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日,袁崇煥登上雙島,毛文龍率領東江軍官兵列隊歡迎。

袁崇煥身穿緋紅官袍,走下碼頭,將披風解開,遞給身邊的親衛。

毛文龍走上前來,躬身道:“督師,已經安排妥當,我們進帳談話吧。”

袁崇煥點點頭,走向帳篷,毛文龍向著身邊的親衛招招手,四名軍士握著刀柄,連忙跟了上去,竟然左右將袁崇煥夾住,好似怕他逃走一般。

若是換做常人,定然驚恐萬分,以為毛文龍要對自己不利。但是袁崇煥卻不動聲色,瞥了一眼身邊的軍士,一句話也沒說,走進了帳篷。

剛剛進入帳篷,袁崇煥就毫不客氣的坐在上首,撇了一眼毛文龍,臉上含笑道:“毛帥安坐,好不容易來趟東江,我對於東江軍容陣勢也有了了解。像這四位孔武有力的親衛,怕都是殺人好手吧。”

毛文龍被這番話說得麵紅耳赤,看著身邊四位親衛道:“東江鎮並不太平,東虜時常派遣奸細混進來搞破壞,所以為了安全,下官也就小心點。”

袁崇煥點點頭,道:“小心無大錯。毛帥乃是東江總兵官,主持東江局麵,牽製東虜,責任重大,確實要保護好自己。”

毛文龍訕訕一笑,對著四位親衛道:“你們下去吧。”

四名親衛本來死死地盯著袁崇煥,如今被突然趕出去,紛紛一愣。

毛文龍臉色一沉,低喝道:“還不嫌丟臉,滾出去。”

毛文龍雖然年老,但罵起人來還是氣息充足,四名親衛頓時縮著腦袋離開了。

不一會有軍卒呈上來菜肴,將桌子擺滿。

袁崇煥看著桌子上的美食,笑著道:“來了遼東,這類海魚倒是吃了不少,若是今後我回了廣西,怕還要想念呢。”

毛文龍沒有想到袁崇煥竟然這般放得開,他難道就不明白,這裏可是在東江,而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殺了他。

這般想著,毛文龍手裏提著一個瓷白的酒壺,剛剛打開,就有一股淡淡的酒香飄來,聞著就有些醉人。

毛文龍為袁崇煥斟酒,頓時酒香彌漫。

袁崇煥端起酒杯,湊到鼻子下麵聞了聞,笑著道:“一看就是本地的上好糧食發酵的粗酒,這種酒太醉人了,但勝在一個痛快。”

袁崇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酒杯放在了麵前的小桌上,抬頭看了一眼毛文龍道:“這裏就我們倆,不要再藏著掖著,今天我不是什麽督師,你也別當自己是東江總兵官,我們好好喝一場,也算是有了交情,怎麽樣?”

自從袁崇煥來到東江鎮以後,毛文龍一直都在小心提防,時時刻刻都怕落入什麽陷阱之中。

他可是知道,這幫文臣看上去人畜無害,一個個都像小白兔一樣,但陷害起人來,一個比一個狠,自己這個用真刀子殺人的,碰到這幫用軟刀子殺人的怎麽能不害怕?

毛文龍不知道袁崇煥到底要做什麽,心裏忐忑,不敢多想,又為袁崇煥斟滿了酒。

袁崇煥點點頭,伸出手拿起桌子上的小刀。

毛文龍心中一顫,暗暗提防。

袁崇煥一手按住羊腿,一手用小刀削掉香噴噴的烤肉,然後將小刀紮在羊腿上,直接用拇指和食指夾住羊肉,塞到了嘴巴裏。

“好吃,好吃。你們東江鎮能人不少,還能做出來這麽好吃的羊肉。”袁崇煥一邊嚼著羊肉,一邊讚不絕口。

毛文龍實在想不到袁崇煥居然會是這般樣子,神情怪異的看著他。

袁崇煥毫不在意,指著羊肉道:“怎麽不吃?快吃。”

