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你們這群少年郎,最是狡猾,特別是孫鈰你這小子。”王老笑著責罵,卻是閉口不談李毅剛剛的請求。
李毅見麵前的王老這般避重就輕,就走到王老的身邊,笑著道:“王老,小子是不是還有什麽惹你生氣的,你盡管說,隻要是合理的,小子都改。”
王老嘿然一笑,就把頭上的帽子放下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卻是沒有說話。
孫鈰剛想開口為李毅求情,才要張嘴,就見王老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隻好在旁邊觀看著,不再說什麽。
“王老,您今日親自上門道歉,也就是之前的事情告一段落。小子雖然性子比較頑劣,但是做事都是有理有據,並沒有為非作歹過,您為何還這般猶豫?”李毅問道,語氣有些急迫。
要知道科考在即,自己的學問雖然進步飛快,但是時間太短,這個時候要是有一個良師在旁邊教導,定能事半功倍,好上不少。
“我對你並無偏見了,相反的,倒覺得你十分不凡,以後成就一番功業,倒是能夠看到。”王老雖然依舊在喝茶,但是那雙眼睛卻變得深邃無比。
“那你為什麽不答應我的請求,教導我?您乃是學堂的上師,教導學生是職責,我一心向學,這般不好嗎?”李毅道。
“有教無類,你的請求我自然明白,知道你是真心向學。”
“既然如此,索性簡單些,王老隻要答應收下我,什麽要求我都肯答應。”李毅這是開始講條件了。
“我乃是學堂先生,你有什麽問題,找我就好。條件,老夫教書難道還要和人談條件?”王老有些生氣的道。
見兩人話語開始有火藥味,旁邊的孫鈰連忙站起來,出聲道:“王老不要怪罪,李毅說話直,且求學之心十分急切,這才有所冒犯。”
孫鈰這翻一說,李毅也冷靜下來。
剛剛他卻是有些急切,所以言語有些失常,如今醒悟過來,當然是要道歉。
想到這裏,他躬身道:“剛剛弟子求學心切,言語有所冒犯,還望王老諒解。”
王老點點頭,神情稍緩。
“王老,縣試在即,我卻一頭霧水,急需一個名師指點。但是你也知道,學堂裏的先生對我都有些偏見,定不會教導我。如今王老上門,弟子真的一心向學,希望王老教誨。”
李毅還從來沒有這麽憋屈過,但是學問不同於錢糧,這些儒者最是固執,用硬的定是沒有好結果。
王老哈哈笑道:“我說了,我乃是學堂的先生,教導你乃是職責,我對你如今偏見消除,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有什麽問題,自去找我就是,我定會好好為你講解,這樣不就行了嗎?”
李毅搖頭道:“這個我是知曉的。但是我功課多有拖拉,短時間內很難提升,達到通過府試的水平,所以希望王老能在課後專心教導我。弟子自當刻苦讀書,不負王老的教誨,到時候通過府試、院試,也能給王老長長臉麵啊。”
這番話說得十分自信,倒是將王老逗笑了。
但是他心裏還是有些疑慮。
自己收下李毅,那麽其餘學子必然有嫉妒之心,到時候學堂之內又起波瀾,自身名譽都是無妨,但是要壞了學風,使得學子們不能安心讀書,那可就壞了。
王老經曆幾十年的風雨,對於事務的考慮要深遠許多,他要重視這個影響,就不能答應李毅。
為一人而影響數十人,這件事他可不能做。
“你的天資,老夫也是知道的,但是這件事關係重大。”
“王老,身為夫子,遇到李毅這種過目不忘,還一心求學的學子,不應該更加傾心教導嗎?之前你已經考較過李毅的功課,他的天澤你也知曉,如果有您專心教導,不出數載,李毅定當學問不凡,不僅心在的縣試和府試,就是之後的院試也是輕而易舉。更有甚,你能教導出一個狀元之才呢。”
孫鈰口若懸河的勸說起來,雖然話語中有很多誇張的成分,但是李毅的天資確實是比一般人要好,若是悉心教導,成為狀元可能有些難,但是進士及第卻是不難。
王老聽了也是心有不忍。
李毅和孫鈰連番求情,一心向學,而且李毅的天分也很好,隻不過出身差了些,才這麽晚讀書進學。要是孩童時期就進學,如今不說是秀才,至少也是一個童生案首之才。
但是讓王老為了李毅,擾亂學堂的學風,這個也是十分艱難,王老猶豫不決,心裏也有些急躁。
這個情況孫鈰是看的清清楚楚,當下臉色一喜,繼續道:“王老,難道您和其餘先生一樣,認為李毅是寒門出身,心裏鄙夷,才這般推脫?”
