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耳其調令(三)
1914年1月,奧斯曼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港。
突如其來的冷氣團襲擊了東歐和近東地區,氣溫已經降至冰點,金碧輝煌的多瑪巴赫切宮水晶窗台上厚積著冰淩,狹窄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北岸冰層重疊,就連地中海沿岸常見的油橄欖樹都被嚴冬嚇得瑟瑟發抖。
寒風在馬爾馬拉海上空肆虐,大海如同蘇醒過來的遠古惡獸,裹挾起驚人的偉力喧囂著翻騰起十數米的惡浪,足以將百十噸的小船瞬間撕碎。
鑒於惡劣的海況,土耳其海峽早已經封航,大大小小的船隻紛紛進港避風。新月旗海軍所在的金海灣[1]裏,因為有地形和防波堤的保護,駭浪能稍稍平息一些。饒是如此,那幾艘老當益壯的巴巴羅薩級岸防艦,九千七百噸的梅蘇迪耶級戰列艦,剛從英國返航歸來的哈米迪耶號巡洋艦、美製梅奇蒂埃號鐵甲巡洋艦在大自然麵前,仍然隻有上下顛簸的能力,至於那四艘三百噸級的法製驅逐艦和四艘六百噸級德國造S-165級雷擊艦,它們還上不得台麵,幹脆在幾尺高的風浪中消失不見。
馬爾馬拉海駭浪驚濤,奢華沒落的伊斯坦布爾也好不到哪兒去。風雪在港城上空陰霾不去,徑直將奧斯曼海軍司令部那些別具意大利風格的建築群淹沒。德意誌顧問團駐地大樓一片靜謐,狂暴的風幾乎要刮倒立在樓前那兩麵德意誌帝國三色旗和奧斯曼新月旗。
小公寓很安靜,隻有書桌前沙沙作響的書寫聲。壁爐裏的爐火忽明忽暗,偶爾鬆枝木碳爆裂發出清脆的劈啪聲,繼而在這靜謐的小房間裏**漾開來。
“1898年希土戰爭,1911年意土戰爭,1912-1913年兩次巴爾幹戰爭,奧斯曼帝國丟掉了它在歐洲絕大部分領土和祖輩的榮耀。曾經地跨三大洲,將地中海視為內湖的龐然大物終於支撐不住,在貧弱的意大利和巴爾幹同盟摧枯拉朽的攻勢下轟然倒下。在兩次巴爾幹戰爭中,蘇丹的子民們並非毫無還手之力:土耳其人盡管節節敗退,但是由帝國陸軍訓練出來的土耳其軍隊在戰鬥中的表現可圈可點;新月旗海軍盡管不堪一擊,但仍然有侯賽因-拉烏夫-奧爾拜這個傑出的破交戰專家,僅僅一艘哈米迪耶號就能把地中海攪的天翻地覆。但即便這樣,可這個國家畢竟已經從根子上腐爛了,再多的船堅炮利也不足以挽救這個快要垂死的王朝,正如遠東的清國。”
“相對於窮途末路的奧斯曼帝國,巴爾幹同盟海軍的表演倒是讓人眼前一亮。保加利亞人戰前隻有六艘魚雷艇,但是他們仍然重創了哈米迪耶號裝甲巡洋艦。希臘海軍封鎖了達達尼爾海峽出口,實施了奪取愛琴海諸島嶼的戰役。他們擊沉了四千八百噸級的老式鐵甲艦阿沙力特夫菲克號[2]、兩千七百噸的法特希布倫德號巡洋艦,擊傷巴巴羅薩-海雷丁號前無畏艦。作為英國人的潛在盟軍,希臘海軍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出了咄咄逼人的攻擊性,其不斷上升的海軍實力值得我們警惕。”
辦公桌上堆滿了希臘、土耳其當地的報紙,德國駐土耳其、希臘兩國海軍武官送來的情報和由鄧尼茨候補海軍少尉專程送過來的德國地中海分艦隊的調查報告。1912年的巴爾幹戰爭,土耳其人一敗塗地,北極熊的“泛斯拉夫主義”在巴爾幹半島大肆擴張,這引起了德奧兩國的恐懼和不滿,德國決定采取幹涉行動:由鼎鼎大名的戈本號戰列巡洋艦和布勞雷斯號巡洋艦組成的地中海分艦隊氣勢洶洶的殺進亞得裏亞海,封鎖黑山港並且派出海軍陸戰隊阻止塞爾維亞人獲得出海口,而卡爾-鄧尼茨當時正在布勞雷斯號巡洋艦上。
餐桌上的咖啡已經涼透了,沾了些黃油的黑麥麵包硬的像石頭,培根肉香腸甚至掛上了冰碴子。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從門窗的縫隙中鑽了進來,決絕的將房間裏最後一絲暖氣帶走。
宅男隨意披了件洗的發白的德式海軍舊衣,頭上戴了一頂土耳其海軍製式氈帽,眉宇緊鎖苦大仇恨,咬著筆頭勞神構思關於希土海軍軍備軍賽的評估報告。
