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初三日,清晨,寒風刺骨。宮門之前,多是各色官員在門外驗了牙牌,進入宮城中。宮闕在晨霧中依稀可見其巍峨、壯麗。

磚石鋪墊的宮門大道上,北風呼嘯,幾乎沒有官員們在輕鬆說笑,都是心思重重。

所有的人都明白,今天就是廷推閣臣最為關鍵的時候,一場龍爭虎鬥即將展開。

而這場朝爭,涉及到方方麵麵,朝廷之上的重臣,近乎全部被卷入。

在這場爭端之中,沒有人能夠樂嗬嗬的站在一旁看熱鬧,因為他們都想知道,朝野之後是進入東林黨當政的時期,還是各方勢力角逐的時期。

其實眾多大臣都是明白,若是東林黨當政,那麽朝堂之上延續多年的爭端將會煙消雲散,以後朝政平穩,國朝將會進入複蘇之期,但是同樣的,**獨大將會嚴重擠壓其他官員的生存空間。

而若是多方角逐,那麽朝政混亂情況將會延續,政體混亂,各方黨同伐異,互為仇敵,如此一來國力鬆散,將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大明將要走哪條路,就看今日能否蓋棺定論。

太和殿中,崇禎神采奕奕的進殿升座,朝臣們行禮參拜,再各自歸位。太和殿瞬間便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此刻,大臣們的位置是按照朝參時的位置而站立。禦座之下,東側是內閣大學士韓爌、錢象坤等內閣大員。

大學士雖然品級不高,但是地位尊崇,獨立於文武班次之前。

其後,殿中站著各部主要官員和王公勳貴。

周延儒站在禮部隊列裏,看著前列的韓爌等人,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雖然前些日子韓爌找過自己,希望自己退出入閣,可是他並不恨韓爌。

周延儒明白,如今內閣的韓爌、錢象坤等大臣,都是老成謀國,安定政局的定海神針。他們自從上任以來,無不殫精竭慮,為大明亂局而日夜操勞。

就算他們如今偏向於東林黨,想要讓東林黨掌握朝政,周延儒都相信他們並沒有太大的私心。

因為如今朝局經過多年黨爭,已經勢力林立,變得不折手段,他們樹立東林黨,想要的就是結束這場亂局,讓朝廷能夠上下一心,幫助大明休養元氣。

可是他們這樣一做,將會斷了很多人的權勢道路,如何能夠不犯眾怒。

周延儒雖然明白其用心良苦,但是一身才華總要有施展的舞台,閣臣高位,尊顯大權,他又如何願意被排擠埋沒。

既然不能助東林黨權傾朝野,掌握朝政,周延儒願意輔佐明君,一來施展自己的才能誌向。

而崇禎皇帝這般勤勉上進,胸有大誌的君王,就是周延儒甘願冒險一搏的希望。

崇禎皇帝高居於禦座之上,此事麵色沉重,一雙眼睛帶著幾分煩躁掃視著下麵眾臣,隻見愛你大臣們議論紛紛,嘈雜難明,哪裏有半點恭敬之處。

崇禎明白這是朝臣以為他年幼,並無威望,所以才這般輕慢。崇禎年輕氣盛,自然是心中惱怒,卻隻能咬牙忍耐,胸中早就有了毒火。

好在這時候早朝開始,各個大臣紛紛走回隊列,放輕聲音。

崇禎這才覺得胸中稍稍舒暢,隻覺得剛剛那吵鬧情景若是繼續下去,恨不得殺人泄憤才行。

這時,內閣大臣李標從班列中走出來,奏道:“上月皇上讓朝中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現已經列好名單,還望皇上過目。”說著,手呈奏章。

