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九 靈犀(下)
韓長騮的眉心不禁跳了一跳,心中苦澀至極。皇帝看起來多半是思念妻子到有些魔怔了。他身為劉盈的內侍,可以說是從小看著劉盈和張皇後長大,是最知道皇帝對這個小了他足足八歲的“甥女”皇後的感情是如何之深的。但張皇後如今已經失蹤多日,下落不明,在這未央宮最高處的宣室殿中,又怎麽可能聽見張皇後的哭泣之聲?
但他看著麵前的皇帝,隻覺得口中的否定話語竟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雖然明知道不過是皇帝的奢望,但劉盈此時的神情卻因這樣的認知而在多日以來難得的明亮起來,鳳眸之中也透出了隱藏期待的驚喜情緒。
一時之間,韓長騮幾乎不忍卒讀,但他卻不得不打破劉盈的奢望,
“大家,是大公主。”
自張皇後蹤跡不見之後,椒房殿中,繁陽長公主劉芷尋不見娘親,便常常哭的厲害,隻有在自己的阿翁身邊才能好一點。劉盈對這個女兒素來疼愛,如今已經是尋不見愛妻,見著女兒的可憐模樣,心中惻薄,便幹脆將劉芷帶到宣室殿伴著自己居住。
但是,縱然有了父親劉盈的陪伴,終究不能完全代替母親。也因此,偶爾在宣室殿中,還是會聽到劉芷思念阿娘的哭泣之聲。
劉盈怔了怔,鳳眸之中適才明亮的色澤便忍不住漸漸的黯淡了下去。
“好好,不哭了,阿翁在這兒——”
繁陽公主劉芷的哭聲,便在父親的安撫之下,漸漸從大哭變成小聲抽噎起來,人也依偎在劉盈懷中,一動不動,抱著劉盈的身子不肯放手。
劉盈歎了口氣,抱著劉芷抬起頭來,環顧宣室殿四周,隻覺空空曠曠,說不出的冷清。他和女兒尚還留在原處等待,深愛的那個語笑嫣然的女子卻已然不在這兒了,心中慘淡,輕聲道,“好好平時最愛黏著她阿娘,之前每次哭起來,沒有她阿娘哄著,不到哭累了,是止不住的。如今勉強還好,若再過一陣子,阿嫣還是不回來,好好哭的更厲害些,我也……”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韓長騮瞧著站在宣室之中的這對父女,明明滿殿之中都有宮人殷勤服侍,人來人往,肅然靜默,但他們站在那兒,沒有了那個女子陪在身邊,身影看起來竟透出孤寂之感。一時之間,隻覺得心中酸苦至極。
……
風打在臉上,有一種疼痛之感。
地宮蜿蜿蜒蜒,從腳下延伸開去,不知前路,亦不知歸途,張嫣沿著其中大道奔跑,她也記不得自己究竟已然跑了多久。隻知道足上已經沾滿泥濘,而她自小嬌生慣養,左腳之上傷處已然疼痛不堪,連虛浮的精神狀態都無法遮掩的住這樣的疼痛。但抬起頭來,眼前的地道卻似乎依舊無邊無際,似乎永遠都看不到出路。
她不敢停下,怕一但停下,透支的精神體力消耗殆盡,便再也站不起來。
但她終究是太過疲憊,再也支持不下去,趺跌在地上,隻覺得所有的負麵饑渴疲憊感覺漸漸的回到身體之上,而抬起頭來,地道依舊無望,不知道身在何處。一時之間,縱然再不甘願,一種難以抵抗的絕望之感依舊襲上來,心氣泄了,卻生生從這種絕望中生出一種刻骨的執拗來。
我不服!
我不服,我今生今世並無做下惡事,勇往直前,真誠生活,隻不過是希望和夫君子女在一起直到老死,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憑什麽竟落得個這樣慘淡收場?
我不服,
無盡的情緒在烈焰灼過的心頭叫囂著,煎熬的她仿佛在刹那間想要死去:
我愛著的那個男人,我們還沒有聚到足夠長的時間,我想要牽著他的手,看著歲月白雪的痕跡,漸漸漫過他的眼角眉梢,直到滄桑,口不能言,依舊能夠用溫柔的眼神告訴他:我是那樣的愛你,從不後悔!
