說好了,讓你跟著道安一起做生意,誰想前後不到兩個月就把你趕了回來。”

魏氏提起這個就滿肚子的委屈和怨氣。

實則是她兒子徐道慶不成器,挪用了櫃上進貨的銀子。

可她卻覺得,既然做生意就免不掉要賠些銀子,大房二房兩個少爺也不是沒賠過錢,怎麽她的兒子就要被趕回來?

更何況她已經拉著兒子向徐琅求過情了,自己好歹是她的嫂子,竟一點兒情麵也不講。

“我早就說,二嫂子懷的那孩子不吉利,”徐春素插言道:“人都說白虎年的孩子要不得。”

“咱們得想個法子,跟他們分了家。”魏氏道:“在銀子花光前,還能把咱們的那一份兒給要出來。”

“那要是分家的話,咱們就不能在這兒住了吧?”徐春素有些猶豫:“否則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傻丫頭,你娘四十好幾的人了,這點打算還沒有嗎?拿了咱們房頭的那份產業折變了銀子,就去你外祖家。”魏氏想要分家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是分家這話要是沒個正當的由頭實在說不出口:“道凱不是已經去你舅舅家了嗎?咱們到時候就說去你外祖家省親,誰還能拘著不讓咱們走不成?”

徐道凱是魏氏的小兒子,上個月去了湛縣外祖父家省親。

“分家?為什麽要分家?”徐道慶把茶碗蓋反著放到桌子上當陀螺轉動:“隻要那老姑婆在,咱們就得不著便宜!”

“那依著你要怎麽辦?”魏氏從兒子話裏聽出了別的意思。

“與其分家還不如奪權!現在大房沒了頂用的,二房又攤上了事,”徐道慶壞笑:“正該我三少爺當家了。”

番外 春(三)

第二日果然陰雨綿綿。

徐春君穿上一件夾袍,紫菱扶著她,綠蓴在一旁打傘,主仆三人往徐琅的院子裏來請安。

徐春君心裏惦記著三姑姑,又不好說別的,隻能借著問安的由頭來看一看。

誰想到了門口,就叫嶽娘子給攔住了。

這嶽娘子是他們到了思源縣就伺候徐琅的,後來雖嫁了人,卻仍是回到她身邊侍奉。

“五姑娘來的不巧了,姑奶奶正會客呢!”嶽娘子帶著兩個丫鬟站在門口,明顯就是在擋人。

“我就是惦記著三姑姑的身體,不知可好些了沒有?”徐春君說道:“既然有客,那我就不打擾了。”

“姑奶奶多少見輕些了,這天氣濕漉漉的,五姑娘小心些。”嶽娘子說著把徐春君送到了院門口。

“既然已經出來了,就到三姐姐屋子裏坐坐去,”徐春君道:“也有好幾天沒見到她了。”

雨絲如織,打在油紙傘上匯成一片細小又密匝的聲響。

三小姐徐春喬是二房的庶女,平日裏常和徐春君一同做針線。前些日子害火眼,不願意見人,徐春君也沒去擾她。

彼時,徐春喬正同她的生母張姨娘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紮花。

見徐春君來了,連忙起身含笑讓座。

“姨娘好,三姐姐好了吧?又能做活兒了。”徐春君走上前,自然而然地從徐春喬手裏拿過那花樣子來,仔細瞧了瞧說道:“手藝越發地精了,這又是給二姐姐的?”

三小姐徐春喬和二小姐徐春茂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比起徐春君自然更近了一層。

“好多了,就是每日還得拿冰再敷上兩次。”徐春喬說話細聲細氣的,她打小性子就懦弱。

張姨娘叫小丫頭子捧來茶水點心放在桌子上,對徐春君道:“你們姐妹兩個好幾日沒見了,在一塊兒說說話吧!我到太太屋子裏去看看。”

徐春君見此情形便知這母女兩還不知道徐道安出了事,便隻好說道:“姨娘從廊下過去吧,那邊沒有積水。”

張姨娘走後,姊妹兩個坐下來說話,也不過是說些天氣和針線上的事。

徐春君就拿過針線來和徐春喬一起繡那條百蝶穿花的飄帶,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半天。

“天下雨不好走,叫丫鬟過去告訴三嬸嬸一聲,就說你午飯留到這邊吃了。”徐春喬說。

“還是不麻煩了,我們太太陰天下雨總說膀子疼,我得過去給她捶捶。”徐春君出言止道:“多謝姐姐美意。”

徐春喬一樣是庶出的女兒,知道徐春君的難處,也不相強,就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強留你了,做完這個花瓣兒你就回去吧。”

徐春君正要答應,忽聽東邊的院子有人大放悲聲。

徐春喬不知所以然,納罕道:“這是誰在哭呢?”

徐春君的眉頭一跳,知道事情不好了。

東邊的院子正是二房孫氏婆媳的住處,必然是知道徐道安的事了。

隻是這風聲是誰走漏的呢?

等徐春君他們過去的時候,那院子裏就剩下張姨娘和兩個下人了。

張氏是一副倉皇神色,發梢被雨水打濕了貼在臉上。

一見徐春君姐妹兩個便一把抓住徐春喬,徐春喬忍著疼問:“姨娘,這是怎麽了?太太和二奶奶呢?”

“她們都去三姑奶奶那邊了,”張氏聲音抖得厲害:“吩咐我留下看屋子。”

“這樣的天氣,二嫂的身體……”徐春君滿眼擔憂,徐道安的妻子宋氏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孕了,可不能折騰。

“我在這兒,你們過去看看。”張氏鬆了手:“旁人不管,也沒有咱們袖手旁觀的。”

張氏雖然是個妾,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當徐春君姐妹兩個趕到徐琅這邊的時候,隻見站了半院子的下人,屋裏頭又是哭又是勸的,亂得不成樣子。

兩個人不好貿然進去,可又不能掉頭走了,隻能站在台階下等著。

站了一會兒,嶽娘子從裏頭走出來,對院子裏的下人說道:“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一個個杵在這兒扮蘑菇嗎?”

