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瓷器碎裂聲在暮色下的紫禁城內傳出老遠。侍奉皇帝的內監戰戰兢兢地守在書房門口,默默等待盛怒中的皇帝平複情緒,他們才好進去伺候主子。

天啟皇帝今日情緒似乎格外不佳,自打早朝歸來之後便是這副怒不可遏的模樣,書房裏名貴的瓷器與字畫被他毀了個遍,連內監看著都心疼不已。

遠遠一道身影快步走來,門前的護衛與內監連忙下跪請安:“張公公吉祥。”

“都起來吧。”張三揮了揮手,目光探向書房內:“陛下這是怎麽了?”

“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啊。”內監苦著臉回話:“今天早上,陛下上完早朝,回來之後就大發雷霆,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小的們也不敢進去。”

張三心中有了數,低聲歎了歎氣:“你們退下吧,我進去勸勸陛下。”

“諾。”內監們心有餘悸地側身讓開了。

張三走到禦書房的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滾!朕說了今日誰也不見!”書房內傳來皇帝暴怒的聲音。

“陛下,是我,張三。”

書房內沉默了片刻:“進來吧。”

張三輕輕推開門。剛剛進門,入眼便是一片狼藉。瓷器碎片滿地皆是,山水字畫被撕得粉碎,盛怒的皇帝站在滿地殘片之間,微微喘著氣,神色頹然。

張三默不作聲地收拾著尖銳的碎片,若是刺傷了陛下可就不好了。

想來也是可悲,堂堂的一國之君,在朝堂之上被宦官欺辱卻無可奈何,國朝兩百年來,還沒有哪個弄臣能跋扈至此。若是洪武皇帝在此,大概早將那魏閹大卸八塊了吧?張三心想。

“不知道陛下今天早上為什麽生這麽大的火氣?”張三低聲問。

年輕的皇帝深吸一口氣,微微平複了情緒:“還能是什麽呢?當然是朕那所謂忠心耿耿的魏卿了!今天早朝之上,竟然安排文官上奏,要在這紫禁城內新設一支親軍護衛!還是與京師三大營平起平坐,以雙發連珠銃為裝備的精銳之師!這魏閹,是要公然造反麽?”

“原來魏閹已經迫不及待要動手了。”張三在心底有了籌算,低聲回道:“陛下不用為此事大動幹戈,眼下老奴的籌劃正在步步推進,魏閹那跳梁小醜已是時日無多。再者,魏閹籌劃組建的新軍,既然是與三大營平級,明麵上也是歸陛下統禦。日後鏟除了魏閹,這支精銳之師還不是盡數歸於陛下麾下麽?何必為此動氣。”

皇帝微微冷靜下來,臉色也略有緩和:“張三,朕現在真的是氣不過,縱使那魏閹逃不過一死,但是眼下他繼續這麽作威作福,天子的威嚴何在?大明的威嚴又何在?”

“陛下,現在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張三示意皇帝噤聲:“如今朝中的局勢已然是一觸即發,兩邊都在厲兵秣馬,關鍵時刻大意不得。稍有不慎,恕老奴失敬,這皇帝的位置,魏閹隨時可以找人代替。”

最後這句話像是一根刺,紮得天啟帝頓時卸了勁,無力地癱倒在座椅上,臉色微微有些蒼白。

良久,他低聲說道:“張三,你說的話,朕都知道。你放心,朕自會耐心隱忍。”

“如此甚好,陛下。”張三歎了歎氣:“那魏閹的耳目如今遍布宮中,陛下今日爆發雷霆之怒,魏閹定然會知曉。若是有人盤問,老奴還望陛下提早準備說辭。”

“朕心中有數。”皇帝疲倦地回道。

沉默了片刻,皇帝似是想到了什麽,忽然眼睛一亮,微微坐直了身子:“張三,聽說你最近給朕找了兩個機關術好手?什麽時候將他們給朕帶來?朕想要見一見他們,和他們好好聊聊機關術一事。”

“老奴這就安排。”張三一笑:“這幾位可是江湖上的機關術大師,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好,好,那朕就等著你。”皇帝終於露出了笑意:“張三,這段時間你也不能閑著,還要繼續給朕找尋覓此等人才,朕前段時間剛剛有一個想法,還想向這些機關術大師討教一番。”

“老奴一定不負聖命。”

“甚好,甚好!”皇帝站起身來:“來,張三,隨朕一起去機關屋,朕給你看看這段時間的成果。”

“諾。”

主仆二人這便離開了書房。幾乎是與此同時,守在禦書房門外的一名護衛忽然轉身離開,悄然向著皇宮的另一方向奔去了。

文淵閣內,魏忠賢正在批閱幾位大學士的奏章。如今內閣的票擬權與司禮監的朱批皆係於魏忠賢一身,理論上大明朝的中心已然落在他九千歲一人肩上,掌握天下權柄的快感無疑是使人留戀的。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口的小監高聲通報道:“九千歲,陛下身邊的金吾衛求見。”

“進來說話吧。”九千歲頭也不抬。

“是。”門外的小監將門打開,金吾衛連忙跪拜在九千歲桌前。

“何事?”九千歲不緊不慢地問。如今他也是執掌大權之人,修煉的便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是平穩之氣。

“回九千歲,早朝下朝之後,聖上就回到了禦書房,在裏邊關了一天,誰也不肯見。”

“知道了。”九千歲滿不在乎地打著哈欠:“然後呢?”