還有我的女兒好好,我還沒有牽著她的手,走過漫漫的長生路,我還沒有告訴她:在這有限的一生中,人也許會有各種不完美,但隻要我們擁有一顆恒久熱愛生命的心,於塵埃中也能夠開出一朵花來。所以,你要勇敢,勇敢的麵對生命中的一切風暴,也要勇敢的麵對下一刻的春暖花開。
地宮之中,張嫣頹軟在地上,抬起頭來,唯有一雙杏核形的眸子,在黯淡的天色之中明亮,熠熠生輝,仿佛烈焰灼燒的玫瑰。
我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卻再也沒有力氣從這兒站起來!隻能在這孤單的地宮之中慢慢等待,等待命運給自己下一個判決。縱然心中有再多的不甘,竟也沒有一絲辦法可想,命運的殘酷之處,不過如此!
一時之間,張嫣放聲大哭。
……
“大公主,”小黃門王喜的笑容有些勉強,“這兒不好玩,還是讓奴婢伺候你回宣室殿吧?”
劉芷卻“充耳不聞”,隻是好奇的仰著頭,打量著麵前的這座殿室。
這些日子,她留宿在劉盈的宣室殿。繁陽公主是皇帝的愛女,初生即封長公主,這些日子,劉盈憐惜她病弱失母,也不怎麽拘束於她,宣室殿上下就更加沒有旁的人能夠管的住這位年幼的公主。由得她在閑暇之餘走遍了宣室殿的每個角落。
如今,她卻在宣室殿外的一道隱蔽盤旋而下的階梯後麵,發現了一座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小小殿室。
漢九年,丞相蕭何領命建未央宮,於宣室殿之下做非常室,非常室是未央前殿中一座特別的宮室,位於宣室殿的底部,為曆代帝王做非常之用,非皇帝手敕不能進入。
但六歲的大公主年稚而不能聽說言語,自然不會知道這套道理,隻是眨了眨好奇的鳳眸,邁出腳步,想要推開非常室的厚重銅門。
“大公主,”王喜暗暗叫苦,想要拉住劉芷前行的腳步,“這兒不可以隨便進的——”卻整理被劉芷回頭一瞪,驚怯放開手。繁陽長公主的耳力雖然不佳,但目光卻十足的有皇家氣勢。小小年紀,不過輕輕一記瞪眼,便仿佛是張皇後一般,讓人興不起阻攔之意。
守衛非常室門戶的執戟郎衛心中暗暗叫苦,他們的刀戟,能夠攔住凶悍的敵人,卻沒法子攔住麵前的繁陽公主。小公主今年年紀不過才六歲,且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是沒法子用言語說通的。但她今年才堪堪六歲,嬌軟的像是最最珍貴的齊地冰紈,不要說是刀戟,隻怕他們一根指頭上去,都能擦的這個小公主跌一個跟頭,實在不知道改怎麽下手,彼此互視一眼,竟都被大公主逼得步步後退。
……
“……好好竟去了那兒?”劉盈聞言,怔了一怔,唇角便翹起了一絲笑意,“也虧得她能找的到這處地方。”聲音溫煦。
“大公主早慧伶俐,”管升躬身站在宣室殿中,笑的帶有了一點訕訕和苦惱之意,“也是有的。守候非常室的郎衛沒有法子,最後幹脆收了刀戟排成人牆擋著著室門。想著大公主小孩子脾氣,若發現進不去,也就自然回轉了。卻不料大公主待了一會兒,發現怎麽也闖不進去,竟發起脾氣大哭起來。伺候的宮人們手忙腳亂,想要哄著大公主出來,大公主卻抱著非常室門前的髹漆盤龍柱,怎麽也不肯下來——”
“竟有這種事?”劉盈愕然放下手中的紫霜毫筆,微微蹙眉道,“朕親自過去看看吧。”
