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應元一直跪在信王府外,他已經不吃不喝跪了六個時辰,從未時跪倒戌時,作為一個閹人,他的體力早已經消耗殆盡,他的雙腳已經沒有了知覺,他在太陽最烈的時候開始跪,曬了一下午,整個人已嚴重脫水,入了夜,下起一場小雨,這才使他恢複一些神智。

信王府大門緊閉,沒有任何會被人打開的征兆,下午的時候倒是開了兩次,這兩次都讓徐應元空歡喜了一場,第一次開門是有人進府報信,第二次開門,是那人出府,這人是皇宮中時常侍奉皇上的公公,看其神色慌張,汗流浹背的樣子,皇宮中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

傅頓這次公然與魏忠賢搶人,勢必使得睚眥必報的魏忠賢想要狠狠地反擊,他會不會真的開始對信王動手?可信王是皇上的親弟弟,他就算有這個膽子,皇上也不會輕易著他的道。那就是想要打擊信王在朝廷的勢力?可這信王在朝中真的有所謂的勢力嗎?若此事坐實,皇上很可能會將信王逐出京城。信王保下墨鸞和公輸鳶兩兄弟又是為了什麽?這倆人聽說是左光鬥的兒子,莫非信王和東林黨人有來往?

如果這一切沒猜錯的話,是不是要為自己早早做好打算,至今為止,魏忠賢想要除掉的人還沒有不被除掉的,萬一信王也有個什麽好歹,自己該何去何從?

可魏忠賢是個什麽玩意自己再清楚不過,自己隻有待在信王身邊對他來說才有利用價值,一旦自己主動離去投奔魏忠賢,魏忠賢會不會棄自己如敝履?

大門突然洞開,信王府的門童胡小七走出來說道:“徐公公,進來吧,王爺正在等您呢。”

在胡小七的攙扶下,徐應元才腿腳十分不利索地走到了堂上,朱由檢讓他找個椅子坐下,他偏偏要站著,還把扶著他的胡小七給推走了。

徐應元居然像個男人一樣,霸氣地說道:“奴才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貪座,望王爺成全。”

朱由檢沒好氣地說道:“想站就站著吧。”

徐應元謝過信王之後,開始思索現場的狀況,左氏兄弟與楊小五都坐在堂上,張三也在,這些人之前在說的事情,自己無法知曉,不過既然把他叫進來,自己多少還是可以揣測出一些眉目來。

朱由檢見他眼珠亂轉,也不知在盤算著什麽,試探地說道:“徐應元,你伺候本王多久了?三年?還是五年?”

徐應元老實回道:“天啟二年自王爺被封為信王,奴才才進的王府,算來應是五年。”

朱由檢說道:“在府裏待煩了,想出去透透氣?”

徐應元嚇得一個頭磕在地上,半天不敢動,徐應元帶著哭腔的嗓音說道:“奴才一時糊塗,受了奸人蠱惑,奴才向來衷心耿耿,不曾有半點噬主之心啊,王爺明鑒。”

朱由檢問道:“你口中的奸人指的是誰?”

徐應元頓時語塞,說是魏忠賢吧,這話傳出去,自己絕對小命不保,說是田爾耕之流吧,信王又不滿意,這還不是搪塞之詞?那麽到底應該怎麽說呢?

徐應元考慮再三,說道:“都怪奴才過去嗜賭如命,這才結識了魏提督,若沒有魏提督三番兩次在賭桌上幫了奴才,奴才這條命早就被拿去喂狗了。”

朱由檢說道:“這麽說……你的命早就是魏忠賢的了?”

這一問更是要把徐應元的五髒都震碎,徐應元趴在地上身子抖得像個快被凍死的乞丐。

徐應元趕忙補救道:“不是!絕對不是!奴才的命全都是王爺您的,王爺讓奴才死,奴才二話不說便去死。魏忠賢那狗東西,我早就知道他對我伸出援手一定沒安好心,果不其然,他當初把我安排進信王府,就是為了讓我給他提供情報,此賊其心可誅。”

看他把話圓過來了,朱由檢都為他舒口氣,朱由檢說道:“嗯,不錯,你今日這認錯的態度本王倒是很欣賞,起來吧。”

徐應元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說道:“謝……謝……王爺,奴才日後定為王爺當牛做馬,報效王爺。”

朱由檢說道:“不用日後,你現在就有這個機會,張三公公這段日子要找一些人,你給他當下手吧。”

徐應元問道:“敢問王爺,不知要找的是些什麽人?”

