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再沒有人比魏忠賢更清楚了,因為割下的石像首級都被秘密送進宮中,經常冷不丁就出現在魏忠賢和客氏的被窩裏,嚇得這倆人每次上床都要檢查一下被窩裏到底藏沒藏東西,這件事情最令他們後怕的地方在於,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他們的寢室,他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懷疑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對方。魏忠賢懷疑客氏被神機門策反,成了對付他的一員猛將;客氏懷疑魏忠賢和後宮的妃子有染,那些妃子平日裏恨她入骨,極有可能是後宮要對她下手的預兆,至於為什麽割魏忠賢的頭,搗魏忠賢的祠,她還沒想到原因,反正這件事情一定有蹊蹺。
更奇怪的是,近日朝堂上平時總跟魏忠賢作對的言官們開始替魏忠賢說好話,他們把魏忠賢吹捧上了天,拍馬屁的文章一篇接著一篇,功力比起寫破詩的何久才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平靜了一年的魏忠賢和客氏覺得危險離自己愈來愈近,當言官們不罵人改誇人的時候,才是最讓人害怕的。果不其然,隔了幾天,寫拍馬屁文章的人開始紛紛上書痛呈民間魏忠賢祠被毀,石像首級被割之事,據各地呈報,全國累計有一千兩百座魏忠賢祠遭到破壞,七十三座魏忠賢金身被毀,熔化後製作成一塊塊金塊,金塊上有字曰:完吾七年。完吾是魏忠賢的字,完吾七年等於是在說天啟被魏忠賢架空,成了明朝實際上的皇帝。
這些奏折一篇篇上來雖然都是在罵神機門逆賊,可卻字字都在打魏忠賢的臉。皇上貴為一國之君,未建一祠,未塑一像,你魏忠賢區區一個宦官,全國一千多座祠堂,還有七十三座金身,這是要成仙?金塊上不是天啟七年而是完吾七年,這神機門搞半天不會是賊喊捉賊,壓根就是你魏忠賢的人吧?
天啟帝翻閱著這一篇篇替魏忠賢鳴不平的奏折,怒上心頭,雙手氣得直發抖。好啊,這些堂堂大明臣子明著在說魏忠賢好話,為他叫屈,賣他人情,實則是想借自己的手把魏忠賢搞定,真是一群老狐狸。可是朕雖貴為天子,卻沒有能力鏟除魏忠賢之流,現在魏黨勢力之大,埋伏之深,不得不防,萬一貿然出手,最後吃苦頭的還是自己。這是他最為難的地方,整個朝堂居然沒人了解他,可悲可歎。正在他發愁的時候,順手翻到了一封罵魏忠賢的奏折,天啟帝十分好奇這個人為什麽在大家都把燙手山芋扔給自己的時候,這個人居然鶴立雞群,要與他站在一起。這個人叫楊所修,楊所修此人比北魏的楊修多了一個字,但兩人才幹上卻是霄壤之別。
天啟帝閱畢他的奏折,露出了一個十分淒慘的笑容,隨手便把奏折扔到了牆上。他一開始還好奇這人也就是個給事中,平時和東林黨走得也不近,怎麽突然就罵起魏忠賢了?難道是看不慣滿朝文武替魏忠賢說好話?結果看完奏折發現,原來這個人倒的確不是東林黨,他屬於閹黨,奏折反複強調魏忠賢從來都不喜歡民間為他建的祠堂,因為這事沒少發過脾氣,還說魏忠賢一直向下麵的人強調凡事從簡,辦事節儉,他罵魏忠賢罵的最狠的是魏忠賢放縱自己人在全國各地斂財,欺壓民眾,所用之人皆為目光短淺,毫無建樹的宵小之輩。
反正全文解釋起來就是用罵魏忠賢的方法誇他,用所有壞人反襯魏忠賢這個好人。楊所修這個督查院副都禦使真是沒白幹,魏忠賢拉屎撒尿的事情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簡直快成他肚子裏的蛔蟲了。這人必須得治治,他背後的人鐵定就是魏忠賢,非得震懾一下他才行,別以為找個人來罵一通自己就沒事了,而且罵得都露餡了。
楊所修很快被召進了禦書房,他進去的時候,天啟帝正和一個宮女在行著曖昧之事,見楊所修進來,宮女依然坐在天啟帝懷裏,手裏拿著一個木製的小盒子,不用問,這個盒子一定是天啟帝做的。
那個宮女瞧著楊所修一臉喜氣洋洋的表情,便問道:“皇上,您剛剛說這個盒子什麽東西都能裝下是嗎?”
