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所修這次是真的昏了過去,昏迷了整整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他漸漸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熟悉的屋子裏,被子跟自己家裏的一模一樣,屋子裏的味道也差不多,他腦海中還依稀記得昏迷前的事情,連他醒來前的夢裏都是那件事,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完全消失在一個梳妝盒大小的花梨盒子裏,夢裏他夢見自己被架在火上烤,被燒成骨灰後,同樣裝進了那個盒子。夢做到這裏的時候,他就驚醒了。

他盡力坐起身,環顧了一圈,發現原來自己就在自己的寢室中,一會兒妻子孫氏從門外進來,手裏端著一碗藥,看到楊所修已經醒了,她的表情卻是十分的複雜。

他問自己的妻子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明明記得自己進宮麵聖了,怎麽又回到自己府裏了?”

孫氏把藥碗重重地擱在床邊的一張小桌上,慍怒地說道:“你還問!你是被宮裏的人抬回來的,回來的時候褲子都濕了,負責替皇上傳話的河公公可都說了,皇上心情十分不悅,還說先讓楊禦史在家養上半個月的病再去督查院報道,你說你有什麽病?大小便失禁?”

楊所修先是一陣慚愧,紅了會兒臉,聽到後麵實在受不了了,以比孫氏更高亢的嗓門爭辯道:“你這婦人懂個什麽!你知道你夫君在宮裏見到了什麽嗎?一個人!活生生的人!嗖一下就沒了!嗖一下!是你,你也得尿身上。”

孫氏大惑不解道:“什麽叫嗖一下就沒了?我都不明白你說的什麽。”

楊所修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孫氏不停地發笑,還用手背探了探楊所修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發燒。

楊所修氣不打一處來,他生氣氣自己怎麽娶了這麽個老愛嘲笑自己的無知婦人。

孫氏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又問了一遍:“一個大活人,進了一個小盒子,比我首飾盒大不了多少?嗖一下,人就沒了,最後剩一個頭的時候還轉過來對你說話了?皇上還拿起來搖了搖?你真的沒有說胡話?”

楊所修說道:“都是真的,皇上還要我也進去呢,我不進去的話,他就準備把我燒成骨灰裝進去,我能不怕嗎?”

孫氏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看來皇上看過你的奏折了,他是在敲打你。”

楊所修理所當然道:“我又不是傻子,我當然看得出他是在敲打我,可我能怎麽辦?我去找……”他刻意把魏忠賢三個字說得很小聲,接著說道:“他老人家一定會說我辦事不力,我不就吃力不討好了嗎?”

孫氏說道:“你就算不說,他也能知道你把事情辦砸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補救,以及摸清楚皇上對你的處置到底是什麽意思?”

楊所修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一點隻能去拜托宮裏的人了。”

孫氏把灑了一半的藥端到楊所修手裏,說道:“想讓我去找我表哥就直說,不用這麽拐彎抹角的。”

楊所修扮上一副討好的笑容說道:“我的好夫人,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自從你表哥當上錦衣衛的首領,咱們和他可是很久沒有聯係了,也是時候聯絡一下感情了。夫人可知道田指揮使喜歡什麽,古董字畫還是美女?”

孫氏的手閃電般掐住自己丈夫的耳朵說道:“美女?好啊,美女……你都認識哪些?”

這日晚間,孫氏帶著一箱子金銀珠寶來到了自己的表哥田爾耕府上,田爾耕對自己的這位表妹素來喜愛,小時候兩個人經常在一起玩,田爾耕對她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這孫氏打小就骨瘦如柴體弱多病,看了好些名醫都說吃幾副藥補補就能補起來,可長大了還是瘦得跟竹竿似的,直到成了親,生了孩子,胖起來一發不可收拾,現在她一個人坐一頂轎子,沒有八個人換著抬,轎子絕對走不了一裏地。

如今站在田爾耕麵前的表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瘦弱體虛的小女孩了,而是個人到中年,大腹便便的婦人。當田爾耕聽到自己的孫表妹要來看望他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極度興奮的,自從她出嫁之後,二人少有來往,的確是該重聚一下了,可轉念一想,來的時間不太對,申時將近,晚膳早已用畢,她此時前來必定有要事要他幫忙。也好,借此機會,熟絡一下兩家人的感情總是好的,可再轉念一想,表妹夫是誰來著?哎呀!不是楊所修嗎?今日當著皇上的麵尿了褲子,還昏死過去。收到消息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這個人娶了自己的孫表妹呢。

再出來一看,完了,這表妹都不認識了,長得比熊還結實。

孫表妹見了田表哥先是喜極而泣一番,對田表哥如今的成就讚不絕口,又對兩人昔日的親情與友情大加追憶,說得兩個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敘舊敘了大半個時辰,田表哥擦幹眼淚,這才想起孫表妹是有正事來找他的,他那個表妹夫肯定是要找他疏通疏通。

田爾耕率先提起了沒到場的楊所修,說道:“我那表妹夫可還好?”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是嚇了孫氏一跳,這問題要怎麽回答呢?這好不好指的是身體呢還是官運呢?仔細一想,這兩樣哪樣也好不了。幹脆坦白道:“哎,小妹這命啊是真的苦,小時候身子虛,泡在藥罐子裏長大,沒成想嫁人後命更苦,遇到個愣頭愣腦的男人,官不會當,人不會做,這不,今日進宮麵聖也不知見了什麽場麵,人都嚇暈了過去,被公公們抬回來的。聽說皇上極為不悅,差點罷了他的官,表哥啊,你說小妹這命怎麽就這麽苦?”說著,又是淚如雨下。

田爾耕心底倒是納起悶來,罷官這事我可沒聽說啊,自己是錦衣衛的頭領,消息應該精確無比,難道是這孫表妹在故意引起我的同情?