朱由檢看向張三,張三說道:“墨家和公輸家的殘餘勢力,有墨鸞和公輸鳶兩位小兄弟在,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徐應元果斷允諾道:“奴才一定竭盡所能,幫助張三公公和左氏兄弟完成任務,雖死無憾。”

朱由檢說道:“下去吧。”

徐應元謙恭地一點點退了出去,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有著各種情緒在互相交織,他不知道應該為自己的全身而退而慶幸,還是應該為神鬼難測的信王而警惕。朱由檢就這麽放過了他?難道說這次交給他的任務另有玄機?不容懷疑的是,這絕對是對自己的一次試探,問題是這是種什麽樣的試探,會是把自己推向火坑的試探,讓他自己把頭伸進絞索,還是向他伸出的橄欖枝。

徐應元最後旋身朝亮著燈光的大堂望去,裏麵的幾個人一定在交談著極為秘密的事情,信王這次難道是要反守為攻,準備要對魏忠賢動手?墨家和公輸家的殘餘勢力……他仿佛聞到了腥風血雨的味道,抬頭望天,烏雲遮月,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今天罵魏忠賢的話,明天一定會傳到他的耳朵裏,這是信王在斷他的後路,他隻有活著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他必須活著。

大堂的門緊閉,朱由檢已讓下人全都回去休息,門窗外都有侍衛把守。

朱由檢吩咐道:“這次交給你的任務必須做得極為隱秘,魏忠賢的人一定會從中幹預,屆時你們無需有所顧忌,他們在明,你們在暗。他們的隊伍不斷損兵折將,而你們的隊伍將不斷擴大。”

張三語重心長地說道:“張三就算舍了這條命,也會保證墨鸞和公輸鳶兄弟二人能夠重新振興墨家和公輸家,要和魏忠賢的神機營對抗,隻此一法。是以張三願領軍令狀。”

朱由檢說道:“張三,你已經不是死士了,我們之間隻是互相合作,你立了軍令狀,我便也得立軍令狀。你隻消放手去做,後麵的事我來處理。”

朱由檢嚴肅的神情終於變得柔和起來,他打趣地看著楊小五,說道:“怎麽,還沒和他們說出真相嗎?要我說,還是你自己說?”

楊小五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奇妙,她用一種長輩看晚輩的眼神看著墨鸞兩人說道:“還是我來說吧,畢竟我才是他們的姐姐。”

墨鸞和公輸鳶一臉懵懂的樣子,暫時實在無法理解楊小五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朱由檢笑著說道:“你們倆是不是傻了,見到姐姐一句話都沒有嗎?”

公輸鳶愣愣地問道:“可是王爺,她為什麽說她是我們姐姐?”

朱由檢搖搖頭,歎著氣說道:“那你得問她。”

公輸鳶說道:“可是她嘴裏沒一句實話,我們怎麽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說不定她現在依然是魏忠賢的人。”

朱由檢說道:“我說的她說的是實話就是實話,我說她不是魏忠賢的人,她就不是。”

怔了半晌的墨鸞方才開口說道:“我明白了,其實你的確不是楊漣的私生女,你是我們父親的私生女,你比我們大,所以你母親應該是在父親和我們母親成親前就在一起的,是嗎?”

楊小五說道:“還是你比較聰明,隻是咱們這小弟的腦子怎麽就是不會轉呢。”

公輸鳶不服氣道:“你憑什麽說你是我們姐姐,我不服,我不認,我可沒有你這種滿嘴謊言,殺人如麻的姐姐。”

墨鸞問道:“你真名叫什麽?”

楊小五說道:“我隨母姓楊,我娘給我起名的時候,為了懷念我爹,給我起了他的乳名小五。”

墨鸞說道:“所以你真的叫楊小五?”

朱由檢說道:“這一點本王可以證明,她娘親是王府舊人,後來得了場大病就走了。左禦史曾給了楊夫人一塊珍貴的玉玨作定情信物,而如今這塊玉玨就帶在小五身上。”

楊小五果真掏出一枚璀璨的玉玨交給了兄弟兩人。

公輸鳶提醒自己的大哥道:“哥,我記得娘親身上好像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玨。”

墨鸞交還玉玨後,說道:“不錯,我們娘親也有一塊,我曾聽她說過這是她和爹的定情信物,平時都被她珍藏起來,外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會錯,她真的是我們姐姐。”

公輸鳶說道:“好吧,看來我也不得不承認了,可是我們爹爹為什麽沒把你娘親接進府呢?我們娘親也並非不通情理之人。”

楊小五說道:“和你們娘親沒關係,是我娘不願進左府。他們二人是在一個小漁村認識的,當時咱們父親已經高中進士,被朝廷派往水災頻發的地方學習關於水利方麵的工作,父親本意是想迎娶我娘親的,可我娘親過慣了沒有規矩束縛的生活,不願進入左府去學什麽三從四德。她便一個人悄悄地跑了,後來無論父親怎麽找都找不到她。他當然找不到,我娘親是在尼姑庵生下的我,我的武功也是跟著赫赫有名的聞落師太學習的。”