又對徐春君和徐春喬說道:“兩位姑娘來得好,快把二奶奶扶回去吧!解勸著些。”

徐春君這才隨著嶽娘子進了屋,隻見二太太孫氏和二奶奶宋氏婆媳兩個邊哭邊央求徐琅快些想辦法救徐道安。

徐琅病容憔悴,兩腮的肉都瘦幹了,一雙眼睛顯得尤其大。

不等徐春君開口,徐琅便說道:“三丫頭五丫頭,快把你二嫂嫂攙回去,她身子沉重,千萬小心。”

說著眼含深意地望著徐春君,徐春君會意,點了點頭便上前去扶宋氏,說道:“二嫂嫂千萬保重,咱們先回去,姑姑自然會想辦法的。”

宋氏本不想走,可她哭也哭了,鬧也鬧了,又畢竟是小輩,不好太違拗了徐琅,隻好起身道:“三姑姑,你千萬要把我家二爺救出來,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那邊孫氏還在哭,她本來就生得富態,一著急便要上不來氣,兩個丫鬟不停地在她後背捶著。

二姑娘徐春茂陪在母親身邊,也不停地用手帕拭淚。

徐春君扶著宋氏走出門了,恰好徐春素也走了來,二話不說就把徐春君擠到了一邊,殷勤地對宋氏說道:“二嫂嫂快別難過了,你自己的身子才是頂要緊的。”

徐春君隻好跟在後頭,此時雨差不多停了,隻是天還陰著,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幾個小姑子把宋氏扶回了屋裏,宋氏的貼身丫鬟香草忙擰了熱手巾給二奶奶擦臉。

宋氏拉了徐春喬哭道:“這可是天要塌了!”

徐春喬最是個沒主意的,除了陪著嫂子哭,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

“二哥斷然不會做這樣的事,到底是哪個下人擅自做主,還是有人故意陷害?嫂子可知道嗎?”徐春君覺得一味哭鬧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眼下要緊的還是查清楚真相。

“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宋氏急得直甩手:“打二爺起,竟沒一個人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跟船的都在,也都給抓了,隻放管家一個人回來報信。鄰縣的知縣朱有量最是個不講情麵的,落到他手上哪還有好?”

番外 春(四)

“更何況這半年上頭下令嚴查販私鹽的,這不是撞在槍口上了嗎?”宋氏怎麽想怎麽覺得凶多吉少。

徐春君也覺得這事的確難辦,最怕的就是縣官不肯仔細去查,隻要屈打成招。

她本來還算是個有章程的,可一來關心則亂,二來也確實不容樂觀。

這時一直在旁邊察顏觀色的徐春素便上前道:“二嫂嫂莫哭,這事情又不是沒回轉的餘地,端看三姑姑願不願意救了。”

宋氏一聽這話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連忙鬆了徐春喬的手去拉徐春素,嘴裏急急問道:“你怎知還有餘地?三姑姑必然是願意救的呀!”

徐道安是徐琅的親侄子,哪有不願意救的道理。

“哎呦,是我口不擇言了。”徐春素一副自悔失言的樣子:“嫂子千萬別當真。”

她雖這麽說,可臉上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如此,宋氏焉能放手?雙手死死地拖住她道:“好妹妹,我這心裏都快急死了,你好歹把話說清楚。”

“我也是方才在路上聽幾個婆子說的,隻怕當不得真。”徐春素吞吞吐吐的:“再說這話也不怎麽好聽,剛才是我一時情急了,這終究不該是我們女孩子議論的。”

她越是如此,宋氏就越是著急,恨不得扒開她的嘴,直鑽到她心裏去。

“四妹妹,你瞧瞧大夥兒都急成什麽樣子了?!不管這法子管不管用、該不該說,這時候也得說出來。總歸是個辦法不是?”徐春喬也出言催促。

徐春素這才勉為其難地說道:“那幾個婆子說隻要三姑姑肯去求曹知縣……”

她隻說這半句,眾人便都懂了。

如今思源縣的知縣名叫曹泓,到任還不足兩年。

曹泓也不過三十出頭,但妻子卻又老又醜,且隻有兩個女兒。

他自然要納妾的,但又不肯隨便納。

徐家人都知道,曹泓看中了徐琅。

隻是徐琅早就立意不嫁,因此曹知縣雖然托了不少人來說情,卻都被徐琅一一回絕了。

如今徐道安出了事,雖然是被鄰縣抓了,但依照律例,隻要曹泓開出文書,是可以把徐道安移交回本縣來的。

雖然販私鹽是重罪,可隻要曹泓肯幫忙,徐道安要脫罪,也不是不可能。

徐春素的話,算是給宋氏提了醒。

事已至此,她的目的也達到了,因此說道:“二嫂嫂放心吧,姑姑不會不管二哥哥的。你快躺下歇歇,我們也不打擾了。”

說著便拉了徐春君一同出去。

“若是別的,三姑姑自然會答應的,隻是這件事……”宋氏的心好像在滾油裏煎熬一般:“咱們都知道她是不肯嫁人的,何況是做妾。”

徐琅不肯嫁人,一方麵是家中需要有人照料,另一方麵眾人雖然不說卻也都清楚,當初她在京城時,已經和陳家的公子定了親。

後來徐家獲罪,這門親事自然也就作廢了。

然而徐琅卻始終不曾忘記那個人,很有些“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心思。

再說徐春君,隨著徐春素從宋氏的房裏走了出來,心裏頭翻江倒海一般,很不是個滋味。

她當然不信徐春素是無意說漏了嘴,更不信她是真的想要救徐道安。

魏氏母子幾個人把二房恨得透透的,對徐琅也頗有芥蒂,這時候隻能落井下石,怎麽可能雪中送炭?

