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麽奇妙,尊卑隨著角色變化,自然而然,在各自的心裏都是理所應當。

王鶴翔在學堂內的地位不高,但是因為其嚴厲苛責,手段頻出,學生多多畏懼,所以權威卻是不小。

如今到了官宦之家,他就隻是一個小小的秀才,盡管麵前是一個沒有功名、沒有官職的門房,卻是不自覺的矮了半頭,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想要進來等候?”那門房眼睛一斜,踮著腳,扯著嘴,一雙三角眼不斷的撇著王鶴翔。

“是的,還望閣下通融一番。我找章大人真的是有要事,這可不能耽擱。”王鶴翔笑著道,臉上不知覺的露出了諂媚色。

讀書再多,學問再大,不能融會貫通,知行合一,也就隻得露出這等純真顏色。

那門房心裏恥笑,淡淡道:“那好吧,要進來等就進來吧。”

說著轉身邁進了大門檻。

王鶴翔見門房背對自己,臉上露出怨毒的顏色,但是心裏還是十分欣喜的,跟著進去。

其剛想向著裏麵走去,門房突然喝道:“哎哎哎,你這是做什麽?”

王鶴翔不明就裏,往日自己去人家拜訪,靠著孫家書院的先生身份就讓無數人尊敬,主人迎送也是常事,他也是習慣直入廳堂。

門房臉上帶著冷笑,“你還以為是在自己家呢。要等就站在門簷下等,裏麵也是你能進的?”

一番話說得王鶴翔麵皮通紅,眼睛飄忽著不去看門房臉色,嘴裏恩恩叫著走了回來。

其這一刻精神恍惚,走到屋簷下才發現什麽都沒有,不由茫然的問道:“椅子呢?”

“椅子?”門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罵道:“就你個窮酸秀才還想坐下來等。要等就這樣站在這裏,不等就離去,爺爺我又沒攔著。”

被連番戲弄,王鶴翔也是不由惱恨道:“這是什麽道理?我乃是秀才,和你家大人一樣都是讀書人,怎能這般辱我?”

那門房被這一怒嚇了一跳,卻是並不畏懼發怒王鶴翔,反而惡狠狠的道:“讀書人又怎樣,就是一個窮酸秀才罷了,也敢和我家大人比較。要不然等我家大人回來,我稟告與他,讓其聽聽。”

王鶴翔剛剛說的乃是氣話,如今被門房硬生生的懟了回來,心神大亂,卻是又不自主的彎下腰,低頭道:“是是是,剛剛乃是我心神錯亂,閣下消消氣,消消氣。”

“消氣,你這等這般無禮,我能消氣,我家老爺能不能消氣就不知道了。你這酸秀才……”

門房還想說話,但是手裏頓時有了幾塊堅硬的銀塊,袖子一卷,銀子立刻消失不見了。

“其實想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此時就此打住吧,我也不想和你多說什麽。”門房淡淡的看了看王鶴翔,心裏卻是竊喜。

這個酸秀才明明自己外強中幹,卻還想和自己爭辯,果然,自己扯出自家老爺,這酸秀才就乖乖的敗下陣來,果然性子怯懦,好耍,要不是其機靈送來銀子,自己定要再訓斥他幾句。

惡趣味乃是為了滿足,對於這個門房,能夠狐假虎威的斥責痛罵一個光鮮的秀才,無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能夠和別人吹上幾天了。

在學堂內威風八麵的王鶴翔,卻被一個門房訓斥的抬不起頭,這讓他心裏十分憋屈,看著門房的眼神也是十分的怨毒,盡管如此,其也是如同鬥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的站在屋簷下,不敢再說些什麽。

兩個人,一個飽讀詩書,一個市井滾打,盡管尊卑有別,如同兩個世界的人,但是生存的智慧還是給予了一種逆轉的力量。

融會貫通,知行合一,其中的重要,不言而喻。

就在王鶴翔心裏怒氣翻滾,無法抒發的時候,外麵卻是響起了呼喝聲,然後一抬轎子穩穩的落了下來。

“老爺回來了。”

門房衝著裏麵高聲喊了一聲,原本幹硬的臉皮頓時堆積出熱情的笑意,小步匆匆的跑了出去,掀起了轎子的簾布。

不久,一隻藍色官靴從裏麵邁了出來,然後一個身穿常服,留著胡須的幹瘦男子從裏麵走了出來,一雙死魚眼掃視了一番周圍,這才一彈身上的浮塵,向著宅院走去。

王鶴翔立馬從門後走出來,作揖拜道:“不才保定府秀才王鶴翔,拜見禦史大人。”

章為樂微微一愣,轉頭看著身邊的門房。

門房立刻迎上去,小聲的將事情的原本說了出來。

至此,章為樂這才正眼看了看王鶴翔,言語清冷道:“原來是孫家學堂的先生,你不在學堂授課,跑到本官的住所作甚?”