這個帽子扣的可就有些大,鄙夷寒門的情況卻是存在,但是卻不能堂而皇之的說,不然會成為眾矢之的。而且王老德高望重,又怎會如此。
但是幹係重大,王老也立刻出口道:“絕無此事,我不收李毅,乃是因為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
孫鈰想了想,問道:“難道是因為學堂學子的看法?”
王老沒有說話,也就相當於默認了。
這樣一來,所為何大家都是清楚,孫鈰默然,也不能在說話,不然就是勸王老失德。
“王老,你知道輔國社嗎?”李毅突然開口。
“子正說的可是最近名聲大顯的輔國社?”王老不明白李毅為什麽突然提到這樣一件事。
“的確如此,不知道王老可了解輔國社?”李毅繼續問道。
“這個老夫有所耳聞,聽說他們以輔國安民為己任,募集錢糧賑濟災民,並且為災民建房舍、打惡霸,人人稱頌,就連高陽的百姓也是讚不絕口。”王老回答道。
“王老可能不知道,我是輔國社的社魁,孫鈰乃是總理,輔國安民的宗旨,就是我們二人想到的。”李毅道。
“原來是你們兩人,怪不得學堂學子議論紛紛,對這個民間學社這般關注。但是你說這些做什麽?我之前所說的,就是孫鈰也知曉利害關係,難道你還不死心?”王老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王老可知道輔國社之前的狀況?”李毅又問道。
王老有些疑惑,不明白李毅為何提起這些,還是道:“這個我倒是不清楚,你提起這些做什麽?”
李毅笑了笑,轉頭看向孫鈰,道:“孫鈰,你是前社魁,能不能向王老說一下,輔國社之前是什麽樣樣子?”
孫鈰也不明白李毅為何這般,剛剛不還是要拜師嗎?現在怎麽提起這些事情了。
他開口道:“輔國社之前大多是學堂內的同窗,學堂五成之人都加入。那時我們常常集結在一起,去喝酒寫詩,遊山玩水,其他倒也沒什麽。”
李毅笑道,“你們是去哪裏喝酒?”
聽到李毅的發問,孫鈰有些尷尬的咳嗽一下,道:“額,吟詩作對,還是佳人相陪的好。我們就去了青……青樓喝酒。”
“那你們遊山玩水,每次要帶多少隨從?帶哪些東西?”李毅又問。
孫鈰想起之前所為,有些慚愧,低聲道:“我們十數人,一般帶百餘隨從,其中馬夫二十餘人,搬運的美酒美食有三輛馬車,而且一般人人有美姬相陪。”
飲酒作對不如說是喝花酒,遊山玩水不如說是放浪形骸,士子生活這般糜爛,王老隻聽聞過,今天才算是相信了。
“李毅,士子如此醉生夢死,我是知曉的,可是學堂之所,不就是教導他們信奉聖賢,修身治國的嗎!”王老終於聽明白了李毅的話。
“王老你可能想的太過簡單。我所說的,乃是告訴先生,你所說的根本就有謬誤,你認為讀聖賢書可以知禮儀,講狡猾,但是事實上,大部分的士子都是為了科舉做官才這般刻苦,一旦有了些許功名,遊山玩水、縱情聲色才是他們的想做的。如今天下糜爛,他們就能夠這般頹廢的生活,等到他們做了官,恐怕隻會像諸多的官員一樣,做一個貪官、庸官。”
“嗬嗬嗬,真是一派胡言。士子古來就是如此,寄情山水,遊覽人間,這乃是妙事,怎麽到了你的嘴裏,就變成了頹廢之舉?你也是士子的一員,如此帶有偏見,不是什麽好事吧?”王老眼神一凝,準備好好地和李毅辯論一下。
“寄情山水、遊覽人間?”李毅冷笑道:“本朝有鄉紳優待,士子既可免除勞役,又能減免稅賦,何其優待?王朝所費不減,士子承擔減少,百姓的承擔就多,億兆之民割肉放血,以供天下。如今大明動**,亂世將生,這些士子得了數百年的優待,如今難道還不站出來為蒼生立命?”