徐春君也不信這隻是他們為了解恨在使壞,這背後必然有更大的圖謀。

徐春素和她哥哥一樣,從來也沒把徐春君放在眼裏,一路上連話也懶得跟她說,而是徑直回了她母親房中。

魏氏正倚在羅漢榻上喝茶吃蜜餞,外頭鬧得沸反盈天,她卻覺得格外安閑自在。

好似自打來到思源縣,還從未如此愜意過。

“你可把話透過去了?”魏氏見女兒進來,便坐起身來問她,眼睛亮得嚇人。

“那有什麽透不過去的?不過那麽一半句話,剛會說話的孩子都會。”徐春素笑了笑坐下來,伸手捏了個櫻桃蜜餞放進嘴裏:“二房的人如今都成了沒頭蒼蠅,有這麽現成的好法子,哪能不當回事。”

“徐琅想瞞著二房,偏不叫她如意!看著吧,這回好戲才真開場了呢!”魏氏把頭上的金扁簪拔下來又重新插回去,在羅漢榻上歪的時間太長,發髻都有些鬆了:“她若是嫁給曹知縣做小妾,便再也不能把持著這個家。若是不嫁,二房的人又豈能饒她?咱們再從旁拱拱火,就把她從當家人的位子上給推下來了。”

“那萬一三姑姑真嫁給了曹知縣,回頭不還是二哥當家麽?”徐春素不解:“那咱們不還是白忙活?”

“徐琅不會嫁的,她還為姓陳的守身呢!”魏氏尖酸地一笑,顧不得這話本不該當著未出閣的女兒麵說:“當初咱們離京的時候,那姓陳的還攔在車前跟她吵了一架。人家是擺明了要與她恩斷義絕,否則何必當眾羞辱她。她倒是深情,隻怕人家早就忘了世上還有她徐三姑娘這個人了!”

“就算三姑姑心裏不想嫁,可為了二哥哥,隻怕還是要嫁的。”徐春素道:“否則她又有什麽臉麵見咱們徐家人呢?”

“看著吧,二房且得鬧呢!就算她真要嫁,也不能立時就嫁過去。總要把老二移交到本縣來,到時候咱們秘密寫封信,你哥哥的朋友裏有認得知州大人身邊師爺的,托他遞上去,告他們官商勾結,徇私枉法。這位知州大人剛到任,手底下這幫人還沒摸上路數去呢。到時候曹泓自顧不暇,哪裏還顧得上開脫他?”

“要真是這麽一折騰,牢裏的那位不死也得脫層皮呀!”徐春素驚得直咬手指頭。

“當然了,那曹泓極有可能擺平這件事。隻是有他們拉鋸的功夫,這個家早就落到咱們手上了。你以為二房逼著她嫁出去,她心裏不記恨麽?他們依舊是要反目的。”魏氏越想越得意:“有一點你可得記住,在他們麵前,咱們得兩頭充好人,這樣才不會引人懷疑。”

番外 春(五)

近來的天氣十分惱人,一連幾日都是陰晴不定。

尤其是那雨,說下就下。明明不大一塊雲彩飄過來,連日頭都沒遮住,便也要下起一場雨。

不過也有一樣好處——倒是不似往年那般到處飛柳絮了。

徐春君把繡活兒都做完了,親自給徐春茂送過來。

到了卻隻見兩小丫頭子在門前坐著歘石子兒,問就說二小姐去三姑奶奶那邊了。

“姑娘,咱們把東西留下吧!”紫菱道:“二小姐回來自然就知道了。”

“不如我們也到三姑姑那邊去。”徐春君道:“看看二哥哥的事怎麽樣了。”

紫菱有些為難地跟著徐春君走了一段路,小聲說道:“姑娘還是先別過去了,二太太她們都在呢!”

紫菱知道徐春君一向都是躲著事的,如今家裏鬧得不可開交,她一個姑娘家不好上前。

誰想徐春君卻一反常態,執意要過去。

紫菱看得出徐春君這幾日明顯心事重重,隻是她不大愛說話,尤其是有愁事的時候,更是習慣了沉默。

小丫頭端走了空藥碗,屋裏飄散著清苦的湯藥味。

徐琅的病不但沒好反而更重了,可她必須勉力支撐著,否則二房那婆媳倆隻怕就要上吊了。

“三姑姑,你千萬要救救二爺,”宋氏這幾日哭得嗓子嘶啞,她同徐道安成親不到兩年,一次臉都沒紅過:“這鐲子是我祖母留給我的,好歹值幾個錢。”

宋氏說著把自己手上戴著碧玉鐲子摘下來遞過去:“我知道那邊隔三差五就得花錢打點。”

“道安媳婦,你已經拿了不少東西了,這個鐲子你就留著吧。”徐琅剛喝過藥,氣息有些不穩地說:“放心,道安不會受苦的。”

作為內當家的,這些事情用不著別人來提醒她。但徐琅也不惱,畢竟宋氏和徐道安夫妻同體,這份親密是外人比不上的。

“三妹妹,方才大嫂在這裏,我沒好意思開口。”孫氏的眼睛已經哭得快看不見了:“我知道,我這是婦道人家的見識,可也實在被逼得沒了法子。你就發發慈悲,求一求曹知縣,讓他開一道文書,把道安移回到本縣來。”

“是啊,三姑姑,如今這是救道安唯一的法子。”宋氏也緊跟著苦苦哀求。

徐琅當然明白她們的意思,是要拿自己來換徐道安。

她並不怪她們,隻是心裏頭苦澀難當。

在許多人看來,自己都應該這樣做。

一來人命關天,且又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二來自己是掌家的,到了存亡危急之時,自己不站出來又指望誰站出來呢?

