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零 餘後

張嫣在絕望之中,忽聽得頭上轟隆隆作響,重物騰挪,嘩啦一聲露出一個大口子,天光倏然透進來,地道頂上的積累塵土兜頭兜腦的落下來,嗆咳不已,於飛揚塵土中抬起頭來,便看見劉盈模糊的淚眼。

當此地宮黯淡的天色之中,而她衣容消瘦,容顏憔悴茫然,唯有麵上一雙熠熠生輝的杏核眸子,依舊生機勃勃,從背後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來,猶如明亮的燈火,刹那間被滾滾而來的狂喜淹沒,“持已!”,奮起身上最後一點殘餘的力量站起身,想要撲到丈夫的懷中,卻不得其果,

地宮進深極深,站起來尚離頂上出口有頗長一段距離。劉盈從入口探身,扣住張嫣的手腕,將她從地宮猛然提起,待得她雙手夠住殿室地麵朱砂磚沿,才轉扣了肩膀,再度抱起來一些,最後抱著她的腰肢脫出地道。

張嫣“哇”的一聲,投入劉盈的懷抱,痛哭起來!

於最最絕望的時候,重新看見光明。這大喜大悲的際遇,讓她尚不能真正接受事實,無法承受。隻覺得滿殿的光亮,眾人高高低低的跪拜賀喜之聲,郎衛手中刀戟反射的錚錚光芒,都成為身後遙遠的背景,而她從這樣的噪雜人世中脫離出來,獨在一個寧靜世界之中,大片大片的淚水掉下來,洶湧的落在劉盈的胸膛之上,隻聽的見他胸腔傳來的微微震動,聲音喃喃,“阿嫣,阿嫣。”婉轉低回重複,仿佛隻有這樣重複呼喚,將失而複得的嬌人兒緊緊的抱在懷中,才能夠確認,他的阿嫣終於平安的回到他的身邊!

非常室殿中,皇帝心腹郎衛見了室中轉動的機關和忽然出現的地宮入口,失蹤多日的張皇後猛然從地宮之中回來,微微愕然之後,很快的恢複平靜,低首回避。繁陽公主劉芷見著了久別歸來的阿娘,歡喜至極,拉著張嫣的衣裳一腳,再也不肯放手。一時之間,整個殿堂鴉雀無聲,隻剩下張皇後的放肆隱忍啜泣之聲,和皇帝緊擁妻子的低低呢喃。

久不想見的夫妻終究能夠在分離了一個月有餘的日子之後,拋開了所有的擔憂和絕望,哭泣和傷身,再度擁抱在一起!

中常侍韓長騮看著麵前這樣的畫麵,隻覺得豆大的淚滴從眼角滴下來,舉袖拭了去,嘴角卻不自覺翹了起來,露出難以掩飾的歡喜神色,做了一個眼色,郎衛便悄悄的上前,守住燭架旁的地宮入口——地道出現的十分奇異,若是有人從中上來對皇帝不利,他們可便萬死難恕其罪了!

良久過後,張嫣終於從狂喜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仰頭喚了一聲,“持已”,尚來不及說出更多的話,已經被劉盈封緘了朱唇。

她的腰肢被劉盈下了狠勁攬住,頸項便不自覺的往後仰,輕搖螺首,發出微微咿唔的聲音,似乎想要擺脫這樣的親吻,說一些什麽。但劉盈的力道太過激烈,她漸漸便有些無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圖,柔順啟唇,承受劉盈的風暴,芳心流淌成了潺湲的水,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眼淚從眼角滑落,尚帶著靜靜的歡喜!