內監上前受了。

聽到一上來就是重頭戲,剛剛還低迷不振的朝臣們都是精神抖擻,看著這場好戲如何上演。

西側勳貴方陣中響起一陣微微議論聲,這次朝中廷推閣臣,勳貴集團也是十分關心。

要知道當初太祖皇帝奪得天下,為了防止外戚作亂,就以小戶之女充為皇室子弟之妻,這樣一來外戚勢力再難危機朝廷,不用擔心發生漢朝呂雉,唐朝武則天之禍患。但是如此一來,繼位皇帝力量薄弱,文官將會一家獨大,恐難掌握天下大權。

為了應付此等弊端,太祖廢去宰相之位,增強勳貴勢力,以來平衡朝政,所以皇室緊咬時候能夠憑借的力量,還有勳貴。

因為無論如何,勳貴和皇室休戚與共,都不會謀反叛亂。

可惜經過土木堡之變,勳貴力量損失慘重,各家家主多有當場戰死者,使得勳貴力量大減,已經不足以對抗的了文官集團。

這也是為什麽後來宦官集團慢慢登上曆史舞台,隻因為朝堂需要平衡,皇帝也需要助力盟友。

崇禎之前已經看過名單,已經心中有數,當下直接將奏折壓在手裏,一雙眼睛盯著下麵的眾臣。

李標早就猜到皇上會有如何反應,當下低頭不語。

其餘朝臣卻是滿臉疑惑,看著臉色陰冷的皇上,再看看沉默不語的內閣大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是如今乃是關鍵時刻,沒有幾分把握,大臣們都是不願輕易說話,一時間朝堂之上寂靜無聲,竟然落到冷場的地步。

這些大臣們都是為官多年,養氣深厚,但是崇禎卻是不能忍受。

他的眼睛微微閉合,然後陡然睜大,對著李標道:“既然名單已經確定,那就請李大人念與眾位大臣聽聽。”

李標走出隊列,躬身道:“臣遵命。”

然後結果奏折,將上麵的名字一一念出來。

這份名單上有著吏部左侍郎成基命及禮部右侍郎錢謙益,同時被會推者鄭以偉、**芳、孫慎行、何如寵、薛三省、盛以弘、羅喻義、王永光、曹於汴等共十一人。

這些都是為官多年,聲望很高的大臣,合乎規矩,並沒有什麽問題。

但是在崇禎看來,這份名單的問題卻太大了。因為他甚為倚重的大臣周延儒並沒有在這個名單上。

要知道這乃是入閣大臣的篩選名單,如今連名字都沒有,就是擺明了告訴自己,周延儒沒有絲毫機會了。

崇禎眼中怒火熊熊,幾乎要喪失理智。

朕看重的人,你們竟然連個選擇的機會都不給朕,就直接剔除,你們眼裏還有朕這個皇帝嗎?

崇禎心中狂怒,但是很深的城府讓他明白自己不能說出這些話。

他忍住怒火,咬著牙看向旁邊的韓爌,道:“閣老,你對這份名單如何看?”

韓爌麵無表情,站出來拱手道:“皇上,吏部尚書王永光為官多年,資曆深厚,多有才名;侍郎成基命、錢謙益都是素有名望之人,才華出眾,其餘人選皆是有才之人,臣覺得都是入閣的合適人選。”

這句話有些兩不得罪的意思,但是朝中眾臣都是明白,韓爌這樣說,就是讚同這個名單選定的人數。

而在崇禎看來,那就是這個和葉向高同輩的元老大臣也不讚同周延儒入閣,他是在反對自己的謀劃。

崇禎牙關緊咬,久久不語。

韓爌抬頭看著龍椅之上那位年輕皇帝,雖然他極力壓製自己的情緒,韓爌還是從細微的表情中看到了惱怒和恨意。

他眼中悲傷一閃,微微歎息。

這次他之所以千方百計要阻止周延儒入閣,並非為了私利,為了東林黨,而是為了大明。

周延儒確實是有大才之人,但是其逢迎君主,貪念權勢,若是入閣,必將成為君王鷹犬,和東林黨抗衡以取悅皇上。

而如今東林黨已經勢力頗大,兩股勢力相爭,朝堂將會又起戰火,到時候朝局不聞,如何能夠於國謀利,中興大明?