“三妹妹一向為這個家付出的最多,我們做嫂子的,又是敬佩又是心疼,”魏氏這幾日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二房和徐琅兩邊做好人:“可惜的是,我們都是群沒腳蟹,全指望著你拿主意。”

嶽娘子在旁邊聽了,忍不住心裏冷哼,心說這位三奶奶可真是明裏一盆火,暗中一把刀。

這番話好似在誇讚徐琅,實則是徹徹底底的捧殺。言下之意是你已經為這個家做了這麽多,不差這一回了。若是這一次你不肯犧牲,之前的那些功勞苦勞也都通通抹殺。

“三妹妹,你就開開恩吧!雖說這是我們的私心,可對你也不是完全沒好處,總比你一個人獨守空房孤獨終老要好。”孫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嶽娘子和另外兩個丫環使勁地把她往起攙都沒能攙起來。

宋氏也緊跟著她的婆婆跪了下來,她什麽也不說,隻是嗚嗚咽咽地哭。

“這件事還需從長計議……”徐琅剛一開口,就被孫氏的哭聲給打斷了。

“三妹妹,我給你磕頭了!道安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受苦,我恨不能替他。”孫氏說著作勢要把頭磕下去。

這法子還是三弟妹魏氏教她的,說徐琅最是心軟要強,隻要捧著她求著她,她終究會點頭的。

徐琅又怎麽能讓她給自己磕頭,扶著小丫頭下了床,也跪到孫氏對麵,親自去扶她起來。

嶽娘子等服侍徐琅的人心中氣苦,這家裏的人隻知道逼她們姑娘,卻不想想她為這個家犧牲了多少,她隻有不嫁人這一點點私心,如今還要給她糟蹋完了。

孫氏還想說什麽,徐春君已經帶著丫鬟走了進來。

到底是長輩,顏麵還是要的。孫氏隻好勉為其難地站起身,心裏卻有些責怪徐春君來的不是時候。

“五丫頭來了,快坐吧!”徐琅好容易喘勻了一口氣。

“春君不是有意冒犯,還請各位長輩見諒。”徐春君說著福了一福,算是賠禮了。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魏氏這幾日裝好人裝出了甜頭,對徐春君也是一般的和藹。

“既然太太叫我不必見外,那我就鬥膽說上兩句了。”徐春君扶著二伯娘孫氏坐下說道,這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沒人猜得出她打的是什麽主意。

屋子裏一時安靜了許多。

“有什麽話你就說吧。”最後還是徐琅開了口。

“方才我在門外聽到了幾句,二伯娘想求曹大人把二哥移回到本縣。這法子看似穩妥,實則一樣有風險。”徐春君開門見山。

“如何會有風險?隻要你三姑姑答應……”孫氏話沒說完,畢竟這話好說不好聽。

“我不是說曹知縣不答應,”徐春君道:“可他終究隻是個知縣,或是上司刁難或是同僚陷害,到時他尚且不能自保,又何以保全二哥哥?”

“你這孩子忒也多慮,”魏氏心裏頭恨得要死,表麵還是要拿出一副慈母麵孔:“哪裏就有人閑得肝疼拿這個做文章呢?”

“若是平時自然不大可能,”徐春君不疾不徐,隻是頭頭是道地分析給眾人聽:“可三姑姑要是嫁給了他,一定有人會這麽想。咱們隻想著讓曹大人救二哥哥,可這曹大人不過是個知縣。何況我雖不出門,卻也聽說過一些話,這位大人可是不大討上官的喜,否則也不能從靖州那麽富庶的地方調任到這裏來。他是得罪過人的,難保不會有人拿住這個把柄做文章。更何況上官下令嚴懲販私鹽的,曹大人是否真有這個膽量呢?便是他有,上官又是否會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番外 春(六)

徐春君的話好似一桶冰水澆到二房婆媳的頭上,她們果然不似先前那般一盆火似地趕著徐琅嫁給曹泓了。

嶽娘子端過一杯茶來給徐春君道:“五姑娘喝口茶吧!四姑奶奶那邊送過來的。”

“可是如果不求曹大人,我們又能去求誰呢?”宋氏更著急了:“這可是人命關天呀!”

這幾天她吃不好睡不著,心裏頭怕得要死。

肚子裏的孩子似乎也感應到了,在裏頭異常地鬧騰。

“五丫頭,你見事這麽分明,不如你給出個上策吧!”魏氏見徐春君坐在那裏慢條斯理地飲茶,不由恨得牙癢癢。

其實不用她說,屋裏眾人早已經將目光都放在了徐春君身上。

這位五姑娘平時安安分分,不聲不響,誰想在這節骨眼兒上居然挺身而出。

也不知她是真有辦法,還是嘩眾取寵。

“我是想著最好能夠查明究竟是怎麽回事,洗清二哥哥的冤屈,那是最好不過的。”徐春君道。

“到底是個孩子,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孫氏掩飾不住失望,還有幾分氣急敗壞:“要是能查清楚,哪還用得著這麽大費周章呢?”

“既然一時查不清,那起碼能讓二哥哥不在裏頭受苦吧?”徐春君知道,這一點,徐家還是能做到的:“我私下想著人挪死樹挪活,便是做最壞的打算,最少也得三個月後才出結果。倒不如去京城看看,不知道姑姑有什麽打算?”徐春君看著徐琅問。

“五丫頭,你的這番話倒是真給我提了醒。”徐琅說道:“我原本也打算找京中的故舊幫幫忙,隻是放眼望去,竟找不出個合適人去京城。”

徐春君能想到的徐琅自然也想到了,隻是如果她要說出這法子來,一來二房的人多半會疑心她隻是為開脫自己,二來也的確沒有一個得力的人能上京城去辦這事。

這件事必須徐家自己人親自到京城去,家裏下人是不成的。

可大房的婆媳倆半死不活,徐道恒又出家雲遊去了。

二房更不必說了,三房雖有個徐道慶,可還不如沒有,帶了銀子給他必然要自己揮霍了,等於肉包子打狗。

徐琅自己須得在家中坐鎮,否則這一家子就得亂了套。

不用別人,三房明晃晃想要奪權,又怎麽能讓家宅安生?

隻怕牢裏那位沒救出來,又得搭上幾條人命。

徐琅就算是巧婦,也做不得這無米之炊。

“幾位太太、奶奶,別怪我老婆子多嘴,”徐琅的奶娘程媽媽開了口:“雖說年輕姑娘家不宜拋頭露麵,可此一時彼一時,為了救二爺,也顧不得許多了。依我老婆子看,五姑娘就是個合適人選。”

“程媽媽你還真是老糊塗了,現有道慶在,又何必讓五丫頭去呢?”