“聖上很憤怒,將書房的瓷器字畫統統砸碎撕毀了。”

“再然後呢?”九千歲感到這個探子不免有些羅嗦了,半晌說不到重點。

“然後……張公公便來了,陛下準許他進屋,二人在裏邊聊了很久,出來的時候,陛下便沒那麽生氣了。”

“他們都說了些什麽?”九千歲來了興趣。

“聽得不是特別清楚,隱約聽到了計劃、機關術大師什麽的,屬下不敢湊得太近。”金吾衛誠惶誠恐地回道。

“知道了,領賞去吧。”九千歲擺了擺手,仍是波瀾不驚的模樣。

“謝九千歲。”金吾衛起身退下了。

金吾衛前腳趕走,門口的小太監便探頭進來:“九千歲,有什麽需要小的們做的嗎?”

“不急,我自己先想一想。”九千歲皺著眉頭沉思。

文淵閣內的檀香徐徐升起,綿延向不知去處的遠方。九千歲凝視著窗外正在墜落的殘陽,心底閃過一絲警覺。

“希望不會是你吧。”九千歲低聲說,低頭翻閱手中的奏章。正巧,這一份便是閹黨在神機營中任職的文官發來的報告,匯報雙發連珠銃的裝備情況。這讓九千歲想起自己正在籌備的新軍,看窗外的天色,校場上的訓練應該接近尾聲了,他還來得及去巡閱一番。

校場上,數百訓練有素的武士正在整頓隊列,田爾耕負責向眾人訓話,總結今日訓練得失。忽然聽得遠處傳來小監的高呼:“九千歲到!”

田爾耕一怔,連忙領著一眾將官迎了上去。

“恭迎九千歲。”眾將官齊聲高呼,其中田爾耕的嗓門尤其出眾。

九千歲站在高處俯視著整齊劃一的隊列,滿意地點了點頭:“最近的訓練怎麽樣了?”

“回大人的話,訓練進度很順利,雙發連珠銃的基本操作要領已經熟練,很快便可交給大人一支精銳之師。”田爾耕自信地回道。

“很好,他們都是可信之人嗎?”

“九千歲放心,這些人都是精挑細選的,絕對忠誠。”

“如此甚好。隨時做好準備,近期這些人馬將有大用。”九千歲微微眯起眼睛,校場上數百雙眼睛也在注視著他。

“走,帶我下去看看兒郎們。”九千歲笑了笑:“本公今日要好好犒賞他們。”

“廠公這邊請。”田爾耕護衛在九千歲身旁,隨著他走進校場。數百武士頓時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前方。田爾耕治軍極為嚴厲,若是目光稍有偏移,免不了幾十軍棍。

“好啊,好啊。”九千歲低聲讚歎:“田都督練的一手好兵!”

“廠公過獎了。”田爾耕笑了笑,神色頗為自得。

但異變在下一刻驟然發生,以致所有人都不及反應。隻聽人群中傳來一聲大喝:“魏閹,納命來!”旋即一道黑影猛然向著魏忠賢撲來。魏忠賢身邊的護衛不及反應,被黑影撞開了防線。隻聽尖利的鋼刀出鞘聲,黑影的刀鋒轉瞬間便逼到了魏忠賢眼前。

千鈞一發之際,田爾耕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他也來不及拔刀,唯有以手臂為盾牆護衛魏忠賢。隻聽得一聲悶響,刺客的鋼刀砍傷了田爾耕的小臂,鮮血頓時濺灑在魏忠賢臉頰上,模糊了他的視線。不過田爾耕的格擋也拖延了刺客的攻擊頻率,當刺客揮刀正要劈向魏忠賢本人時,周遭的護衛終於反應過來,抽刀加入了戰團。田爾耕忍著劇痛,以殘破的手臂護著魏忠賢脫離了戰場,這才回身高呼:“殺了他,殺了他!”

“不能殺,本公要親自審問他!”魏忠賢擦去滿麵的鮮血,狼狽地大喊,所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冷峻**然無存。

刺客刺殺不成,大腿又中了護衛幾刀,眼看是不能全身而退了,眼神生出一絲厲色,猛然將鋼刀橫在脖頸前。

“天殺的逆賊,老子縱是做了鬼,也要回來取你狗命!”刺客嘶聲高喊,旋即揮刀狠狠撕開了自己的喉嚨。

血湧如注,護衛們一齊衝上前去按倒刺客。有人試圖按住刺客的傷口嚐試救活他,奈何刺客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揮刀,刀口已然深可見骨。片刻之後,刺客抽搐著停止了呼吸。

眾人一時愣在了原地。四周靜得可怕,沒人敢去看此時九千歲的臉色。田爾耕捂著傷口,後脊背感到莫名發涼。

“好,好,好。”九千歲氣得臉色發白,顫抖著連聲說了三個好,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我等著你們的後手。”

“田爾耕!”九千歲高聲喊道:“即刻去查,給本公細細的查!刺客背後是何人主謀,有無同黨,查不出來,提頭來見!”

話音未落,九千歲便憤然離去,臉上還帶著點點血跡,如是惡鬼附身。田爾耕捂著血流如注的傷口,低頭望著死去的刺客,冷汗頓時浸濕了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