所以為了朝廷安定,為了上下一心,他必須要阻止周延儒入閣,也要壓製住皇上那可躁動急切的心。

雖然此等有違忠君之道,可是為國為民,為了大明社稷,韓爌隻能如此去做。

韓爌手段顯露,自己被剔除入閣人選,周延儒又驚又惱。

他也沒有想到東林黨竟然這般歹毒,竟然直接將自己剔除名單,這就是一點機會都不給自己啊?

忍住心中怒火,周延儒出列道:“皇上,臣覺得李閣老手中名單並不完整,入閣大臣乃是為解大明困境,自然是要論才華官位,於國有益,如何能多是清流,選出一批沒有主政經驗的大臣呢?”

他沒有一上來就發脾氣,因為這樣正好中了韓爌等人的計謀,而是說出這份名單的不恰當之處,力求變局的突破口。

崇禎皇帝微微點頭,沒說話。

這時,禮部尚書溫體仁也出列,質問道:“李閣老忠君報國之心我等知曉,但是名單人選確實有失偏頗,要知道其中很多都沒有主政一方之經驗,也無朝中事務之功勞,這次廷推閣臣,到底以何種依據推舉,還望閣老示下。”

李標接連被兩位重臣質疑,臉上帶著幾分惱怒,道:“這份名單乃是列為大臣商議所定,可謂是眾望所歸,皆是朝中大才。”

說著,不理溫體仁的反駁,徑直向崇禎道:“陛下,名單人選皆是大部分朝臣推崇之人,還望陛下明鑒。”

崇禎皇帝眼睛眯了一下,對於這等朝局有了幾分掌握。剛剛他突然受挫,有些不太冷靜,顯然平息情緒,覺得若是溫體仁和周延儒聯手一鬧,自己也不是沒有回旋的把握。

他控製欲望很強,自從登基之後,就一直想要從魏忠賢手裏多的大權,後來扳倒了魏忠賢,知道整個大明僅靠皇帝一人是不行的,同時又為了對付殘餘的閹黨分子,就請東林黨一幫舊臣回來輔佐。

可是如今閹黨受挫,東林黨一家獨大,竟然成了自己掌控朝政的最大障礙。

他現在想要的就是扶持其一個對自己唯命是從,盡心輔佐自己的內閣,然後施展自己中興大明的舉措,成為中興之主,千古一帝。

他看著眾位大臣,道:“名單既然有人質疑,就該再商議,眾位大臣是否讚同?”

錢謙益站在隊列之中,早就忍耐不住。

他已經是文界領袖,春風得意之下,如今更是自詡為大明今後朝政領袖,所以這等時候,自然覺得自己應當萬眾奪目。

當下他走出來,拱手道:“皇上,廷推閣臣已經耗費頗多時日,如今好不容易確定名單,又要再議,恐怕會荒廢國事。古之以來從來都有反對之人,若是因為有反對就不能施行,那麽國事將會廢棄。所以質疑之聲出現乃是正常,隻要大部分大臣以為可行,就是可行之策,還望皇上明鑒。”

崇禎臉色陰沉,對於錢謙益這般表現十分不喜。

就在此時,韓爌也是出列道:“陛下,國事艱難,才增添閣臣。如今名單重臣都是為國盡忠,有才有德的大臣,難道皇上對於他們不滿意嗎?”