田爾耕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更何況來拜托自己的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妹,他爽快地把事情應了下來,說道:“表妹啊,這事就包在表哥身上了,楊所修的事情我自會派人去打聽,皇上若真是動了怒,我也有辦法平息他的怒火,時候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靜候佳音。”

孫表妹一聽心裏頓時樂開了花,迫於當著人的麵也不好表露出來,之後強作鎮定,招了招手,讓自己的人把一箱財物抬了上來,箱蓋一打開,田爾耕哪裏還把持得住,這滿箱亮瞎眼的金銀珠寶是個當官的都想據為己有啊,但畢竟對方是自己的表妹,場麵上還是要推脫一下,便說道:“表妹啊,你……你這是作什麽?你把表哥當成什麽人了?趕緊拿回去,你要這樣的話,這忙我可不幫了。”

孫表妹打小就明白田表哥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小時候他就精於算計,麵上極通人情,內裏都是心眼,隻是當時表哥是為了照顧自己,好東西都留給她,現在也是照顧她,隻是需要她把好東西還回來了。

孫表妹笑臉盈盈地說道:“表哥,小時候小妹可沒少受您照顧,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給我,這不就是表妹的一些心意嗎?再說了,您幫忙的時候,不也得各處打點些銀子嗎?難不成這錢還得讓表哥出?那小妹這臉還往哪擱?表哥要是不收,咱倆這些年的情分就都消了吧。”

田表哥一聽,表妹的這番話都是有理有據啊,不收不成,於是就收下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傳到了田爾耕那裏,田爾耕抓耳撓腮半天也壓根沒弄明白這花梨盒子怎麽就能把人給裝進去,派錦衣衛去打聽,錦衣衛也都是怏怏而歸。如果不把盒子裝人這事搞明白,誰都不知道朱由檢這是玩的哪出。不知其目的,就不明事情之大小。唯一的突破口就隻有那個香嬪了,可這香嬪自從那天以後便仿佛人間蒸發了,而且宮女們也對這個人一問三不知,這個香嬪不僅人間蒸發,還是個從天而降的主,沒人見過她來,也沒人見過她走,奇哉怪哉。

正在田爾耕犯愁之際,孫表妹又來府上了,田表哥暫時還沒有什麽顏麵去麵對這位表妹,隻好硬著頭皮出去了。見了麵兩人也不知聊些什麽,孫表妹就開始抱怨家裏那位成天閑在家裏沒事幹,唉聲歎氣,想著自己這回興許是小命不保。

田爾耕無奈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孫表妹知道了事情已經走投無路之後,出了一個下策:“表哥,我聽說錦衣衛個個都是本領高強,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如您讓人把那個盒子給偷過來,我們一起瞧瞧?”

田爾耕一聽,不禁脊背發涼,錦衣衛本來就是為了保護皇上而存在的,怎麽能隨隨便便去偷皇上的東西?這表妹看來是要把禍水往自己身上引啊。

田爾耕急中生智瞎編道:“我大致了解過這個盒子,聽人說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邪物,是有回皇上請一位得道法師進宮驅邪時贈予皇上的,凡是進盒子的都是進得去,出不來。表妹啊,你要表哥找人去偷這麽個邪祟之物,倒也不是不可,隻是萬一發生點什麽事……你看表哥這些年在朝廷混得也不錯,不至於為了打聽點事情就把自己的一條命給搭進去。”

孫表妹越聽越瘮得慌,身子都起了雞皮疙瘩,便改口道:“要不……表哥找九千歲幫幫忙?”

田爾耕的耐心快被這位久疏問候的表妹磨掉了,一會兒讓他偷皇上的盒子,一會兒讓他去麻煩魏忠賢,因為一個破盒子,他堂堂錦衣衛指揮使怎麽能愚蠢魯莽成這樣,皇上和魏忠賢哪個都不能得罪,萬一搞不好連自己的官位都不保。

田爾耕唯有先保證道:“表妹再給我幾天時間,表哥保證,過段時間,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

距離楊所修半個月的養病期愈來愈近,田爾耕還是一無所獲,直到某一天,他的手下報告,在城外發現了一名女子的屍體,屍體旁邊有個花梨盒子。田爾耕整個人登時豎了起來,衣衫不整就衝出房門,讓那人帶自己過去。屍體被運到了衙門,仵作驗過屍,講明死者是他殺,凶器便是身邊的這個花梨盒子,死者的腦部受到接連不斷的重擊而死亡,可這花梨盒子分明是個空盒子,用空盒子砸人腦袋很難把人砸死,盒子原本應該還裝了其它的物品。

田爾耕聽完仵作的驗屍結果更是兩眼一抹黑,這件事比盒子裝人更加離奇,假如說這名死者便是香嬪,那麽香嬪是如何出現在皇宮,又如何進入的盒子,如何出的皇宮,又是被何人殺死於京城外,難不成是皇上殺的人?盒子裏又裝了些什麽?他當了這麽多年錦衣衛,什麽事情沒見過,這麽離奇的案子還是頭一次見,而且還涉及到了皇上。

楊所修聽聞發現了疑似香嬪的屍體,激動得在門檻上絆了一跤,磕碎了一粒牙,滿嘴鮮血。

楊所修一見到香嬪的屍體就咋咋呼呼地指著說道:“是她!就是她!這張臉,這顆頭,天天都出現在我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