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耳其調令(二)

【土耳其人參戰這段曆史的確太過奇葩,太過詭異了,乃是海軍史孜孜不倦反複提及的話題,夏雨自然也要略微提一句,順便繼續挖坑……】

地上鋪著來自波斯的地毯,雪白的牆壁上掛了幾幅17世紀的古老油畫和一麵標注滿數據記號的世界海圖。紫藤木製的辦公桌上文件擺得很高,金色的簽字筆尚在筆筒裏搖晃不止,放在牆角的自鳴鍾猶自滴滴答答吵鬧不停,抽了一半的雪茄橫在煙灰缸裏,淡藍色的煙霧還在升騰。

1893年的聖誕節氣氛尚未消散盡,1894年的新年鍾聲便又紛至遝來,元帥的權杖隨意擱在沙發上,帝國海軍大臣提爾皮茨穿了一件沒有軍銜的元帥軍服,悠閑的站在窗台前,一手剪刀一手水壺,俯身修理他視若珍寶的盆栽。

“元帥,這是駐倫敦的情報機構剛剛發回來的情報。”大洋艦隊第一偵查艦隊司令弗蘭茨-希佩爾少將和海軍情報處第一副處長埃裏希-雷德爾中校抓著一張電報紙敲門進來。“鐵鏽號被土耳其人拿下來了,更名為奧斯曼蘇丹一世號。”

“土耳其人倒是好手段……”提爾皮茨元帥轉過身來,接過電報略微掃了一眼,坐回辦公桌前,風輕雲淡道:“行了,我知道了。”

“元帥,這次英國佬一反常態,出售給土耳其人瑞薩迪赫超無畏艦絲毫不見偷工減料的痕跡,反而給足了12英寸的水線裝甲帶,而且瑞薩迪赫號建造速度也一再放緩,英國人居心可疑!”

根據英國人的慣例,英國的外銷型軍艦的防護力相對於原型艦通常會削弱一個檔次,以便在同等口徑下,英國的原型艦能夠擊沉外銷艦,而英國人在此次交易中很罕見的沒有祭出魑魅魍魎,也不知英國人是打著將瑞薩蒂赫號戰艦下水日期拖到可能的世界戰爭爆發,然後以戰爭為理由毀約將瑞薩蒂赫號順勢編入大艦隊的主意,還是存著拉攏土耳其人,將奧斯曼帝國納入協約國體係的心思。

以大英帝國的傲慢無禮,還有俄羅斯雙頭鷹對土耳其一貫的蔑視,希佩爾估計英國人拿土耳其“冤大頭”的錢為大艦隊裝備一艘超無畏艦的可能性居多。提爾皮茨對於英國人的小動作視若無睹滿不在乎,希佩爾少將忍不住開口提醒:

“元帥,難道您就真的一點兒也不擔心嗎?”

“希佩爾少將,你覺得瑞薩迪赫號的戰鬥力如何?”提爾皮茨端起他在遠東淘來的景德鎮青瓷茶杯道。

盡管英國人並沒有公開瑞薩迪赫號戰列艦的性能數據,可這難不倒德國海軍情報處的情報員,隨著瑞薩迪赫號的開工,它的性能數據很快便被評估出來並且還在不斷完善中。

“瑞薩迪赫號,英王喬治五世級戰列艦的改進型,除了巡航航速不如原型艦外,其動力、副炮和指揮係統都有很大的改進。”公海艦隊最傑出的戰術指揮官希佩爾少將如數家珍般的點評道:“如果英國人守信交貨,土耳其這樁買賣確實不賴。”

“鐵鏽號呢?”提爾皮茨掀開杯蓋,伴著四溢的茶香,低頭美美的品了一口,追問道。提爾皮茨曾經擔任過遠東艦隊司令,對於中國的名茶很有一番心得。

裏約熱內盧號戰列艦是當時最公開的戰列艦,其性能數據在有心人麵前根本就不算秘密。裏約熱內盧號艦長205米,艦寬27.1米,吃水8.2米,滿載排水量30250噸,設計最高航速為22節,裝甲厚度約為60-305毫米。英國人為了從德國造船廠手裏搶到訂單故而將一切華而不實的東西齊齊堆在了那艘戰艦上。7門雙聯裝305毫米主炮、20門單管152毫米副炮,10門單管76毫米副炮這種近乎裸奔的艦船設計不止前無古人,甚至後無來者。裏約熱內盧號戰列艦的性能數據剛剛流出便引起海軍界一片嘩然,很快便獲得了“七炮塔聖物”的“美譽”。