在自己的地盤上,還怕什麽?毛文龍見袁崇煥這幅摸樣,也不再忌憚,索性完全坐回自己以前的做派。

他也不用刀,直接撕開羊肉,手撕著吃起來。

“袁督師,我這廚子是專門從遼民中找出來的,燒的一手好菜,特別是這烤羊腿,乃是一絕,但凡有客來東江鎮,我必要點上這個烤羊腿,配上糧食酒,好好喝上一場。”

毛文龍不再拘束,一邊嚼著鹿腿一邊給袁崇煥和自己倒上酒。

袁崇煥扯下一塊肉填進嘴裏,端起酒杯道:“毛帥,你年紀比我大,也算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我這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帶著四個親衛在旁邊,這事情做的可不妥當。”

毛文龍的臉似乎紅了紅。

“喝酒。”袁崇煥漫不在意地說著,“你不是膽小怕事之人,不然也不會創立這東江重鎮,這點我知道。”

老頭子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有些扭捏。

“這哪來的酒,既香又烈,回頭給我十壇,帶回寧遠給手下們嚐嚐。”袁崇煥繼續道。

一杯接著一杯,袁崇煥一連喝下去四五杯酒,臉頰通紅,顯然這酒很烈。

“毛帥,怎麽,不舍得?”袁崇煥看毛文龍沒有說話,抬頭看著他。

毛文龍搖搖頭,道:“督師既然喜歡,我當然舍得。這些酒都是朝鮮王送來了,當做我出兵營救的謝禮,一同送來的還有兩個朝鮮女人,督師如果喜歡……”

袁崇煥哈哈一笑,道:“朝鮮的女人倒是沒嚐過,大帥豔福不淺啊。”

毛文龍臉上也露出笑容。

帳篷裏的氣氛像是忽地融洽了,毛文龍開始撕扯起羊腿,袁崇煥就輪流斟著酒。天漸漸地黑了,親衛偷偷進來點燃蠟燭,火焰照得帳篷裏一片通明。

袁崇煥和毛文龍都不太說話,隻是吃喝,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一些醉了,毛文龍黝黑的臉頰也浮現了紅色,雙眼帶著一絲醉意,看著袁崇煥。

“袁崇煥,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毛文龍啃著骨頭晃晃悠悠的道。

“我就向找個人聊聊,聊聊這遼東的局勢。”袁崇煥笑著道。

“你和我聊這些,倒是找對了人。”毛文龍醉眼朦朧的笑著道:“若是能把皇太極也拉過來,那就最好了。”

袁崇煥端起酒杯,笑著道:“皇太極如果來了,我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殺了這個狡猾的小人。”

“這話說得沒錯,皇太極這個老東西最他媽的奸詐。努爾哈赤那個老瘋子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情,眼看著東虜就要自己亂起來,偏偏這個皇太極一上台,就讓漢民分屯別居,分給他們土地,嚴懲諸申、漢官欺壓漢民,遼東漢民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根本不在投靠我們,一個個老老實實在遼南給東虜種糧食,看的老子一肚子火氣。”毛文龍站起來大罵皇太極。

袁崇煥笑了,道:“我看你是根本不為這個恨皇太極,你是恨他多次派阿敏等建奴圍攻東江鎮,把你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鎮江、鐵山等地全都糟蹋了吧。”

毛文龍被袁崇煥說中心思,不好意思的坐了下來,道:“不管怎麽樣,要不是皇太極這個老小子上台,你的五年複遼,說不定還真的有可能。”

袁崇煥仰頭喝完杯中的酒,道:“五年複遼,屯田自足,訓練新軍,修築堡壘,我這做的已經夠快了。但是皇太極防的更嚴,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修個大淩河城都及二連三的騷擾,也不消停會。”

毛文龍正在為袁崇煥倒酒,聽到他這麽說,噗嗤笑出了聲,道:“皇太極敢消停嗎?你大淩河城一修,他要想繼續進攻,就必須圍攻大淩河城,到時候折損人手一多,怕是都要心疼死。”

袁崇煥道:“我修堡壘就是為了消耗建奴的人手的,不然還要讓我野戰?”