王老麵不改色的笑道:“大明如今就像是一個身染沉屙的病人,而能夠讓大明起死回生的,隻能是這些士子。科舉乃是大浪淘沙,一些人糜爛下去,也是在所難免,但是大多數還是胸懷天下萬民的人才。”
“胸懷天下萬民的人才?”李毅瞪大了眼睛小聲的問了一句。
“你雖然天生聰慧,可是胸中格局到底小了一些。”王老看著李毅,眼神並沒有絲毫的怒色,而是溫和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見天下亂局將生,飽讀詩書的士子卻頹廢糜爛,一方麵不思安民修身,一方麵又胸無大誌,隻知道享樂。可是你可知道,這些士子乃是天下最聰明的人,朝廷對其有優待,乃是籠絡,不是溺愛。隻要新皇登基之後,親賢臣、遠小人,假以時日,這些士子都會成為最大的助力,讓大明的亂局平穩。所以,不能光思表麵,要對根子上的病症著手。”
“所以,此非禍事,乃是朝廷的優待,隻要這些士子一日受到這個優待,朝廷就一日穩固,大明的天下也會穩固,最多有些波瀾罷了。嘿嘿,想不到吧,皇家與士大夫共天下就是這麽來的。事實上這些結果大家都心知肚明,隻不過陰陽相濟,相生相克,這才是大明,這才是士子。”
李毅喝了一口茶水,久久不能回神。
他本以為優待官紳士子乃是弊病,卻是沒想到其中還有這層關係。
皇權優待官紳,官紳支持皇權,相生相克,互相利用,這才是大明,這才是封建王朝延續下去的保障。而朝廷要維持這種現狀,就需要籠絡士子,因為士子就是以後的官紳,就是大明的血液和能量。
事實上,最讓李毅震撼的,是王老話語中的那份自信。好像在他看來,皇權與官紳互利互生,大明盡管有些波折,最後都會平穩。
不管是北虜、東虜,還是叛賊、民亂,隻是暫時的禍患,遠遠沒有達到讓人重視的地步。
也就是說,大明的士子是驕傲的,漢人千年以來的自信和驕傲,還沒有如清朝時被擊潰、打垮,他們自認為大明是世界中心,認為皇帝是天地唯一的兒子,認為自己是蠻荒中唯一的禮儀之地,這種自信,使得每個人對於危機沒有絲毫的重視。
李毅不由問道:“王老,此乃是小症,那麽北虜和後金,你怎麽看?”
王老無言的笑了一下,回答道:“北虜,乃是落荒之犬,不足為慮。至於後金,嗬嗬,野人罷了,仗著嗜血成性的凶悍之氣立足遼東,雖然暫且形成氣候,但是不用數載,自當土崩瓦解。”
傲氣,十分的傲氣。
李毅被這個時代的漢人士子的優越感和自信心驚呆了,原來曾經縱橫歐亞大陸的蒙古人已經被他們看成落荒之犬,後金這個以後入主中原,以數百萬人統治數億漢民的勢力,隻是一幫野人,不足為慮。
要是自己將後金入主中原,揚州七日,嘉定三屠的事情說出去,估計會被人當成笑話。因為在如今的漢人麵前,在還沒有丟失民族榮譽的如今,大明天下,億萬漢民,才是這個世界最尊貴的主宰。
孫鈰乃是孫承宗的兒子,對於這種奧秘也是知曉,當下對李毅道:“其實這也與本朝皇族氣勢弱有關,因為洪武皇帝出身貧賤,所以根基不穩,對於士大夫也不是很信任,才連番成立錦衣衛以及東西二廠,監視天下。當時洪武以及永樂二帝雄才偉略,尚能掌控天下,但是到了如今,大明的皇帝性子較軟,所以就需要從多方麵妥協,這才弄成大明目前的局麵,士大夫占優,橫行無忌,隻知道享樂。我知道子正憐惜百姓,但是你知道大明的流民為何會連年增多嗎?”