“鐵鏽號?過度重視火力而輕視防護力,裝甲羸弱,一發280毫米穿甲彈就能將它穿透。大而無當的上層建築和奢華的內部裝飾增加了中彈麵積,不利於損失管製。七炮塔設計未經嚴格的科學驗證,脆弱的艦體能否經受住一輪主炮齊射還是個謎。”

作為世界第二海軍強國的艦隊指揮官,希佩爾少將自然有他的傲氣。希佩爾少將撇撇嘴一臉不屑道:“在我看來,鐵鏽號不堪一擊,也隻有饑不擇食的希臘人和土耳其人拿鐵鏽號當寶貝!”

“無論是瑞薩迪赫號還是蘇丹奧斯曼一世號我們手頭都有詳細的資料,而且鐵鏽號還不堪一擊。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提爾皮茨元帥擱下手裏的茶杯,把玩著手裏的元帥權杖,望著希佩爾少將似笑非笑道。

“元帥,您知道我所顧慮的並不是這些……”希佩爾繞過提爾皮茨的辦公桌,指著掛在牆壁上的地圖憂慮道:“如果英國人放緩造艦速度是為了腹黑土耳其人一把,那麽大艦隊勢必會增加兩艘無畏艦,這對我們來說是個不小的壓力。如果英國人按期交付那兩艘無畏艦,再加上一個在土耳其搞風搞雨的英國海軍顧問,英國人在土耳其的影響力勢必會大增,這對我們在土耳其的布局是個不小的隱患。”

奧斯曼土耳其素有西亞病夫之名,19世紀中葉的“坦齊馬特”時代土耳其人回光返照,東拚西湊組建了一支地中海首屈一指的蒸汽艦隊,勉強還能在東歐和近東呼風喚雨,可時間到了1913年,衰弱的土耳其人已經從操縱棋局的棋手變成任人擺布的棋子。不過奧斯曼帝國雖然衰落不堪,可土耳其人的地理區位實在太過微妙太過逆天了:南下可以威脅英國人的生命線——蘇伊士運河航道,封鎖黑海門戶博斯普魯斯海峽可以割斷雙頭鷹與它的盟國的聯係,北進可以威脅北極熊和高盧人的腹地。鑒於土耳其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德國外交部和軍方早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就開始在土耳其布局,如今掌握土耳其政權的三位軍事寡頭都與德國具有密切的關係。

“英國人?!”提爾皮茨端著手裏的茶杯,滿是褶皺的眼皮子微微抬了抬,刻滿刀鑿之痕的老臉上劃過一絲玩味的表情。“少將,你說的也很有道理。這樣吧,雷德爾中校,你盡快完成一份評估報告,下個月月初的年度海軍會議上,我會專門提出這個問題。”

“要不……還是讓海蒂-西萊姆少校寫這份評估報告吧。”雷德爾中校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建議道。

“海蒂-西萊姆?那個來自石勒蘇益格-赫爾斯泰因的狂妄小子?”想到這十年來與那個倨傲狂妄的年輕人種種不愉快的經曆和交鋒,提爾皮茨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咬牙切齒道:“先生們,我不否認海蒂-西萊姆少校的才華,但在他改掉他那令人作嘔的驕傲自大和誇誇其談之前,我並不準備接受任何由他撰寫或者敘述的觀點,即便他的觀點是對的!”