1912年精疲力竭的土耳其人與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簽署停戰協議。慘敗暴露了奧斯曼帝國的虛弱,當蘇丹的子民們早晨醒過來的時候,他們會驚訝的發現君士坦丁堡所麵臨的局勢是如此的惡劣:西北部是彪悍的馬紮爾人;北邊有羅馬尼亞人和韃靼人;西部是斯拉夫人和希臘人以及斯拉夫穆斯林、阿爾巴尼亞人以及馬其頓人盤根錯節;東邊有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東南、南部還有上百個阿拉伯部族。國內局勢本來就難以周旋,再加上不幹不淨的羅馬人和高盧人,在北方虎視眈眈的夙敵俄羅斯,對中東垂涎三尺的英國人,還有東西方海路開通以後甩也甩不掉的貧窮。
戰敗後的土耳其人彷徨無助,急切想要重建它的海軍,尤其在世仇希臘人不斷添船增炮和英國海軍顧問評價‘土耳其無海軍’的背景下。於是幫助土耳其人重建海軍,趁機擴大德國在土耳其海軍的影響力作為政治任務擺在帝國海軍部麵前。那時候巴爾幹半島硝煙尚未散盡,戰爭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爆發,剛剛上台執政的土耳其自由派內閣搖搖欲墜已經失去了對軍隊的控製,君士坦丁堡兵荒馬亂,複仇主義、失敗主義和各種荒誕不經的謠言四處滋蔓,德國海軍部上上下下人人都視土耳其之行如危途,隻有拖家帶口走投無路的宅男王海蒂和初出茅廬少年得誌的岡瑟-呂特晏斯站了出來。
1913年可謂是巴爾幹年,第二次巴爾幹戰爭、大國為巴爾幹半島無休止的爭吵和恐嚇、1913年1月23日伊斯坦布爾政變,近東那一小塊彈丸之地的耀眼光芒足以令後世的阿富汗伊拉克黯然神傷。1914年的新年鍾聲奏響,槍聲停歇硝煙散盡,全世界的目光依然沒能從巴爾幹地區轉移回來,西亞病夫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和野心勃勃的希臘王國這兩個剛剛真槍實彈幹了一架的對手又找到了新的博弈場——海軍。
德英海軍軍備競賽風風火火十來年,見過大世麵的歐羅巴人對此早已經習以為常,費希爾與提爾皮茨這一對夙敵的十年來的恩怨糾葛相“辱”以沫甚至成為歐洲人茶餘飯後經久不衰的談資;南美數國爭風吃醋式的海軍競賽著實熱鬧喧囂了一陣子,最後在經濟危機的衝擊下很狗血的太監了。就在人們概歎軍備競賽不是窮國燒得起的時候,在巴爾幹那個貧窮落後動**不安的地方,希臘和奧斯曼土耳其竟然也趕起了時髦,不顧各自國內經濟困難的事實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軍備競賽。
1914年,歐洲的形勢越發緊張,戰爭氤氳在歐羅巴大陸上空陰霾不去,列強勢力在巴爾幹半島糾纏不休,民族矛盾、宗教衝突、文化差異、邊界糾紛、政治分歧等棘手的問題相互影響,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對土耳其素有野心的威廉皇帝自然關注到了這一點,於是責成德國駐土耳其顧問團遞交一份關於希臘土耳其海軍競賽評估報告。
土耳其陸軍是德國人的自留地,與之相反,土耳其海軍則是英國人的後花園。在大英帝國皇家海軍的霸權主義下,土耳其海軍僅有的幾名非英籍海軍顧問被驕橫的約翰牛壓的幾乎喘不過氣來,而海蒂-西萊姆上尉、岡瑟-呂特晏斯中尉便是是德國顧問團在土耳其海軍碩果僅存的釘子戶,而評估報告自然隻能交給這倆人。
“兩次巴爾幹戰爭讓希臘和土耳其這兩個國家走上了軍備競賽的道路。第二次巴爾幹戰爭**裸的暴露了所謂巴爾幹同盟的實質,而《倫敦和約》墨跡未幹之時,土耳其政府悍然出兵收複埃迪爾內,此舉更是讓希臘人心驚肉跳。為了預防可能的報複,保持海軍優勢,希臘人不顧財政困難,正揮舞著鈔票滿世界購買軍艦。”
就在宅男奮筆疾書的時候,公寓那破敗的門被推開了,裹了件軍大衣的呂特晏斯捧著個空杯子賊眉鼠眼的溜了進來。
岡瑟-呂特晏斯是宅男在土耳其這片不毛之地唯一也是僅有的搭檔,他出生於德國小城威斯巴登,1907年的時候加入海軍,在菲亞(Freya)、伊薩(Elsa?)兩艘小型輔助戰艦上服役。1912年海軍部發出召集令,少年無知的呂特晏斯頭腦一熱便上演德國版知識青年上山下山,收拾行囊直奔伊斯坦布爾金角灣,興衝衝的來到巴巴羅薩海雷丁號老式海防艦上擔任槍炮和魚雷教官。