“天災人禍,橫征暴斂,官紳侵占。”李毅一字一句的蹦出來。
“這些皆是原因,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就出在土地的兼並和投效上。這些年朝廷沒有大規模的開墾新的田地,而兼並的風潮卻一浪高過一浪,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繳納賦稅的自耕農在減少,士大夫的土地不用繳稅,封賞的土地也不用繳稅,那麽誰該繳稅呢?就是農家小戶,他們的土地少卻要背負最沉重的賦稅,如今,朝廷又加了遼餉,百姓實在活不下去,自然拋棄土地,成為流民。要是再繼續加下去,天下間就沒有自耕農了。”
“所以我李毅才要為流民爭一條活路,不管是朝廷,還是官紳,隻要有我在,決不能讓他們在趴在百姓身上吃肉喝血,我李毅,定要誅奸邪、開太平。”李毅怒喝道。
他也是流民身份,母親王氏在逃荒之時的艱辛,還有當時的慘狀,如今還曆曆在目。現實是殘酷的,不管如今的生活多麽好,他也絕對不能忘記之前的悲慘,因為隻要他敗了一次,治下的數萬鄉民都會再回到那種人間地獄。
“我之前也是渾渾噩噩,不去想百姓之苦,隻求自己安樂就好。可是與你李子正相識之後,我孫鈰才慚愧之至,所以,我定會幫你,也算是幫助我自己完成這個誌向。對於一些大戶,我最是厭惡,家裏放著一箱箱的金銀,拿起來咬一口就會發現裏麵全是百姓的血,但是他們偏偏不肯救濟百姓,實在可恨。”
李毅重重的拍了一下孫鈰的肩膀,眼神裏含著感激,惡狠狠地道:“我恨不得化作食虎得的狴犴將那些寄生在百姓血肉上的猛虎全部吞噬個幹淨。今後有我們輔國社,定要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孫鈰滿臉激動,重重的點點頭。
王老看著這兩個胸懷大誌的少年,也是不禁動容,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才道:“你們啊,還是多加小心,不要操之過急。李毅,保定官紳可不一般,與朝廷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別說你,就是皇上也難以撼動。再說了,你也不是狴犴,到最後你會被人家把你吃的幹幹淨淨的。”
李毅也是看樣子也壓抑的狠了,很少這般情緒激動,一口喝幹碗裏的茶水,沉聲道:“我不幹,誰有膽量幹?皇上?東林黨,孫師,還是那些隻知道尋歡作樂的士子?
我李毅頂天立地,廝殺征戰,屍山血海,如今天下沒有人有膽量幹,嗬嗬,那就由我來做,我還要做的驚天動地。”
心裏鬱悶之下,李毅也是有了幾分的火氣來,竟然直抒胸臆,豪氣衝天起來。
王老麵色肅穆的看著麵前這個狂妄不羈的少年,心裏隻覺得熱血沸騰,幾乎要衝破心髒。
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沒有老,死寂的心房重新有了年輕的動力。
他的情緒,正在被李毅所感染。
“王老,你知道泰西嗎?”
王老拱拱手,道:“願聞其詳!”
“泰西之地,比我大明之土稍大,原本乃是莽荒之地,小國林立。不說任何一國,就是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大明的對手。但那已經是昨日風光,如今泰西革新技術,可測星辰變換,一人叫哥白尼,一人叫開普勒,他們測得我們生活在一個球體上,測得太陽乃是宇宙中心,我們所處的世界乃是圍繞太陽雲運轉。
在算術上,他們研究出了幾何原理等算數的經典結論,並且依靠這些製作火炮,讓火炮打的更遠、更準,並且他們已經展開海洋貿易,跨越數十萬裏來到大明,南洋數地都被占據,他們在那裏奴役百姓,收斂財富,醜惡的嘴臉絲毫沒有收斂,就連南方的海匪,好多都是他們扮演的,經常搶掠殺戮我大明的子民。
他們的火器比我們更加強大,他們的戰船比我們的更加先進,他們的貪婪之心比我們更加旺盛,他們正在以一個飛快的速度趕超我們,假以時日,我們大明就不再是天朝上國,到時候這些貪婪的泰西人比我們強,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王老,這個天下不隻是大明,不隻是北虜和東虜,不隻有朝鮮和倭國,在遙遠的西方,還有一些國家,他們正在趕超我們,我們大明不能再這麽頹廢下去,我們需要的是飛躍和進步。”
“王老,我不想再說士子,我隻是想考取功名,知曉學問,保護好窮苦百姓,你難道就不能幫我一次嗎?”李毅誠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