他知道阿嫣素來擔心劉芷日後因為自身耳疾的緣故受了薄待,從小就教育劉芷對自我訴的堅持和毅力。這些年下來,劉芷受此教育,嫡長公主的底氣固然有了,但發作起脾氣來,除了父母及親近的乳娘,是誰都不肯買賬的。心中憂慮,匆匆從宣室殿出來,來到非常室前,遠遠的便見了在室中宮人的擁簇之間,劉芷死死的抱著朱紅髹漆的盤龍石柱,抿著嘴,倔強的立在那兒,一雙漂亮的鳳眼左右微微張望,一遠遠的瞟到自己身上,便躍出驚喜,“啊”了一聲,放開雙手敞懷,似乎要他相抱的模樣。
“大公主。”
王喜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接住了跌倒的劉芷,“你可別嚇奴婢——”
劉芷卻不管不顧,剛剛在地上站穩,便向著阿翁奔跑過來,抱著劉盈的腿,抬起頭來,一雙鳳眸精靈忽閃的,竟是一副十分歡喜的模樣。
劉盈心中一酸,彎腰抱起了劉芷。
好好雖然早慧,但畢竟是在封閉的狀態長大的,又才隻有五歲,雖然常因為不見了母親而哭泣,但內心深處,其實並不知道失去了阿娘對自己究竟是什麽意義吧?他這樣想,瞧著女兒便覺十分可憐,在她耳邊低低道,“好好,你阿娘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再去哭她,問她就這樣丟下你,她可心疼不心疼?”相同模樣的鳳眸微微閉了,一滴淚水滾下來,落在劉芷的頸項之間,轉瞬間就不見了蹤跡。
劉芷卻察覺不了阿翁的心思,一手急切的拉著阿翁的肩,一手回頭指著室中,口中“啊,啊”作響,似乎想要催促著什麽。
劉盈唇角苦澀的揚起,
“好了,好好,”
他不以為意的拍了拍女兒的背,笑道,“這非常室不過就是一間小屋子,也沒什麽好看的。你鬧也鬧夠了,我們回去吧。”轉身想要抱著劉芷離開。卻聽得一聲尖利的哭聲,劉芷麵色丕變,發狠的按著劉盈的肩膀,死命的掙紮,力道大的劉盈疏忽間幾乎抱不住這個孩子,隻得將她放下來,看著她激動的模樣,擔憂道,“好好,你這是在做什麽呢?”
劉芷卻不理他,甩開他奔出去數步,又在前方頻頻回頭,口中發出“咿、呀”的聲音,卻因不能說出有效語意,而懊惱到了極限,一雙鳳眸望著自己的阿翁,閃爍著淡淡的水光,似乎飽含著無言的期盼。
她的一雙眸子雖然隨著劉盈一模一樣的鳳眼,但哭起來的神態樣子,卻十足的像著她的母親張嫣,劉盈瞧著心中十分酸軟,不知道怎麽著,忽然記起了劉芷的生辰。劉芷出生在中元元年的六月初一子時三刻。
據世人說,這個時辰出生的孩子,主終生富貴,利其生母。
……阿嫣到現在還尋不到下落,她和好好是親生母女。說起來,好好性子雖然有幾分執拗,但平日裏並不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任性的。今日裏這般賭命堅持,是否是因為母女之間特別的心有靈犀,感覺到了阿嫣的下落,這才發了這麽大的脾氣?
劉盈忽的揚聲道,“打開室門。”
中郎將袁則微微詫異,但皇帝的命令已經下下來,他自然也隻能輕輕應了一聲,“諾。”
劉盈的呼吸之聲,不知不覺隨著郎衛鑰匙打開鎖門的聲音,而漸漸斂而急迫起來。
明明知道心中多半是奢望不羈之想,但這一刻,他還是願意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保佑妻子和他們父女二人重逢?