聽到章為樂知道自己,王鶴翔臉上一喜,道:“不才乃是有事和章大人商議,所以冒昧來訪,還望大人不要怪罪。”

章為樂看著王鶴翔,想到了李文升提到的孫家學堂變故之事,不由心裏一動,淡淡道:“那就進來吧。”

說著直直的走了進去。

其剛走到廳堂門口,就有兩個麵容姣好的小婢迎了上來,一人捧著銅盆,一人拿著毛巾,低眉順目,樣子十分乖巧。

章為樂擦拭了一下手掌,將洗臉布扔進盆裏,坐了下來。

這時候又一個小婢走了出來,奉上了茶水,然後緩緩的退了下去。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好似演練過無數遍,服侍的恰到好處。

王鶴翔家裏也是女眷不少,婢女也是有數個,但是從未有過這等體會,如今一見,頓時無比的新奇,看的都呆了。

如今才知官員之貴也。

章為樂喝了茶水,看著眼神緊盯著婢女的王鶴翔,眼神多了幾分輕視。

看來李文升說的沒錯,這個王鶴翔野心不小,狡詐多計,但是目光短淺,難有什麽成就。

其揮揮手,道:“坐下說吧。”

正盯著婢女豐滿胸脯的王鶴翔立刻被驚醒,有些尷尬的點點頭,坐了下來。

“你說找本官乃是有要事相商,到底是什麽要事?”看穿了王鶴翔,章為樂也就少了幾分正色,直接問道。

文人相輕,也是其人如何,言行舉止皆能看穿,沒有多少人喜歡一些奸猾狡詐之輩。

王鶴翔現在在章為樂眼裏就是一隻鬧騰的猴子,其不可能過多的在乎他。

“大人,在下可是等你好一會了。你那門房也是忠心,死活不放在下進來,好在後來在下答謝了一番,才能夠在門內等您,好在最後讓在下等到了。”王鶴翔舔著臉笑道。

章為樂乃是天啟年的進士,雖然歲不過四十,但是官場沉浮,哪裏看不穿王鶴翔的這點小把戲。

他這是拐彎抹角的說自己的門房收了他的錢財,十分貪心。

一坐下就企圖報複,睚眥必報,沒有半點耐心,這等人,格局也是在太小了。

章為樂不動聲色,裝作沒有聽懂道:“本官今日去拜訪了知府大人,倒是聽到了你的名字。”

“知府大人說起了在下?”王鶴翔有些驚訝。

“恩。”章為樂點點頭,緩緩道:“說最近孫家學堂有了一些變故,其中就有你的原因。但是細節方麵,本官倒是不清楚。”

聽到章為樂提起此事,王鶴翔十分欣喜,連忙道:“學堂之事的確是在下掀起來的,但是其中乃是事出有因。孫老德高望重,但是近些年可能是年紀有些大了,做了不少糊塗事。月餘前收了一個叫做李毅的小賊,其乃是流民出身,在學堂大膽妄為,目無尊長,但是孫老偏偏護著,學子怨聲載道,在下這才挺身而出。”

一句挺身而出說的正氣凜然,但是在已經知道事情本末的章為樂看來,卻是十分的厚顏無恥。

“你說孫老因為年紀大,有些糊塗了?這到底還有什麽憑證?”

出乎王鶴翔的意料,章為樂對於孫承宗的事情十分關心,當下就急不可耐的追問起來。

王鶴翔有些發愣,呆呆的道:“孫老啊,這幾年阻止學堂改製書院,乃是最大的糊塗事。後來還收下了李毅,又接二連三的袒護,這一件件都是糊塗事啊。換做誰會不理會數百學子的看法,這般維護一個學子。”

王鶴翔說完,章為樂閉目沉思。

他這次前來,一個是為上官張橫處理一個叫做李毅的學子,重振張思寶的威風,另外一個隱晦的來意,就是調查孫承宗到底窩在高陽做些什麽事。

眼下雖然隻是來了一天,但是從知府李文升,到這個叫做王鶴翔的家夥,都驗證了他們事先得到的情報是真的,孫承宗的確已經毫無雄心壯誌,連教書育人的事也不做了。

這樣就好,不然黨政激烈時一直猛虎闖進圍場,那可就會讓情況失控了。

想到這裏,他又問道:“你說的李毅,乃是何人?”

“大人,這個李毅最是難對付。”王鶴翔見章為樂對於此事十分在意,心裏頓時驚喜萬分,他這次來就是要借章為樂的勢,為自己改製書院,謀求掌控盡一份力。

想到這裏,其道:“李毅此人,年不過十五,乃是跟隨一群流民定居在安新,實在是粗鄙暴力之徒。但是不知什麽緣由,被孫老收在門下,入了學堂讀書,結果其欺辱同窗,忤逆師長,將學堂風氣搞得烏煙瘴氣,學子們皆有怨言。好在我能壓其一頭,這才勉強維持秩序。”

“可是本官怎麽聽說,李毅此人天資過人,幾日前剛剛通過縣試,並且取得案首的殊榮?”章為樂凝視道。

看著那雙死魚眼投射出來的目光,王鶴翔心裏一顫,急忙道:“這點在下也是沒想到。李毅品行惡劣,但是天資卻是驚人。其隻是進學不足一月,就能通過縣試。而且其過目不忘、對於破題點事最是精通,保定府內皆稱其為文曲星轉世,有狀元之才。”