天啟帝說道:“那是當然,朕做的盒子就算是頭牛都能放得下去。”
宮女拿手一指楊所修說道:“好啊,那我想把他放進去。”
她手裏的盒子是用花梨木做的,和一個菜籃子差不多大,也就能放點首飾銀兩什麽的,她卻提出要把楊所修整個人給裝進去。
天啟帝思索一番後,說道:“楊所修,你聽到了,朕的嬪妃要把你裝進這個盒子裏,你還跪著幹嘛?快過來。”
楊所修原本的那股興奮勁瞬間消失了,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的如意算盤到底哪裏打錯了,他明明是照著魏忠賢吩咐的去做的,在奏折裏使勁罵,想罵什麽就罵什麽,罵得越難聽越好,他老人家不但不會怪罪,還會大大嘉獎。隻不過楊所修也沒那麽笨,萬一這是個陷阱怎麽辦?自己把真心話都抖出來了,回頭魏忠賢就把自己給辦了,那豈不是倒了大黴?好在自己聰明,懂得變通,奏折寫出來既不會得罪魏忠賢,又把魏忠賢交代的事情給辦了,這兩全其美的文筆也就他楊所修辦得到。奏折遞上去以後,他成竹在胸地在家裏樂不可支了兩天,一聽到皇上召見,片刻都沒耽誤就往宮裏跑。他的官服一直穿在身上,轎子一直等在府外,隻要門口一有動靜,自己就準備往外衝。
可是現在發生的事情讓他一下子無法理解了,為什麽?自己是哪裏做錯了?魏忠賢要整我還是皇上要整我?看他一臉鬱悶的表情,天啟帝頓感心情舒暢,他顯出一副極其不耐煩的模樣催促道:“楊禦史,你發什麽呆,沒聽到朕叫你過來嗎?”
楊所修腦子飛快運轉之後,問了一個十分出眾的問題:“皇上,請恕微臣冒昧,這位是哪位嬪妃,為何此前從不曾見過?”
為什麽說這個問題十分出眾呢,是因為皇帝老子向來都是後宮佳麗三千,檔次低一點的,沒有三百也有三十,文武百官這麽多人,難道要後宮佳麗們排著隊給他們認人嗎?還要把每個人的名字與每張臉對應起來。再加上後宮不得幹政,哪怕是皇後平時也得避嫌,天天上朝的高級官員們一年也不一定見過幾回皇後,朝堂上的人和後宮裏的人不熟不認識那是正常的,要說某個官員和某個妃嬪熟絡得跟一家人一樣,那就出問題了。楊所修自從當上給事中之後,見皇後的次數不過屈指可數,他從不曾見過的嬪妃比他們家房頂上的瓦片還多。他這麽問主要是在削弱這個宮女話語的重要性,隻要將她的身份和她的宮女穿著相捆,自己便不至於處於一種被動的境地。天啟帝也聽得出他話裏的意思,並沒有想要深究,他如此婉轉地想給自己找退路,至少腦子還是夠使的,就是喜歡自作聰明。
天啟帝笑了笑說道:“哦,你說她啊,也難怪你不認識,這是朕剛封的香嬪,因為她身上有股朕從未聞過的異香,這下你該滿意了吧?還不快過來。”
楊所修哪裏猜得到這個平日裏不修邊幅,不理朝政的糊塗皇帝竟然還會把他射出去的箭調轉個頭朝向他自己。楊所修雙腳綿軟,拖著步子向他們靠過去,時刻注意著與二人保持距離,萬一等會兒離得太近,一群護衛闖進來說他要行刺皇上,自己的腦袋肯定是掉定了。
楊所修走到一半,突然止步,神情煥然一變,凝重著說道:“微臣近日偶感風寒,實不能再近前一步,若是傷了龍體,微臣恐難辭其咎。”
天啟帝率性說道:“愛卿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快來人,傳太醫!”
楊所修慌亂中急忙抬手製止道:“不必了,皇上!微臣這幾日一直在服藥,病情已經大體好轉,不必勞煩太醫,即便如此,微臣也怕自己的病會傳給聖上,聖上萬金之軀,身擔江山社稷,一旦病倒,罪臣唯有以死謝罪。”
天啟帝暗道:這還真是條滑不留手的老泥鰍。
天啟帝笑了笑,說道:“既然愛卿如此為朕著想,朕也不好駁了你的一番好意,你就站那吧。香嬪,你去,我教你怎麽做。”
那名宮女果然從天啟帝的身上滑了下來,拿著盒子走到楊所修麵前,饒有興味地盯著他。
天啟帝說道:“把盒子放在地上,盒子的滑屜打開。”
香嬪一律照做。
天啟帝又道:“愛卿可以進去了。”
楊所修茫然地望了望香嬪,又茫然地望了望天啟帝,最後整個人以一種快崩潰的狀態盯著腳下的這個盒子,那個屜估計連他的一雙腳都擱不進,他遲疑著,不知該作何應對,若是公然明說大明皇帝是個傻子,這麽小的盒子天啟帝說可以裝得下一個人,那麽自己的腦袋又要掉一回。此時此刻,他隻能把自己當傻子,皇帝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他顫顫巍巍地舉起了一隻腳。
天啟帝驀地大喝一聲:“大膽楊所修,莫非朕在騙你不成?你傻愣著幹什麽!快進去!”