魏氏連忙把自己兒子推出去了。

“道慶得留在家裏,不但是往鄰縣跑,便是移交到本縣來也得有咱們家的男丁出麵。”徐琅開口截住了魏氏。

魏氏哪裏就肯輕易死心,還要再說話,那邊宋氏卻捂著肚子哎呦起來。

徐春君眼尖,看到宋氏的裙子上已經染了血汙,連忙上前扶住說道:“快請大夫!”

二太太孫氏見此情形,眼睛一翻向後倒去。幸好二小姐徐春茂在她身後,順勢扶住了。

接下來自然又是一番雞飛狗跳,不過所幸的是,二太太隻是暈了過去,掐了半天人中就緩過來了。

宋氏被送回到自己屋子裏,過了一個多時辰生下個兒子來。

雖是瘦瘦小小的,可產婆說了有骨頭就不愁肉。自古就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這孩子別的地方都沒大毛病,隻是比足月的孩子要多精心護理一些也就是了。

徐琅畢竟身體虛弱,便叫徐春君代為接待大夫產婆等人。

徐春君溫和大方,處處都有分寸。

等到忙完了這些事已經到了晚飯時候,徐春君還像往常一樣到魏氏的屋子裏去。

才一進門,徐春素就陰陽怪氣地來一句:“老鴰窩出鳳凰了,怎麽不繼續攀高枝兒去呢?”

魏氏坐在那裏陰沉著臉,好似閻王附體。

徐春君微微低了頭,態度一如往常:“春君來伺候太太吃飯,今日天涼,太太、四姐姐早用飯吧。”

“你還在我們麵前裝相呢!今天可是出了老大的風頭!在三姑姑那兒買了不少好吧!”徐春素說得更狠了。

不單是因為徐春君得罪了她母親,而是她今天才發現,平日裏這個老實巴交的小庶女,居然這麽有心計。

這種感覺讓一向自大的徐四小姐極不舒服,仿佛自己一直都受徐春君蒙蔽,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成了傻子?

徐春君見徐春素沒完沒了,知道這母女倆跟自己是不肯善罷甘休了。

於是隻好說道:“今天的確是我莽撞了,隻是心急二哥哥的安危,也是為了全家著想,才說了幾句。”

“你給我過來。”徐春君進來這麽久,魏氏才開口說話。

紫菱在徐春君身後,心跳得厲害。

看三太太這個樣子,一定是生自家姑娘氣了。

徐春君知道魏氏會發落自己,所以心裏也沒什麽好怕的。

她既出了頭,早就已經做好受罰的準備了。

“跪下!”徐春君走到跟前,魏氏又讓她跪下。

徐春君順從地跪下,身後的紫菱也跟著跪了下來。

“啪!”魏氏一個耳光甩過去,結結實實打在徐春君的臉上。

“太太!”紫菱本能地護住自家小姐,但一對上魏氏凶狠的目光,語氣又不得不哀懇起來:“太太仔細手疼!我們姑娘錯了,您教訓幾句就是。”

“死丫頭,也有你多嘴的份兒!”徐春素平時心不順的時候對自己的丫頭們非打即罵,此時更是伸手就給了紫菱一巴掌。

她手上帶著玉石鐲子,正磕在紫菱的腮邊骨上,哢嚓一聲碎了。

那斷玉的茬口整齊鋒利,一下就將她的手腕割出了血。

徐春素自幼哪吃過這等虧,當即又哭又叫,又要把紫菱拉出去打死。

徐春君想要上前幫她包紮,被她狠狠推到一邊去。

魏氏叱道:“你們兩個給我滾到外麵跪著去!下作娼婦!把你興的!看著吧!早晚有你們好瞧的!”

罵的如此難聽,也不知是在罵紫菱還是罵徐春君,或是徐琅。

番外 春(七)

三更天,一鉤殘月,兩縷飛雲。

雖是三月末的天氣,深夜仍是涼意滲人。

綠蓴急得在院子裏團團轉,不時伸長脖子朝外望。

徐春君和紫菱在崔氏的院子裏罰跪,到這時候還不見回來。

因為知道去求情隻會讓徐春君受更大的罪,所以綠蓴就算是再著急也不敢過去。

好容易看到一點昏黃的亮光,綠蓴急忙忙跑過去。

果然是徐春君和紫菱兩個人互相攙扶著,提著一盞燈籠走了回來。

綠蓴把手上拿著的夾襖給徐春君披在肩上,拖著哭腔說:“怎麽這麽作踐人?!他們自己心術不正……”

“別亂說,當心給自己招禍。”黑暗中看不清徐春君的神色,但她的聲音還像往常一樣沉靜從容,絲毫不見委屈淒楚。

“快扶姑娘回房裏去,”紫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她的膝蓋已經跪腫了,還不忘提醒綠蓴:“可準備了熱水?”

“備著呢,”綠蓴答道:“我要是連這點都想不到可真是白活了。”

幾個人進了屋子,綠蓴這才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都腫了。

“這、這是誰打的?”綠蓴太過震驚,甚至都忘了哭。

“我的是四姑娘打的,”紫菱傷得更重,半邊臉腫起,更有一道深紫的印痕,那是徐春素的鐲子硌的:“姑娘的臉是太太動的手。”

“憑什麽?!”綠蓴隻覺得一股怒火快把自己胸腔燒穿了。

就算魏氏是主母,可五姑娘也一樣是主子呀!

徐家再怎麽敗落,也還是詩禮之家。怎麽能拿出這等潑皮破落戶的嘴臉來?!