直到得男女二人終於親吻夠了,氣喘籲籲的移開,張嫣這才覺得得自己的腿上似乎被緊緊抱住,低下頭來,卻是劉芷久“喚”娘親,都沒有被答應,心中惶恐,死死抱住張嫣的腿,嘶聲啼哭。

女兒麵上的淚水,頓時讓張嫣覺得心都被揉碎了,狠狠的瞪了劉盈一眼,忙蹲下身子,抱起女兒,呢喃道,“好好,好好。阿娘在這兒。”

劉芷在阿娘的連聲安撫之下愈發覺得委屈,哭聲更加大了。

這些日子,母親不在身邊,她日夜擔驚受怕,一張圓潤的臉蛋也瘦的尖了,巴掌大的臉上,一雙鳳眸之中滿是惶恐,望著母親,眨都不敢得一眨,似乎生怕隻要一眨眼,失而複得的阿娘便會再度不見了,一雙小手緊緊的拉著張嫣的衣擺,不肯放下。

張嫣杏眸微濕,摟著劉芷軟軟的身體,承諾道,“是阿娘不好,好好,你莫要哭呀。阿娘再也不離開你了!”

……

牛皮燈籠之中蜜蠟光芒微晃,在地道中投出微黃的光芒,劉盈緊緊執著張嫣的手,跟在韓長騮後麵,行走在地宮之中。

“這未央宮之下,竟密布著這樣的地道。”劉盈沉朗的聲音,在地道的四通八回之間傳來了幾縷回音,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蓊鬱,“朕在未央宮中住了多年,竟完全不知情。實在是有些駭然聽聞……”若得有一個人從非常室的地道進入宣室殿,郎衛措手不及之下,他的安危豈非在敵人兵鋒之下直指?

張嫣輕輕的“嗯”了一聲。

先帝劉邦命丞相蕭何在秦興樂宮之旁督造未央宮,梧齊侯時為將作大監,於未央各宮殿堂之下做地道,縱橫相接,幾乎形成一個迷城。劉邦駕崩之前,必不會起意瞞著繼任皇帝,自己的兒子劉盈,但梧齊侯陽成延卻並未通稟,直到剛剛劉盈直言相問,才上交了未央宮地宮圖。這其中的意味,本已足夠耐人追尋。

再度進了地宮,她已經換上了一件玄色大氅,秣豔的臉蛋在大氅豐茂的毛領掩映之下,愈發顯得憔悴清豔,驚心動魄,眉宇之間帶了一絲疲倦之意,轉頭凝視著身邊的男子,眸光漾著如水的溫柔和安心。

——自宣室殿團聚之後,從團聚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劉盈立即下令,抓捕增成殿中的一眾人等。待到如水一般的郎衛執戟闖入增成殿,殿中青幕在夜風之中揚成一道凜冽的弧度,燈架上的蜜燭尚燃燒剩下短短的一截,卻已經沒有生人氣息。

女官宮人交相臥倒,麵色青紫,觸及額頭,已經沒有了氣息。

劉盈按著地圖,從增成殿側殿第三根柱子之後的坐榻打開地宮入口,在郎衛下去探查過安危之後,方沿著整潔盤旋的石階下到地宮之中——

漆黑的地宮,在暗夜之中呈現著安靜的顏色,猶如靜靜潛伏等待的巨獸,不知道何時醒來,吞齧眾人。

……

阿嫣,便被困在這個地方,數十日之久。而自己在百米之外的宣室殿,翻遍了整個長安,也找尋不到她的下落,若不是上天垂憐,有貴人相救,且她和好好母女之間心有靈犀,自己便真的要痛失所愛,今生今世也挽不回這樣的遺憾。

思及此處,劉盈隻覺得遍體發冷,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妻子的身體,喚道,“阿嫣,”

“嗯?”

張嫣抬頭,望向他。

劉盈凝望著她的杏眸許久,方安心道,“還好,你終於回到我身邊!”

