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時節,已有幾分涼意。厚重的雲層死死地黏掛在空中,使得沉悶的天幕看上去,更多了幾分壓抑的陰暗氣息。
李毅騎在馬背上,身後跟著的是朱齊龍率領的十名馬軍護衛,經過了半日的奔走,每個人的衣衫上麵都沾滿了褐黃色的泥土,那原本淩厲的眼睛也滿是血絲,透著疲憊之色。
“公子,這裏已經是真定府地界,我們還要往南走嗎?”朱齊龍勒馬靠攏,向著李毅問道。
昨天下午,李毅就帶著一隊人馬查看災民入境的情況,輔國社已經拍了十多隊的伺候,李毅就一直南下,盡可能多了解些情況,也好有個準備。
無論心裏怎樣的估計,遠遠都沒有現實更能震撼人心。
李毅沉默地盯著一裏外的田野,那裏是真定府和保定府之間的官道,此刻已經被一群衣衫襤褸、如同行屍走肉的災民所占據。
官道旁的草棚已經擠滿了災民,還有些人掏下來稻草生活煮飯,圍成一團警惕的看著周圍的同伴。一些體形幹瘦,腰身佝僂的災民瞪著無神的眼睛看著在煮粥的人群,喉嚨裏發出幹咳的嘶嘶聲。他們就這樣來回逡巡著,用絕望中夾雜渴求的目光,注視著每一粒糧食的出現和消失,伴隨的是自己喉結的吞咽。
咽下一口略為幹粘的唾液,李毅跳下馬背,道:“原地休息,今日我們就回去。”
聽到這個命令,不僅是身後的護衛,包括朱齊龍都是長舒一口氣。
護衛紛紛下馬,朱齊龍拿出馬背上的水壺,遞給了李毅。
清涼的水流浸潤著喉嚨,李毅的眼睛看著遠處黑壓壓的人群,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黃河決堤已經過去了十天,除了留在河南等待著官府救濟的,其餘的災民皆是北上,一路上經由懷安、真定,向著京師逃災,在兩天前就已經有災民進入保定境內。
輔國社已經囤積了第一批錢糧,在原本的災民區旁又搭建了新的草棚,準備接納災民。但是經由一路上的觀察,李毅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因為輔國社預計接納的災民是三萬人,但是除了最前麵零星的災民,自己眼前這一批最大的災民潮就有一萬餘人,其後更是跟著數股更加龐大的災民隊伍,黑壓壓的一片,根本數不清人數。
災民湧入的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輔國社的估計。
其餘的輔國社伺候都在不斷的傳遞消息,隻有李毅這一支一直南下,事實證明,情況和李毅所料的一樣。
官府不僅消極賑災,還隱瞞了災情的嚴重程度。
李文升還被拖京師,王知縣因為級別太低不能接觸到更高的文書,所以李毅事前並沒有得到提醒,這嚴重的影響的輔國社的準備程度,也造成了更大的壓力。
想到整個保定府官府,隻有那個消瘦、倔強的王知縣在奔走賑災,李毅對於接下來的情況就越來越沒有信心。
如今隻能希望保定府的官紳能夠盡快商量好,調集錢糧出來購買安新的技術,這樣李毅也能多一份底氣。
“大哥哥,能給我一些吃的嗎?我好餓。”
就在這時,遠處的草叢裏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幾個亂糟糟的小腦袋露了出來。
這是一群孩子,矮矮的個子,瘦小的身材,身上裹著一件看不清原本顏色的麻衣,腳上穿著的是纏著幾塊破布條的草鞋。
這是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雖然看上去隻有十歲大小,但是從剛剛的語氣,應該是有十二三歲了。
長期的營養不良,使得他們的各自很矮小。
李毅轉過頭看著身邊的護衛,他們已經拿出來饅頭和炒麵在吃,三個孩子在他們眼裏算不上什麽威脅,自然沒有理會。
“大哥哥,能夠給我們一點吃的嗎?求求你了。”那個滿臉汙垢的女孩看了遠處一眼,鼓足勇氣怯生生的問道。
李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裏有一個老婦人,應該是這些孩子的長輩,頭發花白的弓著腰,手裏杵著一根木棍,支撐著疲憊的身體不至於摔倒。
這是一個聰明的長者,用孩童的憐狀來乞討食物,以來獲取救命的食物。
在三個孩子,一個老人充滿渴求的眼神,李毅搖了搖頭。
他拒絕了,他不會給他們食物。
這個搖頭的動作瞬間化成絕望,映照在那三雙純真的眼睛裏,他們低著頭,剛剛開口的女孩眼裏已經含滿了淚水。
旁白一個護衛突然站起身來,帶著驚訝和憤怒的眼神看著李毅,走向了三個孩子身邊,將手裏的兩個饅頭和一袋炒麵全都給了他們。
這突然而至的驚喜讓三個孩子臉上露出驚喜和著急的神色,他們小心並且快速的拿住食物,就要離開。
這時候一直粗壯的手臂攔住了他們,朱齊龍麵無表情的從孩子手裏拿回來食物,走到了那名護衛麵前。
“朱大哥,你這是做什麽?”護衛滿臉憤怒的道,他怎麽也不相信朱齊龍竟然會這麽做,把給予災民的食物搶奪回來。
回答他的是一個沉重的拳頭,護衛慘叫著跌倒在地上,嘴巴裏已經流出來鮮血。
他等著驚慌和憤怒的眼神看著朱齊龍,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大聲道:“你做什麽?你憑什麽打我?”