“好了,我的女張飛,有這怒火填膺的功夫,不如給我們找些冰來敷一敷吧。”紫菱不顧自己的傷,一麵幫徐春君寬衣裳,一麵催促綠蓴去找冰。

徐家是有冰窖的,每年臘月采冰能用到來年八九月。

綠蓴叫過來一個小丫頭,叫她去拿冰。

“姑娘這膝蓋得上藥了。”紫菱看著徐春君紅腫的膝蓋,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皮裏肉外的傷,養兩天就好了。”徐春君不在意:“快別哭了。”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挨魏氏的打。

徐春君五歲的時候徐家從京城往思源縣走,半路上常常食水不濟。

有一次小孩子每人隻有半塊糕餅,徐道慶吃完自己的又來搶她的。

徐春君沒有鬆手,魏氏便劈頭給了她一巴掌,還罰她餓了兩天。

自那以後,徐春君事事讓著徐道慶兄弟三個,也再沒惹過魏氏生氣。

處理了傷綠蓴又端過一盤點心來:“知道你們沒吃飯,特意托廚房的劉嬸子蒸了幾樣點心。”

“我正好餓了,”徐春君拿起一塊就吃:“紫菱,你也就著茶水吃幾塊。吃飽了好睡覺,再不睡天就亮了。”

這樣的羞辱懲罰,換成別人,指不定要怎麽委屈呢。可是在徐春君這裏,卻隻當是春風過麵,細雨落江,除了身上的傷,再找不出別的痕跡來。

紫菱不由得在心裏感歎,他們家姑娘實在太省事了,不知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徐春君不過才睡了兩個時辰就起來了,外頭又落了雨。

紫菱忍著腿疼過來服侍,徐春君笑著道:“你今日就在家養著吧,我帶綠蓴出去。”

太久的陰雨天,台階上起了青苔,綠蓴抬著胳膊讓徐春君把手搭在上頭。

“先去太太那邊請個安,”徐春君道:“然後再去三姑姑那裏。”

魏氏還沒起,陪房呂媽媽耷拉著臉說道:“太太今日身上不爽利,五姑娘回自己房裏吃早飯吧!”

“可請了大夫?”徐春君還像往常一樣溫言詢問:“要不我過去給太太捶捶腿,說不定會好些。”

“不勞姑娘了,太太說了要多睡一會兒,不想人打擾。”呂媽媽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神情。

實則是魏氏覺得沒臉,不願意見人。

“那四姐姐……”徐春君話沒說完,呂媽媽便不耐煩地道:“五姑娘別假惺惺了,我們姑娘心實性子直,見不得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

說著扭身進了屋,把徐春君關在了門外。

綠蓴氣得咬了咬牙,心說真是夜路走多見了鬼,這幫含血噴人的!

徐春君於是去了徐琅的院子,徐琅見了她就說:“五丫頭來了,我特意要她們多備了一份早飯,你陪著我吃吧!”

關於昨天受罰的事,徐春君不說,徐琅不問。

但兩個人心裏都清楚。

“昨天事情太多太亂,沒顧得上同你細說,關於上京的事,你自己考慮得如何?”吃過了早飯,徐琅開始和徐春君說正事。

“眼下咱們家的情形不用多說,姑姑若是能找到更合適的人,那最好不過了。若是不能,侄女隻好勉為其難出個頭,也算是為家裏分憂。”徐春君說道。

“好孩子,多謝你,也難為你了。”徐琅拉過徐春君的手說道。

徐琅早把家裏的人在心裏過了幾遍,男子不必說了,隻有徐道慶一個,還不堪用。

女子裏頭,太太們但凡有一個頂用的也輪不到她個姑娘掌家。

大奶奶心灰意懶,二奶奶正坐月子。二姑娘馬上要出閣,三姑娘膽子又太小,四姑娘登不得大雅之堂,隻有徐春君是個能拿得出手的。

“姑姑別這麽說,和您比起來,我做這點事又算什麽呢?”徐春君微微低了頭,她是真心想要出一份力。

“說起來咱們家雖然有幾門親戚,隻可惜都不在京中,”徐琅歎了口氣:“也實難托付。”

徐春君知道,她說的就是大太太、二太太等人的娘家。

“你也知道人走茶涼的道理,更何況咱們離京已經近十年了。”徐琅不免又歎息一聲:“你年紀小,又是個女子。雖說有見識,可終究人地生疏。我這裏有三封信,是我如今能想到的能幫咱們的人,隻是我也沒有太多把握,到時隻能碰運氣了。”

“三姑姑,侄女有個不情之請。”徐春君道:“若這三個人都不能成事,我就去見第四個人。”

“你要見第四個人?是誰?”徐琅聽她如此說大感好奇。

徐春君不過是個剛及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她先前能有那樣的見識,於她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已經算是十分難得了。

若說她還認得京城中的什麽人,徐琅是不大信的。

“我見姑姑有封信是寫給禮部毛大人的。”徐春君道:“若我沒記錯,他該是祖父的弟子吧?”

“沒錯,毛以正是咱家老太爺的門生。當年咱們家出事的時候,他剛好丁憂,沒在官場,所以未受牽連。”徐琅道:“他的人品應當是信得過的,且你祖父對他有恩。可惜的是,他在禮部如今隻是個司郎,怕是……”

“侄女隻是想讓毛大人做個引薦,”徐春君道:“他的上官,禮部員外郎邱大人的舅舅誠毅侯如今是刑部侍郎,正管司法典獄。”

“誠毅侯就是你要見的第四個人?他肯見你嗎?”徐琅覺得徐春君是在癡人說夢。

番外 春(八)

“這正是我要和姑姑商量的事了,”徐春君道:“誠毅侯酷愛名人法帖,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他尤其推重付元英,隻是付聖手的真跡傳世少之又少。”

“你的意思是……”徐琅立刻明白了徐春君的意圖:“要拿咱家祠堂裏供的丹書鐵券?”