墨鸞驚奇地說道:“你是聞落師太的徒弟?相傳當年她憑著一己之力打敗了八大邪僧,真正是為武林除了大害。八大邪僧雖說都是武林敗類,可個個身手不凡,而且招式無不是下作又陰狠,就是因為他們的不要臉,愛偷襲暗器有劇毒,所以才有那麽多武林豪傑死在他們手上。更可恨的是,那八個邪僧隻要沒人拆穿他們,他們就會像普通的僧人一樣上街化緣,尋找下手的目標,好多富人或美貌女子一旦被他們瞄上,後果都是不堪設想。”

楊小五說道:“我師父當年對付他們的時候,的確每一刻都有可能因為大意而失去性命,他們的無恥和詭詐都超出了常人的想象,還好我師父身經百戰,根據每個敵人的特點而采取了最優的作戰策略,最後一舉將八個人斬殺當場,而我師父也因此一役,受了重傷。令我比較奇怪的是,每當我問起師父此事時,她總是避而不談當時的具體細節,就算說也顯得非常隱晦,我猜想當時一定還發生了什麽其它的事情。”

墨鸞說道:“你一定是多慮了,我想你師父隻是在那一役中受到了邪僧的一些影響,那八具屍體早就被人確認過,而且都是些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豪俠,我認為這裏麵不會再有什麽別的隱情了。”

楊小五還是不安地說道:“但願如此。”

朱由檢說道:“我看你們姐弟相認得也差不多了,大家就先回去休息吧。至於召集墨家和公輸家的人一事,就從明天正式開始,屆時你們這些人加起來應當可以和魏忠賢的神機營正麵對抗,不如你們這個組織就叫神機門吧,墨鸞公輸鳶,以後你們兩個人就好好成立神機門,不要給墨家和公輸家丟人。”

墨鸞和公輸鳶異口同聲道:“是,王爺。”

墨鸞問道:“魏忠賢是否會來找王爺麻煩?”

朱由檢說道:“我想他暫時還不敢妄動,他明知王恭廠一事是皇兄要對他下手,假如他現在明著與本王宣戰,那豈不是把皇兄與我逼到了同一條船上,我和皇兄若是聯手,魏忠賢還是要忌憚三分的。魏忠賢此次失去了三員大將,三長兩短如今隻剩兩人,他若再敢進犯,相信也隻是自取其辱,所以他應該會老實一段日子,同時他會醞釀一場更大的陰謀,我希望你們能夠及時將神機門壯大起來,做好充分的準備,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結束時,每個人心裏都懷揣著一些激烈的情緒,徐應元要考慮自己的立場以保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們,被騙的墨鸞和公輸鳶終於知道了自己其實有個姐姐,而這個姐姐曾一度被他們認為是壞得不能再壞的壞女人,姐姐今天救了他們不止一次,他們覺得自己將來一定要報答她,除去救人這一點,本身就是左家虧欠她的,兄弟倆都在心裏暗自下定決心,要像保護母親一樣保護她,作為一個男人,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信王朱由檢一心要除掉魏忠賢,而他的皇兄與魏忠賢冥冥之中已經成為一體,皇兄一旦明目張膽地想解決魏忠賢,魏忠賢就有可能狗急跳牆,他完全有能力找借口封禁皇兄,讓他無法踏出寢宮一步,還會拒絕所有人的看望,這個借口如果是感染重病,那麽他隻需要控製太醫院,如果是沉迷美色,那麽隻需要天天送幾個美女進去,如果是操勞國事,那麽隻需要發動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威脅百官,讓他們閉嘴。而如果自己先出手,那麽魏忠賢就有可能會拿皇兄來威脅自己,或者製造一些偽證來指控自己圖謀篡位。

當今之際,唯有等待時機,時機成熟時,爭取一擊必勝。

朱由檢熟讀兵法,深知兵者,詭道也,出於考量,他必須做出一些決定,艱難的決定。

子夜時分,信王府內,墨鸞、公輸鳶和楊小五的房間,幾名黑衣人通過窗戶分別向三人房內吹入迷煙,在算準迷煙奏效之後,又出現一批黑衣人將三人的房門外用幹柴火圍住,澆上火油點燃。三人的房間在須臾間燃起百丈高的大火,熊熊烈火饒有興致地將裏麵的一切化為灰燼。

王府的護衛很快便反應過來,敲鑼喚醒更多的人起來救火,大家紛紛提著水桶來來去去,亂成一團,這三場火足足燒了三個時辰,直到天亮時分才算撲滅。

朱由檢披著他的貂皮馬褂站在燒得隻剩幾根木炭支撐的廢墟前,看著徐徐上升的青煙,對身旁的傅頓吩咐道:“去向魏提督報告一聲,三個人都走了,走得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