回答他的是猛烈的一腿,朱齊龍眼神冷厲的看著趴在地上的護衛,沉聲道:“剛剛那一拳,是懲罰你不聽公子命令,擅自行事。這一腳,是懲罰你差點害死我們。”
“我什麽時候要害死大家?你憑什麽誣陷我。”護衛不服氣的叫嚷道。
“看看周圍的情況,再問我為什麽?”朱齊龍魁梧的身材對著遠方的人群。
這個時候護衛才發現,停下來的災民已經緩緩的聚集在他們的身邊,正瞪著渴望的眼睛注視著在進食的護衛。
每個災民都知道,隻有靠近那些有食物的人,才可能獲得食物,而李毅這樣一隊有著馬匹,有著食物的人,正是他們想要靠近的目標。
剛剛那個護衛遞給孩子食物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被災民死死的盯著,這些饑餓的人群都在期待,期待能夠得到食物的是自己。
對方能夠給這些孩子食物,也許還有多餘的能給自己,這種念頭一旦生根發芽,就將在瞬間長成參天大樹,激發心裏的渴求和瘋狂。
這就是為什麽李毅為什麽搖頭,為什麽拒絕三個孩子,因為曾經就是流民的他,最是明白這些饑餓人群的心理。
整個周邊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那名剛剛還在叫嚷的護衛已經灰溜溜的回到了隊伍裏,而護衛們皆是拿出了馬背上的火銃和腰刀,警惕的看著慢慢靠近的災民。
武力的威懾顯然收到了效果,這些災民不敢再靠近過來,遠遠的徘徊。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伸長脖子觀察著護衛手裏的饅頭和炒麵,使勁兒在空氣中聞著,好像能夠聞到食物的香味,事實上這些幹冷的食物根本沒有半點香氣可言。
“上馬,我們離開。”看到災民不再接近,李毅下令道。
這次沒有人有半點猶豫,他們紛紛上馬,在李毅的帶領下,如同利劍般切開零散圍攏過來的災民,直直的向著北方趕去。
至於憐憫,至於施舍,麵對著這樣一群災民,麵對著一群快要餓瘋了的人,都隻是笑話。
越是混亂的時候,就越需要理智和手段。
馬隊奔馳,李毅向著身後招手,朱齊龍立刻追了上來。
“傳令下去,讓孫耀文整合護衛,嚴密保護各個施粥處。孫鈰領著輔國社所有能夠調動的管事,接應災民,劃分造冊,務必不能出亂。”李毅厲聲道。
朱齊龍聞言連忙去找護衛傳令。
災情嚴重,光靠著輔國社已經難以應對,李毅有必要去一趟安新。還有售賣技術的事情,雖然這些技術都是李毅想出來的,但是對於安新十分重要,也必須回去解釋一番。
李毅前腳剛到安新,還來不及見老族長,風塵仆仆的王知縣就已經趕來,緊跟著他的還有被調撥到其麾下的王進。
看著來到自己麵前的王知縣,李毅吃了一驚。
兩人幾天前剛剛見過麵,那時候王知縣就已經消瘦很多,但是在寬大官服的映襯下還好,但是僅僅過了幾天,王知縣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一身的官服也髒舊很多。
看到李毅,王知縣沒有顧得上坐來,就叫道:“子正,你這裏有沒有吃的,餓得有些發昏。”
一個堂堂的知縣餓成這個樣子,說出來都被認為是個笑話,但是李毅卻是鼻子發酸。
要說這段時間誰最忙最累,不是自己,不是輔國社的人,而是王知縣這個保定城的父母官。
朝廷消極賑災,不撥錢糧,縣衙的庫房又窮,王知縣為了準備救濟災民,這段時間想盡了辦法,跑到各個官紳大戶家裏去勸說。
對於一個書生來說,去求那些銅臭商人,無疑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但是王知縣還是將自己的尊嚴拋之腦後,甘願受這個屈辱。
吃力不討好,還和朝廷作對,保定官紳們都說他是瘋了。
家裏沒有人,李毅就自己去盛了一碗早上的剩飯。
王知縣也不嫌棄,抱著碗就狼吞虎咽吃起來,看得讓人心酸。
吃完飯,王知縣將碗筷放下來,向著李毅拱手行禮。剛剛餓的太急,沒有交談,主人也沒有說要用飯,就這般吃喝下來,未免有些失禮,自然是要表達歉意的。
“讓子正見笑了,昨日去看了災民的情況,晚上睡在那裏,一大早就趕了過來,沒顧得上吃飯。”王知縣麵帶歉意的道。
李毅擺擺手,道:“縣尊為民做事,辛苦到這種地步。毅隻可能佩服,怎會笑話。”
王知縣看著空碗,有些惆悵道:“本官匆忙之後還能有一碗飯吃,但是災民們卻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挨著。本官昨日求看了看,好多災民跑去山上到處找吃的,什麽都在吃,隻要餓不死就行。”