崇禎連忙道:“推舉大臣皆是國之棟梁,朕當然滿意,隻是……”

韓爌又道:“皇上既然滿意,應當早作決斷,也能讓內閣事務盡快處理。如今大明**頻出,該當君臣一心共度患難的時候,作為臣子憂心如焚,實在不願等候。既然大臣賢明,皇上就不要猶豫了。”

崇禎還未說話,包括閣臣李標等人皆是出列諫言,讓其早點決定,巫妖拖延。

朝中多數重臣這般諫言,崇禎此時不僅是憤怒,更多的是懼怕和無力。

太和殿中的大臣們都看得出來,皇上已經撐不下去,就在他們以為此時將會以東林黨獲勝結束的時候,就在這時,一位大臣快步走出來,“臣有本要奏。”

頓時,太和殿中的氣氛變得有些躁動、興奮起來。因為,走出來的是周延儒。這個時候,周延儒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徹底的和東林黨決裂,展開了對於權勢的爭奪之中。

朝堂之上的爭端,即將重新燃起。

周延儒此時站立於太和殿正中,身姿挺拔,向崇禎朗聲道:“臣彈劾內閣大學士李標籠絡黨羽,期滿皇上。請有司治其罪。”

周延儒說的很簡短,沒什麽出奇的地方,但是他的話音剛落,太和殿中的大臣們就沸騰了。

原因有兩點。第一,周延儒直接向李標開炮,就是直接向東林黨開炮,這是黨爭之勢。

第二,之前周延儒在朝堂之中,雖然和東林黨有些摩擦,可是十分的保守。這次這麽做,明顯是要徹底的倒向皇上,和東林黨撕破臉皮。

當即就有言官出列,質問道:“周侍郎你不要因為名單之上沒有你的名字就這般誣陷大臣,你自己資曆不深,功勞不顯,年不過三十餘歲驟得高位,難道還不知足?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質疑大臣,還不退下!”

接著,又有幾名禦史大臣出列,有的是質問周延儒,有的是向皇上陳述周延儒的問題,要求將周延儒下獄。

“絕無此事。我如何就是覬覦高位?此等名單是否公正,列位大臣一眼就可知曉,上麵皆是…”周延儒辯駁,但往往他還沒說完,就有新的問題拋過來。

站在前列的韓爌看著殿中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周延儒,心裏歎口氣。他心中憐惜周延儒的才華,但是卻對於其這般不明智的行為十分歎息。

吏部侍郎錢謙益哂笑道:“周延儒,你雖然也是重臣,但年紀相比於其餘大臣還是太年輕,朝政大事,還是安心學習為好。不要為名為利,胡攪蠻纏,還不退回去。”

周延儒的仇恨拉的非常牢固,反對浪潮很高。看起來,滿殿的大臣都在質疑他。

眾位大臣們看到的都是周延儒被眾位大臣一起批評的場麵,但是在崇禎眼裏,這是周延儒對抗不公,卻因為東林黨勢力太大,獨力難支的場麵。

一些大臣批評的周延儒越是誅心,崇禎覺得東林黨的勢力越大,對於東林黨更加反感。

他想要的是揣測自己想法,為自己辦事的大臣,比如周延儒這等大臣,而不是結黨自保,不尊皇權的東林黨等人。

這時,站在一旁的溫體仁冷笑幾聲,道:“看來周侍郎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得而誅之啊!隻是,我要問問諸位,錢謙益出身東林書院,各位大臣都是江南士大夫,如今抱團取暖,是不是有結黨之嫌?”

太和殿中,頓時變得安靜。

結黨,這可是一個不小的罪名。

溫體仁的話是非常誅心的。

對周延儒批評之人,其實大多都是知道朝中情況,希望朝局歸於平靜的有識之士。當然,也是有附庸東林的想法。

他們確實有結黨的嫌疑,甚至是已經結黨了,可是這等話是能夠光明正大說出來的嗎?

結黨之罪曆來都是朝堂之上的重罪,雖然成為了事實,可是在輿論上是被深惡痛絕的,這盆髒水潑下來,誰要是被沾上了,那麽名聲就算是臭了。

剛剛還嘈雜的朝堂頓時安靜下來,眾位大臣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套路?

是同歸於盡,還是別有用心?

朝中大臣皆是心中驚疑,全都不敢置信的望著溫體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