劉盈急急的步進非常室,抬頭打量著室中情景。
非常室雖然稱作非常,但室占地麵積並不算大,深棕色的帷幕用組授淺淺的掛起,站在室門進出,一眼望進去,室內一覽無餘,劉盈環視片刻,室中一片杳然,除了幾件慣設的家具,哪裏有佳人窈窕的身影?他靜靜站在原地,默然了一會兒,隻覺得心中失望至極,所有心力都頹唐下來,若非有幼女在一邊,恨不得落下淚來。
“咿,呀……”
他的衣裾被微微拉扯了一下。
劉盈抬起頭,看見了劉芷小小的臉蛋閃過的憂慮神情。
“大家,”
韓長騮跟上前來,口氣中充滿了憂慮,勸道,“大公主看起來不對,不如讓小黃門去宣室殿把大公主的乳娘桑娘叫過來吧……”
劉盈靜默了一會兒,頹然一笑,對這劉芷輕輕道,“好好,我們回去吧。”
劉芷卻依舊“充耳不聞”,隻是固執的搖晃著他的衣帶,一雙小手攢的緊緊的。過了一會兒,見他不為所動,發起急來,死力的拉著劉盈的衣袖,想要將他拖進非常室深處。
“你還想要幹什麽?”劉盈忍不住喊道,
“你阿娘她又不在這兒,你就是再跟我鬧脾氣,你阿娘也不會回來……”
劉芷憤怒的“啊”了一聲,索性放開劉盈,自己轉身奔進非常室,步履重重的,一聲一聲敲擊在劉盈心中,好像沉沉的鼓點。
“大家?”韓長騮看著皇帝,忍不住開口道,聲音帶著疑問。
地風輕微,從不知名的地方吹出,自非常室中穿堂而過。劉芷像一隻沒頭蒼蠅似的在非常室中衝撞了好一會兒,站在台階之上的帝座上,神情帶了一絲絲的難扼的茫然。劉盈站在非常室門之前,抬起頭來,遠遠的覷著劉芷,隻覺得明明她的眼角眉梢都沒有動作,卻偏偏好像做出了一種凝聽的表情。
“好好,”
劉盈苦笑,他終究是多想了。阿嫣失蹤了這麽些日子,又怎麽會在未央宮中?
他心情慢慢頹喪下來,張口想要道,“我們回去吧!”劉芷卻忽然從石階之上撲下來,抱著帝座之下兩排青銅燈架的左手雕瑞獸饕餮形狀的銅柱,放聲大哭起來。
非常室如同未央宮中所有帝後可能會涉足的殿堂一樣,在上座下首沿著道路兩側,並行鋪設著一條長長的燈架。若天暮之際,皇帝駕臨,宮人們會在燈座的六十四作燈台之中殿上蜜燭,六十四支蜜燭一同點燃,照耀的整座殿堂恍若白晝。靠著帝座的兩座燈台為為瑞獸饕餮,雕工驚喜,神獸身上的紋路栩栩如生,一雙眸子盯著來人,仿佛錚錚有光。
劉盈怔了怔。
他沒有言語,靜靜的走近了這座瑞獸饕餮銅燈架柱。
劉芷抱著青銅燈架柱仰起頭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哭的涕淚橫流,聲嘶力竭,劉盈心中憐惜,忽覺微微悸動,劉芷的哭聲固然分明,但從孩童的哭聲中,隱隱約約,尚能覺出另一縷哭泣之聲,哀感纏綿,似乎能夠滲到他的心裏去。
“阿嫣——”
他顫抖著雙手去擰轉饕餮的獸首,隻覺得用力之下,燭台巋然不動。再行反轉,依舊毫無聲息,焦灼之際,忽見了眼前饕餮和右手另一隻饕餮的眸子似乎有些不同,福至心靈,伸手去握那雙眼眸,隻聽得劄劄數聲,饕餮獸首架柱與身後燈架斷裂開來,如遇機關一般,向一旁轉開而去,露出一個一丈見方的地道入口來。女子哭泣之聲在殿中眾人目瞪口呆的眼光之中隨著轟然的塵土之中頓然大作而響,直刺耳間。
“阿嫣,”
劉盈陡然振作的喊聲被地道之中驚起的無數灰塵嗆咳而至,被身邊的韓長騮眼明手快的拉住,隻微微探出去頭,與深深地宮之下抬起來的一雙明亮杏核眸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