“土耳其的冬天可真夠冷的……”呂特晏斯脫下厚厚的棉手套使勁搓了搓凍得發紫的手,俯身旁若無人的在宅男的房間裏翻箱倒櫃。
半勺紅糖半勺咖啡豆,呂特晏斯笑吟吟地替自己衝了一杯咖啡,隨意搬來一張椅子倚著宅男坐了下來,笑嘻嘻道:“知道你這裏藏了不少本土貨,借些咖啡紅糖和熱水……”
“真的厭倦了你的開場白,你又不是海峽對麵的英國人,見麵寒暄的開場白永遠都是在抱怨陰霾的天氣……”宅男丟下手裏的筆,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打了個嗬欠,沒好氣道:“想拿什麽就自己搬,用不著說‘借’這個被你反複羞辱的謙詞。”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呂特晏斯老臉一紅,很明智的岔開了話題。他坐在缺胳膊少腿搖搖晃晃的椅子上,悠閑自得的架起了二郎腿,隨手抄起一份宅男剛起了個開頭的評估報告,邊翻看邊抱怨道:“你說怪不怪,海軍部把咱們騙到土耳其這鬼地方不聞不問許多年,突然間又能不要命的催著我們完成一份勞什子的評估報告。咱們不是賣了一艘薩拉米斯[3]給希臘人了嗎,土希軍備競賽未必沒有咱的功勞,海軍部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希土海軍競賽的始末才對……”
“誰知道呢……”王海蒂緊了緊身上的大衣,伸了個懶腰斜斜的靠在椅子上,回想起這些年的坎坷落寞,宅男對著鑲嵌在衣櫃上的那麵鏡子自嘲一笑道:“也許海軍部是想廢物利用!”
話題起的太沉重了,呂特晏斯搖搖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岔開話題:“泰恩河鬧劇是怎麽解決的?”
“土耳其人拿到了頭獎。”宅男指著桌子上攤開來的報紙,冷冷道:“不過希臘人也得到了安慰獎,美國牛仔打著‘維護愛琴海的和平’的旗號,準備以一千萬美金的價格向希臘人出售兩艘即將退役的戰列艦。”
希臘政府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海軍競賽中無疑落在了下風,就在雅典人惶恐不安孤獨無助的時候,精明的美國人跳了出來,表示可以出售兩艘現役的戰列艦——愛達荷和密西西比號。
“美國佬怎麽不去搶錢……”呂特晏斯啐了一聲,須知道一千萬美金可以買兩艘最新式無畏艦,也可以買一遝子快要退役的老式前無畏艦。
“西萊姆,英國人幾乎完全控製了新月旗海軍,我們這些非英籍海軍顧問隻能在邊緣地帶苦苦支撐,如果在加上那兩艘英國戰列艦,我怕我們會被英國佬擠出土耳其海軍。”報紙上關於希土海軍競賽的消息鋪天蓋地,君士坦丁堡報紙頭版頭條上,站在哈米迪赫號主甲板上的土耳其民族英雄侯賽因-拉烏夫-奧爾拜那巨幅黑白照片看起來是如此的刺眼,呂特晏斯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微微不快道:“有一艘英製巡洋艦(即哈米迪赫號)和一個叫甘布爾的英國佬[6]就已經夠麻煩的了……”
“兩次巴爾幹戰爭,土耳其人軍事力量遭受重創,外交環境也極端惡劣。如果奧斯曼帝國還想作為一個主權國家而存在的話,土耳其人就必須重新組建一支強大的陸軍,德國陸軍足以保證我們在土耳其的存在,而海軍隻是這種影響力的補充。”王海蒂扭過頭朝窗外看了一眼,自信滿滿道:“這場軍備競賽希臘人未必就是最大的輸家,土耳其人也未必就是最大的贏家,真正的贏家隻能是日耳曼人!”
順著半開的百葉窗玻璃,對麵那一幢四層洋灰樓樓下,一麵大英帝國的米字旗正在伊斯坦布爾的風雪中錚錚作響。
【注釋】
1.奧斯曼帝國曾經的海軍港灣,土耳其人的福地。
2.另一種說法是阿沙力特夫菲克號被重創。
3.1913年希臘向德國訂購了一艘裝備14寸主炮的薩拉米斯號戰列巡洋艦,預計下水時間是1915年。
4.道格拉斯-甘布爾,英國海軍少將,土耳其海軍顧問。正是甘布爾的遊說,才使得土耳其政府下定決心購買兩艘無畏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