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縣走了之後,李毅陷入沉默。

這次的拜訪是一種需求,王知縣摸清楚李毅賑災的決心。

李毅如他所願的承諾自己會想盡辦法賑濟災民,但是卻不能忽略其中的問題。

朝廷的反應和官府林宗明之類不說,就是這種大筆的支出,輔國社和安新自身也已經開始凸顯問題,最直接的就是眼前。

老族長明明知道李毅昨晚就回來了,但是今天早上卻早早的離開,沒有給李毅見麵的機會。

老族長在用這種方法表達自己心中的不滿。

歎了口氣,李毅站起身來,向著外麵走去。

從糧倉拉運糧食的馬車絡繹不絕的駛出塢堡,老族長在張錢一的陪同下站在塢堡的城牆上,看著這一支長長的押運隊伍,臉色陰沉。

對於管理糧倉的張老,沒有比讓庫房充足更能讓他滿足,也沒有從庫房支取錢物更讓他厭惡。

他轉身看著一臉陰沉的老族長,惡狠狠地瞅著馬車隊伍,啐了一口,道:“咱們自己昨天才開始吃上飽飯,今日就要從嘴裏摳出一半,難道我們真是勞累貧窮的命?”

老族長沒有回答,他那如同幹柴的手指在堅固的城牆上敲擊著,目光直直的盯著遠去的隊伍。

張錢一臉上的皺紋勾勒出紋路,顯得十分急切,道:“老族長,你說句話啊?隻要你開口,我們就去鄉老院開公議大會。小恩公就是再怎樣,也不能把大家存起來的救民糧食拿出來分給災民,這樣一旦我們沒了糧食,還怎麽活?”

“石頭的決斷什麽時候錯過?難道你的想法比石頭的還要高明?”老族長卷起飄**的衣袖,轉過身一臉冷厲的看著張錢一,花白的頭發在秋風中晃動,竟然有種說不出的倔強和威嚴。

看著這個安新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發脾氣,張錢一也是縮了縮腦袋,沒敢再說一個字。

“糧食也就罷了,但是還有玻璃、水泥的技術呢?這個老族長也不管嗎?”張錢一小聲的道,語氣比之前低了很多。

糧倉的糧食隻是存起來用以應付災荒的,但是四項技術乃是安新獲利富裕的關鍵,這件事情已經在安新掀起了軒然大波。

老族長也知道每個人都在關注這個事情,但是他不能亂。

這個關頭,李毅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他必須要堅定不移的站在李毅這邊,壓住安新的局勢。

“技術賣出去了,石頭自然有準備。昨日他已經快馬趕回來,你好好管著手下的錢糧支取,相信很快又會召開公議大會了。”

張錢一張張嘴,還想在說些什麽,但是看著老族長那刀斧劈砍般的堅定神情,隻能歎息一聲。

秋風起,站的時間長了,難免有些寒氣。老族長到了塢堡的大堂,張三正坐在椅子上簽署馬車押運的文書,看到老族長從城牆上下來,笑著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

老族長怎麽說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這種歲數的人很少,所以無論是在鄉間還是城裏,都是德高望重的存在。

老族長身子骨比較硬朗,這是安新所有人的福分,所以在老族長東奔西跑的主持著安新事宜的時候,所有的主事者或者鄉民,都是盡力的保護著這個不斷付出的老者。

災情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安新,小恩公將要賣掉安新四項技術,來換取錢糧的消息大家也知道,所以最近安新表麵平靜,暗地裏還是有些波動。

不過以旅帥在安新的威望,這些都是不會變成什麽禍亂,但是張三心裏還是隱隱的感覺不安。

因為在這次風言風語之中,老族長還是表達出了些許不滿,張老和趙老經常圍在老族長身邊想要讓他主持公議大會,一些主事者也開始發揮影響力勸說老族長。

很顯然,他們都不願意自己的利益受損。

趁著這幾天,張三旁敲側擊地試探口風,但是老族長總是哼哼哈哈的,誰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麽。整個安新,除了李毅這個小恩公,怕就是這位老族長的威望和權利最大,張三覺得老族長很可能被勸動,因為以前他都是全部保留的支持旅帥,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麽遲疑。