他說完看著章為樂的表情,想知道其的態度。

在聽完後,章為樂嗤笑一聲,冷冷道:“文曲星轉世?狀元之才?真是天大的笑話。”

聽到其對於李毅也是沒有好感,王鶴翔心裏頓時激動萬分,連忙道:“在下也是這麽覺得。少時天資過人,長大後泯然眾人的,也不是少數。還是像大人一樣有真才實學,這才能步步高升,位高權重。”

話語最後,王鶴翔立刻將馬屁送上。

這話說得諂媚十足,但是章為樂還是十分受用,點點頭道:“本官知道你的來意。孫家學堂勢力不小,保定府有名的先生都在其中,改製書院也是有底蘊。說說你的計劃吧。”

“大人,大人願意助我?”王鶴翔睜大眼睛,滿臉不敢置信的看著章為樂。

這幅癡傻樣十分丟人,章為樂都看不過去,道:“幫你倒也並無不可。但是本官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將孫承宗的勢力拔除,讓孫家學堂再無出現的可能。”

聽到章為樂此言,王鶴翔又是一愣他沒想到章為樂竟然這般的對付孫承宗。

“難道大人和孫老有些恩怨?”王鶴翔好奇的問道。

章為樂眼睛一瞪,訓斥道:“這也是你能問的!”

王鶴翔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問。

章為樂端起茶碗,輕輕的撥開茶葉,聞聞茶香,道:“你回去吧。有本官在,盡管放開手腳去做,到時候出了什麽事,自然有本官幫你。”

有了監察禦史的暗中支持,王鶴翔信心百倍,心滿意足的離去。

章為樂卻是目光有些閃爍。

不管怎麽樣,一個有野心的人要比一個無欲無求的人更容易控製,而王鶴翔這等貪名圖利,目光短淺之人,更是容易控製。

那就利用他好好整治整治李毅吧,正好也能看看孫承宗的底線到底在哪裏。

章為樂放下茶碗,眼中滿是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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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暗樁聽到的消息就是這麽多,王鶴翔明顯和章為樂已經串通一氣了。”徐才厚低眉順眼的站著,向著李毅道。

李毅之前讓其高高關注章為樂的動向,徐才厚也是十分盡興。這不,王鶴翔一找上章為樂,就被徐才厚派去的錦衣衛暗樁盯上了。

錦衣衛專門從事打探重大情報的事務,就連皇親國戚,外邦國君的密謀都能知曉,一個秀才,一個官員,更是不被他們放在眼裏。

那個錦衣衛暗樁趴在房梁上,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回來之後就像徐才厚稟報。

而徐才厚這就馬不停蹄的向著李毅匯報。

章為樂才來第二天,就和王鶴翔攪在一起,這是李毅沒有想到的。

章為樂所來,明麵上為的乃是孫家滅門的慘案,所以李毅還以為其第一步就是從這件事打開缺口。

但是雖然如此,李毅卻還是不敢收回孫家滅門慘案的心力。

他實在是擔心章為樂這招乃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謀,明麵上是幫助王鶴翔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暗地裏卻是去調查孫家慘案的情況。

一旦自己被坐實罪名,那不管是王知縣還是李文升,或者保定府的大戶,都會在第一時間和自己劃清界限,到時候自己成為眾矢之的,輔國社危矣,安新危矣,自己努力的一切都很可能付諸東流。

“楊常繼有什麽動向?”李毅思量一會,突然問道。

徐才厚微微一愣,不明白李毅為什麽對於這樣一個窮酸秀才這般關心,但還是恭敬道:“他最近在潛心讀書,並沒有出房門。”

“沒有出門?”李毅心裏有些驚訝。

之前的種種,楊常繼都已經通過自己的手段掌握住,明顯是要借機大展身手的樣子,怎麽現在章為樂來了,他卻什麽動作都沒有呢?

章為樂聯合了王鶴翔,楊常繼又故弄玄虛的隱藏實力,李毅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一樣,實在難以看到他們到底想要怎麽出招。

就連徐才厚也覺察到了李毅有幾分急躁,當下小心的道:“公子,孫家的事情當初做的已經夠幹淨了,並且事出突然,並沒有多少人在意。而且經過這麽久了,還想找出真相,恐怕沒這麽容易。”

徐才厚想要安慰自己,李毅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能真的就這樣心安了。

官府做事,從來不要求真憑實據,真憑實據乃是用來給其他人看的,他們要的就是如何讓一件事向著他們所希望的方向去發展。

很顯然,身為監察禦史的章為樂來了保定府,為的就是借助這個案子,將自己給拖下水,一是為張思寶出氣,而是試探孫承宗的反應。所以說什麽找證據,弄清楚真相,這全都是放屁,就算這件事不是自己做的,章為樂都會想盡辦法,將這個罪名按在自己的腦袋上。

章為樂身後站的是張橫,代表的是官府,李毅還沒有這個自信能夠挑戰官府的權威,這是一個十分流氓的行為。章為樂就是披著官府的皮來實現自己的私欲的,李毅在一開始就不是對手,所以他能夠選擇的方式並不多。

看來,局勢一點點的緊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