楊所修被這個病貓皇帝嚇得當即昏死過去,不再動彈。
天啟帝和宮女麵麵相覷,兩人登時傻了眼,一句話就嚇昏過去了,這人的膽子不會是花生殼做的吧,一捏就碎?
天啟帝離座而來,俯下身拍了拍楊所修兩邊的臉,這臉白白嫩嫩,倒也不失為一個小白臉,眉目也算清秀,可怎麽就投靠了閹黨,還膽小如鼠呢?果然人不可貌相。天啟帝從禦書房的架子上取出一個小小的紫檀木盒,盒子打開,裏麵躺著一枚九龍奪珠簪,把九條龍栩栩如生地製作在同一根簪子上,簡直就是鬼斧神工。天啟帝捏著這根簪子對香嬪說道:“你信不信,我這一簪下去,他就醒了。”
香嬪意會了他的意思,故意搖頭道:“我不信,他這是昏過去了,你再怎麽刺他也不會醒的,以前我家裏養的豬就是這樣。”
天啟帝說道:“我跟你打賭我隻需要一簪他就馬上會醒,你跟我賭什麽?”
香嬪嗯了半天,終於說道:“就賭……你要是贏了,我就進這個盒子裏去。我要是贏了,就把他裝進去,人要是裝不進去,就把他骨灰裝進去。”
這話說完,楊所修的眼皮仿佛跳了一下。
天啟帝道:“好,一言為定。”他舉起簪子,猛地下刺,直刺到離著楊所修的脖頸還有一兩寸的時候,沉睡的楊所修竟奇跡般地蘇醒了,還完美地避開了天啟帝的簪。
天啟帝對著香嬪說道:“我贏了。”
香嬪不服道:“這不算,你都沒刺中。”
天啟帝說道:“沒刺中也算,沒我這一簪,他現在都還醒不了呢。”
香嬪道:“哼!”
楊所修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看著他們問道:“剛剛發生了什麽?我是不是暈倒了?難道是皇上手上的這支簪救了我嗎?皇恩浩**,沒想到陛下除了手藝了得,連醫術也如此精湛,微臣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天啟帝說道:“楊禦史,你方才昏過去了,沒聽到我跟香嬪打了個賭。”
楊所修故作天真地問道:“不知皇上與娘娘打了個什麽賭?”
天啟帝說道:“朕隻要一簪下去,愛卿就會醒來,那麽朕就贏了,若朕這一簪下去,愛卿沒有醒,那就隻能是香嬪贏了朕輸了。朕贏了,香嬪就得進這盒子,香嬪贏了,愛卿就得進這盒子,愛卿要是進不去,香嬪就把你的骨灰裝進去。”
楊所修感恩戴德道:“多謝皇上救命之恩,沒想到皇上這一簪,竟救了微臣一命,臣今後定竭盡全力為皇上分憂解難,當牛做馬報答聖上隆恩。”
天啟帝問道:“楊禦史此話當真?”
楊所修道:“句句發自肺腑。”
天啟帝道:“好,你快進去吧。”
楊所修一愣,怎麽又要進去?看來這一關是怎麽躲也躲不過,姑且放膽一試吧,八成是進不去的,進不去的話,就得變骨灰,這是招誰惹誰了?
楊所修大著膽子說道:“方才皇上所言打賭之事還作數否?”
天啟帝一聽就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便說道:“作數。”
楊所修說道:“那微臣豈敢搶在香嬪娘娘之前進盒子,那豈不髒了這花梨盒子,又髒了香嬪娘娘金貴之身嗎?皇上您說呢?”
天啟帝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愛卿說得有點道理,那麽香嬪就由你先進盒子,你進完了,再輪到楊禦史。”
香嬪一臉願賭不服輸的表情,鄙夷地瞧著楊所修,大大方方地把腳踩進了盒子,她從小長在農家,跟隨著家裏人下地幹活,不像貴族家的小姐纏過腳,那雙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反正比楊禦史的小一些,她光著腳丫子,輕靈地一躍,人慢慢地向下消失,轉眼間隻剩上半截身子還在外麵,楊所修看得目瞪口呆,兩隻瞳孔嚇得急遽縮小,他的雙腳下意識地往後退,當他看到香嬪隻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麵時,褲子濕了都未有察覺,香嬪的腦袋朝他一轉,陰惻惻地說道:“下一個就輪到你了。”說著,整個消失在盒子裏,屜隨即關上。
天啟帝撿起地上的盒子,將耳朵貼在木盒上,雙手晃了晃,裏麵傳來有物體碰撞盒壁的聲音,他壞笑著走近楊所修,說道:“楊禦史,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