“今天一萬石糧食已經運走了多少?”老族長用溫熱的茶水溫暖著身體,問道:“馬車還夠不夠?不行就將耕牛套著用牛車幫助運。”

“不用牛車,牛可是還要休養著等待耕田,小恩公說過耕牛一定要好好培育,不能累著病著。最近雨天還是很多,冒雨拉車很可能生病。”張三放下毛筆,看著文書上奇臭無比的書法,倒是滿臉的滿足,“馬車已經夠了,上次何家手裏的駑馬全都賣給了我們,不僅能運載這些糧食,還可以順便把貨物從高陽和保定府運回來。”

老族長微微點頭:“那就好,能不影響安新,還是不影響的好。現在人心已經夠亂了。”

“哈哈,有老族長您鎮著地盤,有誰敢鬧事。”張三走過去坐下,“旅帥一不在,大家都看著您老呢。您老可是要看住了安新,不然旅帥但這這麽多麻煩事,可是要壞了。”

“嘿嘿,你小子剛讀了幾天書,倒是學會拐彎抹角了。別對老夫耍心眼,老夫當時讀書做事,你還不知道在哪呢。等石頭回來,安新還是好生生的,小老兒不能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管著一群鄉民還是足夠的。”老族長撇著眼教訓道。

“這可是老族長您自己說的,安新可是要靠著鎮住場麵。那麽這時候人心惶惶的,你也不站出來說幾句話,可是讓小子這幾天愁死了。”

“你小子愁了屁,都是瞎耽誤工夫。石頭那小子在高陽攪得風雨,他不回來和老夫交交低,老夫怎麽能瞎說一通。鄉民是想要說法,但是他們想要的是石頭的打算和承諾,不是老兒搪塞的話,你連這點都沒看明白,還是蠢到家了。”

老族長滿臉肅然的教訓張三,絲毫不留情麵。張三隻能苦著臉聽著,但是心裏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嘿嘿,薑還是老的辣,小子確實蠢。”張三撓了撓頭,傻笑著道。

“你確實蠢,但是知道蠢就要好好讀書啊。”

這句話不是老族長說出來的,張三呆了一下,轉過身看著大堂的門口,李毅正緩緩的走進來。

看到是旅帥來了,張三立刻站起身來肅立敬禮,這是安新的軍禮,鐵兵們上過的第一堂課。

李毅緩緩走了進來,身影籠罩在陽光中,老族長轉頭看去,隻見一個挺拔的身影閃閃生輝,那刀石般堅硬的眼神終於露出一絲慈愛,眯縫起眼睛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臉。

這小子,還真是慢慢長大了。

“聽說工業區做出來了蒸餾酒,我就拿了一壇過來。”李毅笑著舉起手上的酒壇。

沒有軍人不愛酒的,張三早就對工業區釀造的新酒很好奇,這時候看到成品,更是心裏急切。

他急切萬分,滿臉渴望,李毅自然看在眼裏,卻是臉上含笑的看著他,道:“想喝嗎?”

張三連忙點頭,“判了幾個月了,哪能不想。”

“可是能喝嗎?”李毅又問。

這句話說出這句話,張三的臉色就苦了下去。

安新軍規,身有軍令不得飲酒,不然杖五十,緊閉三日。

想到在那個漆黑的小巷子裏待三天,張三就嚇的渾身哆嗦。

“哈哈,出去吧,今天忙完去我娘那裏領一壇。”李毅笑著道。

張三失望的離開,出了門看見守在門口的朱齊龍,倒是開心起來。

鐵旅大比接近,他可是一直想要向朱齊龍討教刀法呢。

李毅從桌子上拿出兩個茶碗,為老族長倒上清澈的酒水,一時間濃鬱的就像在大堂內彌漫,讓人心神一震。

“有讓老族長費心了,小子在高陽自作主張,攪得安新也不得安寧起來,老族長可是不要怪罪。”李毅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老族長當然知道李毅是自罰道歉,當下心裏的一絲責備消失,歎口氣道:“老夫看著你長大,還能不了解你?若不是真的迫不得已,你這小子能夠讓人占了便宜。”