“陛下,”

披甲執戟的郎衛從前頭地道之中回轉,單膝跪地,道,“尋到了前頭兩個人的屍體。”

劉盈麵色一肅,不再遲疑,加緊腳步走到了地宮深處。

穿過郎衛肅穆守衛的路口,轉過地道岔路轉角,便見在前處一小段開闊之地,倒臥著兩具屍體。仰臥的清秀女子雙手搭於腹上,鋒利刀刃尚插於胸膛之上,麵上已經呈青灰之色,神態靜謐安詳。

在她的不遠處,一個青衣宦者倒臥在血泊之中,雙眸睜的極大,麵上神情凶悍,一雙眼睛尚睜的極大,不肯瞑目。

“死的這個宦者,是什麽人?”劉盈冷冷的語氣在地道凝滯的空氣聲中傳來。

“這是禦馬監的宦者,名叫樓謂,平日裏獨來獨往,脾氣不錯。”韓長騮上前輕輕稟道,“隻不知道竟有天大的膽子……”

劉盈應聲表示知曉,轉首去看張嫣。

她靜靜的站在丁酩的屍身之前,大氅披在她瘦削的身體之上,愈發顯得背影伶仃,神情恍惚,仿佛神不守舍的模樣,對自己這邊的動靜似乎未曾聽及。皎皎的側影映在石壁之上,隱覺孤高,臉頰在暈黃光芒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晶瑩水光!

那淚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田,微微一燙,灼燒的赤疼,急聲喚道,“阿嫣——”

張嫣將臉埋在了趕過來的丈夫懷中,輕輕道,“我極為感激她……”

“若非她挺身相救,我此時,怕是再也不能見你啦!”

劉盈望著妻子伶仃憔悴的身影,隻覺得男兒之心又是酸苦又是疼痛,抱著她沉聲承諾道,“從今而後,朕不會再讓你受這樣的委屈。”話方出了口,麵色微變,這才想起來:阿嫣這次受了這般大的磨難,他身為她的夫君,卻無法尋幕後之人為她複仇,這樣的疲軟誓言,又有什麽意義?

張嫣瞧著劉盈的神情分明,“啪”的一聲握住他冰涼的手,道,“不是她。”

她聲音柔軟中帶著堅定,撫慰著劉盈眸中深深的積鬱:“我是說真的!”

“她若是想要我死,不會隻派這麽一個人來……我也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

吩咐樓謂想要她身敗名裂至於身死的人,不會是呂後!

“其實,”張嫣抬眸,漂亮的杏核眼眸黑白分明,在沉暮的暗色之中,分外明豔,聲音低柔,“從我被困在增城殿開始,我就知道,……她並不想讓我死。否則的話,憑她的性子,隻會用最迅速暴烈的手段,一擊即中,”就如同對趙如意,對戚懿,對史上的前少帝劉弘和趙王劉恢,幹淨迅速,根本不會花這樣的水磨功夫軟禁於她。

劉盈從自責的情緒中稍稍解脫出來一些,隻覺得手心出了密密一層冷汗,瞧著妻子擔憂的容顏,忽然就生出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恐懼,喃喃道,“幸好你沒事。”

阿嫣,

雖然說過了無數遍,但我還是想說,

幸好你沒有事,要不然,我真的無法麵對,一個傷害了自己愛人的母親。和不知道該怎麽做的自己!

張嫣怔了一怔,抬眼看著劉盈。

在身邊忽明忽滅的微暗蜜燭燭火之間,劉盈鳳眸微閉,麵上神情帶著深深痛苦之意!頓時,她的心便像是被溫水浸泡,泛起了一股憐愛之情,不願劉盈太過於陷入自責難過的情緒之中,短促輕笑著道,“我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樓謂的背後之人是誰?我平日與人為善,少有得罪人,不知道這未央宮中,有什麽人,竟這般恨我,意圖要我的性命。”