徐家的祖上十分顯赫,在前朝是開國功臣。

大周太祖敕命造了三張丹書鐵券,頒給三位功勞最高的臣子,徐家就有一塊。

由當時的鳳池閣大學士尤榮撰文,書法大家付元英書寫篆刻。

隻是朝代更迭,隨著大周覆亡,那丹書鐵券也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但那畢竟是先祖之物,所以徐家一直珍重保管,就供奉在祖先堂裏。

“動這個心思實屬大逆不道,可二哥哥的性命危在旦夕,”徐春君也是迫於無奈:“其他人或許能幫忙,但勝算都不夠大,我們不得不做個更周全的打算。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虧你能想到這法子,我竟把這東西忽略了。”徐琅道:“雖說有些冒犯,但不失穩妥。當初範家、柳家和咱們家各有一塊丹書鐵券,隻是範家在戰亂中慘遭滅門,他家的丹書鐵券為亂軍所獲,將表麵的鎏金刮去,那鐵券便也毀了。

柳家那塊沉了湖,據說這六百年裏打撈了幾次,卻始終也沒找到。其實就算找到了又怎樣,久經水浸,上麵的字跡怕是也已湮滅不清了。”

“頂數咱們家這塊保存得最是完好,若真能將其送給誠毅侯,的確算得上是一個份大禮了。”徐春君道:“以他的身份,想要開脫二哥哥,不過是一封書信的事。當然了,我會先試試從別人那裏下手,若能辦成是最好不過,實在沒有辦法,也隻好搬出它來了。”

徐家這份丹書鐵券,旁人便是想要也不能輕易到手。

因為這東西人所共知是徐家家傳的寶貝,若平白無故奪了去,那可是犯法的。

不管他是誰,就算弄到了手也是個燙手山芋。既不能拿到明麵上來,更要防著徐家人不肯甘休。

要知道,徐家雖然敗落了,可人還在。

真要告起狀來,也不是好開交的。

何況於自己的名聲也不好,吃相太難看了,難免為人詬病。

除非是徐家人自願相送,這便說得過去了。

徐琅微微沉思了片刻,下定決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到時便是有人怪罪,有我擔著就是了。五丫頭,不是我要搶你的功勞,以後無論對誰,都要說這主意是我出的。”

“姑姑,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怕我被家裏人詬病。”徐春君當然不會蠢到誤會徐琅,更何況她根本就不想要什麽功勞。

“好孩子,你真是個明白人。”徐琅欣慰極了:“我早就看出你是個好的,當年何姨娘就是最聰慧識大體的。”

徐春君聽她提起生母,不禁微微低了頭,但很快就平複了心緒,建議道:“依侄女的愚見,咱們取這丹書鐵券的時候最好也瞞著眾人,免得節外生枝。”

“不錯,就別讓有的人跟著添亂了。”徐琅和她想的一樣:“既然已經定下了計策,那就快些動身吧!”

“姑姑說的是,我要帶的東西不多,一會兒就能收拾完。”徐春君忙說。

“你別急,最快也得等到明天。”徐琅笑道:“此時天還早,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連同你的那兩個丫頭都帶著,身邊沒人服侍可不行。我這屋子裏的人再給你幾個,路上總得多些人照應。你別忘了向眾人道個別,明日一早就動身吧!”

徐春君從徐琅這裏離開,便回了自己住處收拾東西。

兩個丫環沒料到忽然要進京,不禁有些惶惶然。

“姑娘,咱們到京城去成嗎?”紫菱心裏沒底。

“這是沒辦法的事,為了二哥哥,咱們硬著頭皮也得去。”徐春君還好,哪怕是有些憂慮也壓在心裏不露出來。

“與其窩在家裏瞎擔心,還不如出去闖一闖,說不定真能闖出一條活路。”綠蓴這丫頭倒是膽大,最初的怔忡過去反而覺得有趣。

雖說沒有太多東西要帶,可到底還是忙亂了半天。

“我向眾人去辭個行,”到了下半天,徐春君想著要的各處去說一聲:“這是三姑姑特意叮囑過的。”

大房自然隻是走個過場,白氏楊氏都叮囑她路上小心保重。

二房宋氏正在月子裏,拉著徐春君的手道:“五妹妹,這一去就全指望你了,我代不會說話的孩子,還有獄裏二爺都謝謝你。”

“嫂子別說這樣見外的話,春君但有一分之力也要用盡,隻是現在不敢跟嫂子打包票,還請見諒。”徐春君溫言道。

“好孩子,我這裏還有些散碎銀子,你帶著吧!到京中行動就要花錢。窮家富路,千萬別不要!”孫氏早準備了一包銀子,硬塞到徐春君手上。

聽自己陪嫁的男仆回來說,徐道慶去鄰縣探監,根本一點都不盡心,那副嘴臉連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擺著恨不得二爺永遠別放回來。

“二伯娘的一番心意侄女卻之不恭,那就先拿著,若用不了那麽多,再給您帶回來。”徐春君推辭了兩次才恭恭敬敬地收下。

好容易從二房出來,徐春君又向魏氏辭行。

魏氏壓根兒就沒讓她上前,隻是隔著簾子訓話道:“樹高千尺也不能忘根,別說還隻是棵尺八高的秧苗!你四五歲上死了親娘,是我辛辛苦苦把你養育大的,你但凡有點良心,也不至於一味地爭強好勝,越過我們去別人跟前買好兒!”

“太太息怒,我並不敢,”徐春君說著便跪了下來:“我是想著您和我的心一樣,想要快些救二哥哥出來,所以就沒同您先商量。”

“你用不著跟我打馬虎眼,咱們是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你自求多福吧!”魏氏冷哼。

“太太千萬別動氣,我以後不敢了。”徐春君道。

“快扶五姑娘起來吧,姑娘大了,翅膀也硬了,”魏氏才懶得聽徐春君解釋:“我身上也乏了,你回去吧!我可受不起你的跪!”