聽了這話,李毅哈哈大笑起來,果然,老族長很了解自己。

“既然不生氣,那老族長喝酒,嚐嚐這新酒的味道。”李毅指著酒杯道。

老族長端起來喝了一小口,隻覺得一股辛辣從喉頭直衝胸膛,氣力綿綿,轟然釋放,然後一股暖意和清香充滿了胸膛和口舌之中。

“好酒,好酒。老兒一輩子就沒有喝過這麽好的酒,怕是皇帝的禦酒都是比不上呀。”老族長臉頰微紅,醉醺醺的道。

“哈哈,禦酒可是比不上這個,這個乃是真正的烈酒,一醉解千愁,酒醒之後神清氣爽,乃是口中酒,夢中仙。”李毅笑著道。

“你小子倒是拽文濃墨的,可是這酒真是不錯。”老族長抱著杯子又喝了一口,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這酒乃是上好的糧食蒸出來的,之後又加上香料秘方,不僅烈,還香醇,老族長覺得我們要是賣這種酒,要多少錢一壇才合適。”李毅問道。

老族長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他沒了剛剛那種沉悶的心情,沉默地望著茶碗裏麵清澈的酒液,像是在看裏麵自己的倒影。

“你是想要新的商品代替舊的商品?”老族長問道。

李毅搖搖頭,“沒有什麽代替。技術賣掉就賣掉了,之前的作坊照樣開著,每個人都有活做,有事幹,一切都和現在一樣。我知道鄉親們在擔心什麽,但是那隻是需要解釋,隻要告訴他們一切照常,他們沒有理由再擔心。”

老族長沉默著,就在氣氛有些凝固的時候,他突然搶過酒壇,大笑道:“石頭還真是長大了。想想當初你小子一身邋遢的扛木頭蓋房子,混在鄉民裏麵拉犁耕地,吭哧吭哧的像是一頭任勞任怨的老牛。但是現在變了,真的越來越像一個上等人。”

“族長爺爺?”李毅皺了皺眉頭。

“哈哈,沒什麽。人重要長大的,就像我這把老骨頭也越來越不行了。”老族長抿了一小口,慢慢的嚐著酒。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毅麵無表情的問道:“族長爺爺,我有什麽做的不好嗎?”

老族長搖搖頭,新斟了一杯酒,“沒有,沒有。你做的很好,都很好。”

“但是我聽族長爺爺話語裏有氣,族長爺爺是在生石頭的氣?”李毅神情有些暗淡。

“沒有,沒有的石頭,你別多想。”老族長激動的搖著頭,伸出手摸著李毅的臉龐,老淚不斷的流出來。

“爺爺老了,人一老就愛想起之前的事情。那時候安新還窮,鄉親們每天起早貪黑的幹活,裏麵就屬你幹的最瘋最多。那時候鄉民們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小子就哭,淚水怎麽都止不住,可是大家都不笑話你,那是因為鄉親們都知道你是在為他們好。但是如今安新變了,吃穿不愁,每家每戶還有餘量存銀,現在因為你要賣技術,有人居然暗地裏傳風涼話,這都是一群混蛋啊,沒心沒肺忘記了以前苦日子的混蛋。但是好在石頭你也長大了,不再像之前那麽純真,知道擺出威嚴,這是好事,爺爺我高興。可是爺爺以前的石頭就不在了啊,爺爺我高興石頭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大小夥,大英雄的,但是爺爺還是會想念以前的石頭啊。”