“災年如此,也是常態,縣尊不要過於傷心。”李毅看王知縣有些傷感,出言勸慰道。
王知縣進士及第,苦讀聖賢書,可以說得上是一個好官,但卻不是一個有能力的官員。如今他沒有朝廷支持,卻是義無反顧的想要挑起賑災的重擔,可以說是癡人說夢,也可以說是舍生取義,作為一個人來說,他已經做得足夠偉大了。
王知縣看到自己把氣氛搞得沉重,揮揮衣袖道:“不說這些。子正,災民剛剛入境,你就讓輔國社在官道設置粥棚,行動真是快,本官見了都要汗顏。”
“毅說過要賑濟災民,自然不會食言。雖然這次逃災的災民很多,但是卻分散成好幾路,有的南下,有的北上,而且還是陸續趕來的,隻要我們有足夠的人手和錢糧,應對起來其實並不是想象中那麽艱辛。隻要給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他們也不會鬧事的。”李毅說道。
但是王知縣低著頭沉默不語,如今朝廷和官紳大戶都不出手,哪裏來的足夠的人手和錢糧。
兩人沉默一會兒,王知縣主動問起了輔國社調查的情況。
李毅便將自己知道的情況詳細的說了出來。
河南大災,大概有十多萬人選擇北上乞活,大部分人還在真定府以南的地方,但是先頭的五萬人已經開始陸續通過真定府,進入保定府的地界。
這次其實幸虧官府封鎖的速度快,六十餘萬的災民還呆在河南苦熬,等著官府賑災!不然近百萬災民鋪天蓋地的四散湧入,沿途的各個府縣都要遭殃。
但就是這樣,真定府已經遭了秧。雖然他們封閉了各個縣城,讓百姓躲起來,但是災民過境,和蝗蟲無異,好多百姓大戶的田地產業都受了損害,估計不少人都要變得一窮二白。
災民靠喝粥硬挺著趕路,有些還從山裏打些獵物充饑,整個人潮不斷的湧向京師,都希望能夠得到朝廷的賑濟,但是王知縣和李毅都知道,保定府周圍的衛所都得到了命令,將要把這些災民全都封鎖在保定府境內,然後讓他們自然消亡。
這時候王知縣也說出了一個他偶然得到的消息,那就是這群人潮不隻是災民,還有南方的悍匪和西北的響馬,這些人混在災民之中,沿途為非作歹,好多塢堡村落都被他們給洗劫一空,乃是一個大毒瘤。
這個消息倒是讓李毅十分重視,災民隻為求活,但是賊匪卻是要求財,到時候若是其煽動事端,可是要發生大亂的。
李毅繼續道:“這樣一來,我們倒是小心。在賑災的同時,還要做好安民巡視的事情。”
王知縣也是滿臉鄭重的點點頭,看著李毅凝重的樣子,道:“知府大人還在京師沒有回來,現在是保定府同知林宗明做主。其臨時受命,皆是以朝廷的文書交代為主,根本沒有賑災的打算。這次府衙不發文書領命,本官也無法調集兵丁維持秩序,還要靠你了。”
李毅本來就知道這個情況,點點頭沒有推辭。
“對了。”王知縣突然轉頭看著李毅,滿臉擔憂道:“林元磊乃是林宗明的兒子,上次我等已經有了過節,這次我們違背朝廷意願,恐怕會被這個林宗明算計,你我也要小心。”
聽到這個消息,李毅眉頭緊緊的皺起來。他倒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官府的主事人竟然是自己的潛在對手,若是如此,那麽出事的幾率和可能就要大上很多。
李毅心思雜亂起來,王知縣也是能夠理解,當下歎了口氣,又換了個話題:“子正,這次官府隻有本官能夠給予你一些幫助,其餘的錢糧護衛都要你來承擔,這個重任可是極大。雖然這樣有些刁難,本官還是想要告訴你,所有災民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知道嗎?”
這話裏的重擔太大,李毅也是心情複雜,但是既然是自己必須要做的事,那就不能有遲疑。
李毅點點頭道:“這次隻要不傷安新根基,毅就是花費再大的代價,也會全力賑災。”
有了這番保證,王知縣明顯的長舒一口氣。現在朝廷和官紳都不出手,要是李毅承擔不住重壓也要退縮,那麽災民就沒有活路了。
“既然你有此信念,本官告訴你,隻要本官在一天,就會全力支持你賑災。接下來你若是有什麽事讓本官做的,立刻遣人來說,本官就是拚盡全力也會支持你。如今國亂民怨,正是多事之秋,我等務必要以大明為重,不能隻看私情。”
李毅急忙行禮道:“大人的話,毅記住了。”
王知縣點點頭,他眼下隻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少年身上了。
摸清楚李毅的情況之後,王知縣就離去了。
王進也顧不上和李毅打招呼。他現在奉命聽從王知縣調遣,自然要時時緊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