徐春君無法,隻得站起身。

魏氏跟前的人,沒一個送她出來。徐春素更是隔著窗子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番外 春(九)

三月二十七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徐家門前停著兩輛馬車,幾個仆人或坐或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等著裏頭的人出來。

徐春君比每天起的都要早些,梳洗打扮完又吃過了早飯來見徐琅。

徐琅這兩天的精神比往常要好些,剛用過早飯,坐在扶手椅上看家中賬目。

她今日穿了件綠沈配草白的二色元寶領窄裉長套衫,發髻上別著珍珠梳篦,令人見之忘俗。

隻是歲月無情,時運多舛。當年才貌動京城的徐三姑娘,如今眼角已添了細細的皺紋,頭上的青絲間也偶有白發。

徐春君打小沒了親娘,在她所見到的女子中,三姑姑是最有大家閨秀風範的一個。

溫柔剛強兼而有之,著實令人敬佩。

她有意無意地把徐琅當成自己的閨範,再加上她本就天生的性情穩重溫和,因此家裏下人閑著議論的時候,也都說小輩兒的這幾個姑娘頂數五姑娘和三姑奶奶最像。

隻可惜是個庶出的。

而徐春君因身份使然,再加上魏氏是個不明事理的,她怕人以為自己巴結當家人,所以平日裏同徐琅並不怎麽親近。

“春君給三姑姑請安,一會兒就要上路,不知您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徐春君行了個禮問。

“進京求人的事該囑咐的話昨日都已叮囑過了,何況你是個懂事省心的,用不著我再三地說,”徐琅放下賬簿,拉著徐春君的手道:“今日我還有幾句體己話要告訴你,自古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無論事情成與不成,你隻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好,這是第一件。”

“姑姑的意思我懂,會記在心裏的。”徐春君答應道。

“第二件,這次雖是為了你二哥哥的事進京,可你也該存下一份私心,”徐琅接著說:“你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總要為自己將來打算打算。咱們窩在這小地方,著實苦了你們這些小輩,若能在京中遇見有緣人,也該把握才是。”

徐春君忍不住紅了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這麽個模樣性情,又有這樣的心胸見識,姑姑不忍心你埋沒。女子嫁人,可是半點馬虎不得。”徐琅歎息一聲,還有些話她沒說,魏氏這個嫡母怕是難為徐春君尋一門正經親事。

她雖是姑姑,可也難以越俎代庖,但若有機會結下一門京城的婚事,魏氏想必也不會阻攔。

畢竟徐春君是她名義上的女兒,徐春君嫁的好,對她也有益處。

這麽多年的姑嫂,徐琅早把魏氏看得透透兒的,她可當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

“這次能救下二哥哥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春君不敢奢望其他。”徐春君真心是這麽想的。

“這件事若能成,你便是徐家的功臣,”徐琅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事交給你,你便放心大膽地去做。”

“多謝姑姑信著我,侄女盡力就是。”徐春君自己心裏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

“第三件,這個荷包你帶上,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徐琅語意深沉:“真到山窮水盡,無人可求的時候,你可帶上它去見陳欽,他看在這個麵子上也會想法子幫你的。”

徐春君接過荷包,上麵繡的是蘭草山石,這東西明顯是舊的,但保管得很是精心。

徐春君知道三姑姑所說的陳欽,就是她當年的未婚夫。

當初陳家和徐家門當戶對,徐琅和陳欽也算得上是一對璧人。

可惜的是玉簪中斷,覆水難收。

隻是眾人都說那人曾經當眾羞辱過三姑姑,過去這麽久,他還會念舊情嗎?

不過既然三姑姑交代了,自己記著就是了,反正又未必用得上。

“姑姑,你在家中也要多保重。這個家裏你是主心骨,大夥兒都指望著你呢。”徐春君也擔心徐琅,自己這一去,便是快也要個把月。

“不用惦記,我在家裏萬事容易。我叫程媽媽一家陪著你進京,他們都是在京城待過的,總歸比一般人熟悉,”徐琅道:“且她年紀大,經的見的多,你也有個可商量的人。”

徐琅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替徐春君考慮到了,又把盤纏交給她。

又叫跟著的人進來,當著徐春君的麵吩咐道:“你們陪五姑娘進京,凡事要以她為首,莫要因為她年輕麵皮薄,便倚老賣老不服她的管。”

眾人忙說:“姑奶奶教訓的是,我們必不敢的。”

“姑奶奶,大奶奶二奶奶她們都來了。”程媽媽道:“定是來給五姑娘送行的。”

果然沒一會兒,各房的人都來了,魏氏沒親自到場,隻是打發了徐春素過來。

徐春茂婚期在即,她母親孫氏因為兒子出了事不想嫁女兒,被徐琅製止了。

許春茂的這樁婚事是早年定下的,難得的是夫家並未因徐家敗落而悔婚。

那於家如今闔家都在永州任上,去年冬就送了書信過來,商定婚期。

徐琅覺得這事耽誤不得,免得節外生枝,因此和孫氏母女說好了,就下個月出閣。

“二姐姐,你出閣我怕是趕不上了。”徐春君遺憾地說:“我這兩天又趕了一雙鞋出來,一會兒讓我房裏的丫頭給你送去。”徐春君悄悄對徐春茂說。

“你給我做的東西夠多了,何苦還勞神。再說該是我過意不去,要多謝你的。”徐春茂心裏過意不去,論理出事的是她親哥哥,該她出麵才是。

如今這重擔都落在了徐春君的身上,人家還倒給她陪著情。

“時候不早了,五丫頭動身吧!”徐琅催促道。

因為急著趕路,徐春君也沒多耽擱,跟各房的人一一道別,就出了門去。

他們打算著日夜兼程,最快也得八天到京。

何況求人辦事哪有處處順當的,少不得要各處耽誤。

眾人望著徐春君的馬車走遠了,才都進去。

“五姑娘,這路遠著呢。”程媽媽把靠墊放在徐春君背後道:“路上多養養精神吧,等到了京城,還不知道有多忙亂呢!”

“多謝程媽媽提醒了,您老也歇著。”程媽媽是徐琅的奶娘,徐春君對她格外尊重。

紫菱和綠蓴兩個一乍出門都覺得新鮮,趴在車窗上瞧路邊的風景。

暮春時節綠樹濃蔭,鳥鳴婉轉,隻可惜眾人心中有事,少了一份閑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