劉盈果被她的話語引開了心思,麵上痛楚減退,泛起了淡淡陰霾,聽得張嫣柔軟的聲音續道,“我從未見過這個樓謂,他卻能闖入這機密未央地宮之中,意欲置我於死地,背後定有指使之人,趁著這混亂時機想要渾水摸魚。若沒有丁七子緊要關頭挺身相救,真讓他殺了我的性命,我含冤而去,他日陛下見了,多半會以為是……是長樂宮母後下的手。不說陛下會有多傷心,更會在陛下與太後的母子之情造成罅隙。此人心思狠毒,定要嚴厲懲治。”

思及阿嫣話語之間描述的如此景象,劉盈生生的打了個寒顫,寒聲吩咐道,“去查此人的底細,家中尚有什麽親人,這之前數天,和什麽人接觸過。定要查的水落石出!”

韓長騮恭聲應道,“諾。”

“什麽人?”

遠處忽的傳來郎衛揚聲的喝聲。

張嫣抬起頭來,見了被郎衛執戟攔住的怯弱少女,青衣青裙,麵上神情微微驚惶,不是啞女又是何人?

“——放她過來。”

沈莫靜了一靜,抬頭瞟了瞟皇帝,見皇帝微微頷首,方揮了揮手。郎衛撤回了手中刀戟,啞女猶豫了片刻,方怯生生的走過來。張嫣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見她雙手並攏聚於胸前,尚捧著一點殘水,水滴卻在行走的路程中灑光了。

“阿嫣,”劉盈拉住她的柔腕,眸中含著淡淡的擔憂。

張嫣搖了搖頭,安撫他道,“我沒事的。”

“我受困這兒的時候,她對我照顧頗多,我雖不敢全信,卻也答應過丁酩會照顧於她!”

她抽出被劉盈緊握的手,走到啞女麵前,蹲下身子,喚道,“小雅,”

啞女無措的抬頭看她。

郎衛們按著地宮圖搜索了整個地宮,查探了宮中各個殿堂的出口,並且檢索地道之中是否有可疑蹤跡。便有兩個郎衛將樓謂的屍身拖出去處理,待到走上前去想要抬丁酩的時候,啞女的神情驀的激動起來,張嫣連忙安撫道,“沒事的!”

“丁七子累了,想要好好睡一睡,我們讓她好好睡一覺可好?”

啞女便不知道是否該堅持,用一種迷茫的神情看著她。

張嫣歎了口氣,“你跟我走好不好?”

啞女點了點頭。

在蜜燭燈籠昏黃的燈光之下,劉盈和張嫣的影子投在地道石壁之上,微微搖晃,交互交纏,似乎情意密致,不分彼此。

張嫣瞧著被劉盈緊緊扣住的指尖,忽的開口道,“丁七子雖囚禁了我,但終究也不過是身不由己,到最後,卻是她從背後刺了樓謂一刀,救了我的性命,她自己卻和樓謂同歸於盡了!”

劉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到了丁酩身上。

“嗯,我心裏很感謝她……”

自從他在北地應允了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之後,便再也沒有碰過掖庭中的那些妃嬪了。丁酩是她們其中的一人,她不及陳瑚,和自己有結發之情;不及趙頡的嬌豔;不及王瓏的美貌;甚至不及袁美人,曾經給自己生過一個兒子;更不要說比諸阿嫣,和自己多年相伴,最後思慕入骨,一生一世不做二寵,生同衾死同穴。

但她也曾少年入宮,美且巧慧,和自己在一處的時候,也曾有過歡聲笑語,閨房之樂。在每一個從她殿閣之中離開的早晨,會嫻雅微笑,屈膝喚一聲“陛下”,最後在自己多年不見之後,她為了救自己心愛的阿嫣一命,而孤零零的死在了增成殿的地下!

在她死亡之後,他也就真真正正的記住了她,用一種刻骨銘心的方式。

張嫣看著他奇異的目光,心中卻生起了一種焦鬱之情,這種情緒如此強烈,漸漸湮沒了她,以至於她忽的猛然撲到劉盈身上,用力抱住這個男人,急急道,“你是我的,我不準你喜歡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