毛文龍舉杯和袁崇煥碰了一杯,長吐一口酒氣道:“要我說,你花大價錢把遼西的軍隊好好訓練一番,然後分五波派去遼東和後金野戰,也不求獲勝,隻要讓他們甘願死戰不退,消耗後金的人力,燒毀他們的莊園,將整個遼東攪得天翻地覆,就算這十多萬人全軍覆沒,遼東也就收服了。”

袁崇煥擊掌大笑道:“這個辦法好,你是不是就是這麽做的?”

毛文龍嘿嘿一笑,道:“你被看我手下都是難民,恰恰是這些難民,最有用處。每次出戰,我都讓他們衝鋒在前,隻要花點銀子糧食交給他們的家人,這些難民漢子就願意冒著箭支去添壕溝,去架雲梯,要不然就靠著我本部軍卒,東江鎮早就沒東虜滅了。”

“你那裏的遼東難民都是一群活不下去的人,他們為了家人活下去,自然願意死。”袁崇煥沒有好氣的道。

毛文龍並不在意,道:“你就是太心軟,非要去趟這趟渾水,遼東這盤棋,可不是那麽好下的。”

“你倒是聰明,在皮島賺的盆滿缽滿,商船往來不斷,還打劫商旅,傷人性命,兩次去山東搗亂鬧餉,要不是皇上還需要你坐鎮東江,牽製東虜,怕是腦袋早丟了。”袁崇煥冷笑道。

毛文龍轉過頭瞪了袁崇煥一眼,道:“這又怎麽樣?我東江鎮十幾萬災民要養活,又要鍛造兵甲,不想點辦法,不用建奴來攻打,自己就不攻自破了。”

看著吹胡子瞪眼的毛文龍,袁崇煥道:“那我把遼南給你,你好好屯田自守,養活這些難民。”

毛文龍身子一顫,將酒杯放了下來,微微沉默沒有說話。

袁崇煥道:“這個條件你可以想想。”

毛文龍冷笑道:“漠南是建奴重要的糧食產地,現在蓋州、金州、海州都在東虜的手裏,你何談將遼南給我?”

袁崇煥道:“金州已成險地,根本撐不了太久。蓋州、金州,我可從大淩河入海取道,威逼兩地。”

毛文龍看著袁崇煥,冷聲道:“袁督師,你有話就說出來?”

袁崇煥笑著道:“毛帥,你也明白,建奴一旦失去遼南,再無進取之力,如今遼南複州已經被僉都禦史李毅攻取,金州也是囊中之物,我大明形勢日益好轉,到了如今,求取仕途利祿才是真的,不必冒險。”

這時候毛文龍才明白過來,袁崇煥是告誡自己忠心大明,好好守衛複州和金州,不要背叛大明。

毛文龍道:“濟爾哈朗突襲旅帥,兵敗被俘,整個遼南地區建奴兵力薄弱,如今確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是你不要忘了,皇太極已經收服了漠南蒙古左翼的科爾沁等部,大明北部邊防已經處在東虜的威脅之下。這是皇太極的策略,你根本不可能將他比如絕境。”

袁崇煥有些焦躁的喝完杯中的酒,道:“北部邊防自然有朝廷整頓,不管怎麽樣,遼南一失,建奴定然元氣大傷。大帥就對於東虜這般看重?”

毛文龍道:“此話奇怪,我可恨不得東虜被大明天軍剿滅,使得遼東再無戰事。隻是這戍守金州和複州兩件事,督師到底想要東江軍如何做?”

袁崇煥道:“金州和複州兩地十分重要,自然要總兵官親自駐守,指揮東江軍。而其餘島嶼將官,也要從旁協助,都要受毛帥指揮。”

毛文龍並不覺得袁崇煥會這般大方,又問道:“再無其他?”