雷德爾遠遠低估了提爾皮茨的固執程度,海軍大臣說的斬釘截鐵,可雷德爾中校並未氣餒。

歐洲的形勢一日緊過一日,戰爭一觸即發。誰都知道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必然是至死方休的結局,賭注則是國運和未來。誰都不想輸掉戰爭,誰也輸不起,無論是從私人關係出發還是基於國家利益層麵考量,雷德爾中校都想讓海蒂-西萊姆回來,他上前一步,呶呶不休道:

“元帥閣下,海蒂-西萊姆曾經在船廠擔任過聯絡員,這兩年他在土耳其海軍做海軍顧問,評估報告的撰寫人,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雷德爾中校囉囉嗦嗦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上,誰都知道雷德爾中校與西萊姆的友誼;誰都知道帝國海軍大臣、公海艦隊總司令提爾皮茨元帥對於海蒂-西萊姆的厭惡。

提爾皮茨為自己剪了一支雪茄,斜斜的靠在柔軟的沙發上,粗實的手指輕輕叩擊著辦公桌,沉默不語。

作為公海艦隊的締造者,威廉皇帝的寵臣,提爾皮茨在德意誌海軍內部具有崇高的威望。元帥用沉默表達了他的態度,這種無聲的警告帶給雷德爾的壓力可想而知。老於世故的希佩爾扯了扯雷德爾中校的衣袖,暗示雷德爾中校不要正麵頂撞元帥。

“既然元帥並不中意西萊姆上尉,那還是讓雷德爾中校完成評估報告吧。”希佩爾少將越俎代庖,替雷德爾中校攬下任務,將不依不撓的雷德爾中校揪了出去。

“將軍,難道您不想讓西萊姆回來?”剛邁出海軍大臣辦公室大門沒幾步,雷德爾中校爆發了,跳著腳詰問道。

“難道你和提爾皮茨元帥吵起來就能讓西萊姆回來?”希佩爾少將反問道。

“可……可如果不嚐試一下,西萊姆就真的回不來了。”雷德爾中校摘下軍帽,望著帽子上的帝國軍徽,心底生出一絲泄氣的意思。

希佩爾少將歎了一口氣,旋即記起來什麽,眼睛一亮,拍了拍雷德爾中校的肩膀鬼祟道:

“中校,你不是在霍亨索倫號皇家遊艇上服役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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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風帆時代到利薩海戰後的蒸汽時代,從1863年炮擊鹿兒島事故到1879年後膛炮撥亂反正[3],從無防護木質戰艦到1861年勇士號鐵甲艦服役,在我四十餘年的海軍生涯裏,世界海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真以為我看不到科技的魔力?”

提爾皮茨站在窗台前,一手剪刀一手水壺,俯身修理他視若珍寶的盆栽。相同的地點、動作,可心境與十分鍾之前全然不同。

“在科技並不昌明的1898年,前有德意誌海軍數十年的積貧積弱和皇帝的急功近利,後有國會議員的虎視眈眈和海軍內部保守派元老的羈絆束縛,如果不盡快做出成績,不僅連海軍大臣的位置岌岌可危,甚至剛剛開啟的海軍崛起事業都有可能會葬送夭折,那時候我有得選擇嗎?政治是一門前進與妥協相平衡的藝術,它從來都不含情脈脈!”

已經六十六歲的老將氣急敗壞的修理著盆栽的枝枝蔓蔓,直到剪刀劃破了手,鮮血直流才回過神來。想到英格若爾的咄咄逼人,德皇威廉的無情,還有那個讓他聲名狼藉的西萊姆,提爾皮茨怒不可遏,惱恨的將手裏的剪刀扔了出去。

剪刀砸中了弗裏德裏希-馮-伯恩哈迪將軍撰寫的《德國和下一次戰爭》。這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人必讀的書,每當提爾皮茨心情鬱悶的時候,他都會重新翻閱一遍。

磨損嚴重的舊書搖晃了一下,徑直掉下辦公桌,摔在波斯地毯上。一份書信自書中滑出,洋洋灑灑的飄落在地毯上,信封的郵戳赫然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

【注釋】

1.利姆普斯:英國海軍少將,1913年任土耳其海軍首席顧問。

2.弗裏德裏希-馮-伯恩哈迪:德國軍事作家,主張和平的願望是沒有前途的、純屬是空想,是“不道德的,不人道的”。

3.1863年,英國海軍炮擊日本鹿兒島,英國艦隊出現多起後膛炮爆炸事故,傷亡慘重,英國人一度放棄後膛炮射擊,直到1879年英國桑德爾號戰艦前膛炮炸膛,英國人這才摒棄了前膛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