老族長放聲大哭,燙熱的淚珠滴在了李毅的手背上,卻是那麽的悲傷。

李毅眼裏的淚水也不斷的湧出來,他看著麵前蒼老的老族長,心裏滿是莫名的愧疚和憐惜。

一老一少的哭了半天,不知什麽時候大堂裏的氣氛忽地融洽起來,李毅為老族長斟酒,臉上的堅硬變成了輕鬆的笑容。

老族長的眼睛也明亮幾分,看著李毅抹著眼淚,但是裝成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天漸漸地黑了,向朱齊龍討教過的張三跑回來,看到一老一少還在說話,就進來點燃了油燈,捧上來晚飯。

老族長明顯比之前高興很多,叫張三坐下來吃,李毅又把朱齊龍叫進來,四個人吃起了晚飯。

“石頭,你這次回來到底想和我說什麽?”老族長問道。

“安新因為賑災,讓老族長有了壓力,小子怎麽也要回來看看。還有就是有兩件事,希望老族長幫我去做。”李毅直接說出自己回來的用意。

張三在一旁聽著,道:“旅帥你回來,就和大家說說為什麽把技術賣給那些大戶。難道就不怕他們得了技術,就不在和我們合作了嗎?”

李毅搖搖頭,笑著道:“之前我和他們合作,隻是為了利用他們多年的根基和商路。但是經過這一年多的時間,安新組織的商隊已經在北方和南方開設了商鋪,有了固定的客源。也就說,我們現在已經不需要依賴保定大戶的商路,我們已經開辟出了自己的商路。”

“這是什麽意思?”張三問道。

李毅笑著道:“也就是說,就算他們買去了技術,但是南方和北方市場上的客人已經分配完了,每家都有相對固定的客人。就算那些大戶買到了技術,隻是省去了成本和銷售之間的差價,多掙了一些,實際上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難對付。”

“對付?不是合作嗎?怎麽又說起了對付來了?”張三又問道。

這時候老族長也是認真聽了起來。

李毅道:“我們已經不需要大戶們的商路,這次賣掉技術,我們就不再是合作者,而是競爭者。既然是競爭關係,自然是互相對付。而這次賣掉技術,就是我為了打響對付他們的第一炮。”

“什麽第一炮?”張三還是不明白。

但是老族長卻是恍然大悟,驚訝道:“石頭,這樣說你這次賣掉技術,是給他們設置了一個陷阱?”

李毅點點頭,道:“其實早在去年的時候,我已經讓徐才厚調查了保定大戶們售賣的主要商品。他們中大部分的商品都是一些常規的,隻有幾家是有著鹽商和糧商的路子,其中最為特殊的就是何家,他們靠著通過海運走私商品,獲利頗豐。而我的打算,就是要趁此機會,一鼓作氣,徹底擠壓他們的商品的售賣,讓他們走投無路。”

雖然不知道李毅在說些什麽,但是這並不妨礙張三帶著崇拜的目光看著李毅。

老族長也不知道李毅的具體做法,但是李毅既然有了這個計劃,都代表這次他也不會讓保定大戶們占到便宜。

李毅阻止了張三對於計劃的好奇心,道:“這件事幹係重大,還要徐徐圖之,所以都不要著急。我們現在最主要還是賑濟災民。”

“賑濟災民?賑濟災民和對付保定大戶都關係嗎?”張三不明白。

李毅笑著道:“當然有關係。從兩個月前,安新的人口就已經趨於穩定,這對於繼續人手的作坊是很大的難題,也是為什麽我還依靠著保定大戶的商路,沒有運轉自己的商路,因為商品太少,根本就得不償失。但是這次災民匯聚保定,就有了很多廉價的勞動力,隻要將這些人留住,讓他們為我們修建作坊,生產商品,那麽商路運轉之下,獲利將是之前的十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