袁崇煥微微停頓,繼續道:“既然要分兵駐守金州和複州,那麽防務就要重新劃分,最好毛帥能夠遞交東江軍官兵名冊,讓督師衙門分配軍卒,撥發錢糧,也能乘機整頓東江軍,以達到增強東江軍實力的用意。至於其他,毛帥既然住手遼南,那皮島民事也要派遣文官管理,這才恰當。”

毛文龍聞言心中冷笑。

袁崇煥這哪是幫自己擴充地盤,明明是向將自己趕去遼南,然後整頓東江軍,掌握皮島等東江鎮島嶼。

想到這裏,他聲音低沉道:“督師也說了,遼南是東虜重要的糧食產地,皇太極一旦得到消息,定然引大軍來攻,到時候我困守孤城,督師則派人接管東江軍,朝廷也能如願以償掌管東江事務,皆大歡喜,倒是好得很。”

“毛帥言重了。”袁崇煥低低地道了一聲。

“騙瞎子的事情,今後還請督師大人不要小看毛某!”毛文龍道。

袁崇煥看著毛文龍怒氣衝衝的樣子,微微沉默。

其實他並不打算讓毛文龍困守孤城,將他舍棄掉。他要做的,就是給毛文龍繼續在遼東效力的機會,並且將他調離東江鎮,並且派遣他人接手。

但是很顯然,毛文龍並不想放棄東江鎮,放棄他親手打下的基業。

而毛文龍現在也終於知道袁崇煥來東江鎮的目的,那就是讓自己讓出東江鎮的指揮權,單純的當個總兵。

上次在寧遠的時候,袁崇煥就曾經這般提議過,當初自己直接拒絕,沒想到現在袁崇煥賊心不死,又想出這種辦法,讓自己去遼南,放棄東江鎮的權勢。

對於毛文龍來說,東江鎮是他率領百餘手下一手創立的。從當初的荒蕪成長到如今的興盛,已經成為占據數座大島,擁兵二三萬的重鎮,這讓他怎麽可能放棄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將這一切拱手放給別人呢。

對於他來說,東江鎮就是自己最大的榮耀,就是自己老死也要葬在這裏的家園,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土地和國度。

他不能容忍文官前來指手畫腳,所以百般抵製朝廷派遣文臣;他要保護好自己的地盤,所以拚死與東虜作戰;他要讓東江軍一直在自己的掌控中,所以絕對不能準予袁崇煥染指。

兩人都稍稍探了對方的口風,為了不激化矛盾,所以接下來二人都不在談論此事,反而議論起了朝政。

朝廷這段時間整頓吏治,處理閹黨殘餘勢力,鬧得沸沸揚揚。

韓爌和李標等閣臣紛紛上書,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不能著急,勸諫皇上不要急功近利,要踏實下來。

一名禦史陝嗣宗的言論最為激烈,也最有代表性,在朝野之間影響很大。

他關於皇上有三不可及、五不自知的言論,反映出了臣子們心目中的崇禎皇帝的形象。

五不自知主要是批評崇禎皇帝沒有自知之明,具體是自視甚高、剛愎自用、猜疑多心、任意斥責,急於求治,旦夕責效,過分明察,趨於繁苛。

這三不可及乃是表揚皇帝的美德,分別是天資聰明,時親講偓,聲色不染,貸利不求,刻厲節約,浣衣菲食。

雖然臣子對於與皇上想來歌功頌德,但是陝嗣宗的三不可及卻並非虛構的溢美之詞。但是他主要的用意是批評崇禎皇帝,所以影響最廣的乃是五不自知。

崇禎皇帝對於陝嗣宗並沒有發怒,反而表示自己十分高興聽到這種直臣勸諫之言,但是他也指出陝嗣宗此言不曉得國勢人情。

而崇禎皇帝這個說話也是有道理的,因為當時處在撥亂反正的關鍵時期,如果不雷厲風行、矯枉振頹,不僅難以清楚閹黨的流毒,恐怕連朝局也無法穩定。

但是不管如何,這三不可及和五不自知就成了朝臣們對於崇禎皇帝的一貫看法。

毛文龍和袁崇煥議論此事,商議朝政變化,又講了一些兵法謀略,遼東趣事,已經到了三更。

毛文龍親自送袁崇煥去休息,並且邀請他明日參加宴請,要為他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