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手
說到李同,幾乎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一樣的:猴子深。猴子深是南山方言,說的是老謀深算,輕易不顯露自己的思想。用南山官俗中的話說,就是深、潛、沉。
王嶽最近在南山上的心渡禪寺住了一周,昨天剛接到市委辦的電話,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郭宏波要到南山來,點名要見王嶽。王嶽猶豫了一晚上,還是決定下山去見郭宏波一麵。畢竟自己掛職到了江南,按掛職幹部的管理原則,所掛職的常委組織部門是其主管單位。郭宏波事實上是王嶽早年的大學學長,與王嶽寢室的上鋪是老鄉。因此,在大學時,兩人就認識,且由於共同的文學愛好,兩個人關係還不錯。郭宏波畢業後分在團中央,後來一直幹到團中央的部長,然後下到江南來搞常委、組織部長。郭宏波下來前,王嶽有時候因為工作的關係或者大學時代的關係,每年可能還有一兩次的聚會。到江南後,第一次到省城下了飛機,王嶽是省委組織部接待的,因為郭宏波在北京開會沒有參加,後來就再也沒有接觸過。江南省知道他們關係的幾乎沒有,王嶽也從來不說。這次郭宏波點名要見他,這層關係當然是主要的,另外一個就是他是掛職幹部,組織部長要見他,那是關心,是愛護。拂人之意不如成人之美,既然如此,那就下山見見吧。
心渡禪寺的修複工程,中央給了兩千五百八十萬,從六月初開始修複,目前已進行到大殿部分。王嶽主動請命,要來負責整個修複工程。宋雄和莫大民都同意了,說可以,這樣大的工程,是得由政府領導來牽頭。在這期間,除了陪同宋雄回了一趟北京,陪文化局長談奔跑了一次文化部,他就一直待在山上。山上雖然正在搞工程,但還是比城市裏清靜許多。他每日在工地上走走,與老禪師商量商量,然後就是待在大殿後的禪房裏,靜靜地看書。他看的都是佛教方麵的書,佛教包羅萬象,他現在才感到自己猶如一滴水,落在了佛教的大海洋裏。越是深入,他越感到自己的淺薄;越是淺薄,他越覺得自己應該更加虔誠地深入進去。一深入進去,紛繁的世界仿佛退到了遠處。特別是京城裏那讓他痛苦的一切,都慢慢地融化了。他寬宥並開始遠離他們,像一隻蝸牛,他縮進了佛教的殼中,然後獨自前行……
宋雄讓王嶽跟他一道,到南山高速出口去接郭宏波。
路上,宋雄問:“禪寺修複快完成了吧?”
“還早,預計到明年年底全部完工。”王嶽答道。
“啊!那個時候,正是王司長掛職期滿的時候,也是大功德啊!”宋雄笑著說,將朝後揚著的頭發抹了抹,繼續說,“宏波同誌點名要見你,說是校友,是吧?哈哈,這年頭,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上,朋友經濟已經成為最重要的經濟了。好啊!我一直想跟你談一件事……”
王嶽問:“談事?哈,宋書記指示吧!”
“指示談不上。是這樣,有件工作,在南山非你莫屬。其他人做,不合適,我也不放心。具體的,等下午我再跟你談。擔子很重,但也很有意義。”
“是吧?那好。”
在高速出口等了半個小時,郭宏波的車子仍然未到。王嶽和章風就下車來站在路邊上說話。章風說:“等人就是麻煩。說個笑話,有個縣長在調整的關鍵時期,正趕上主要領導經過他所在的縣域。他得到消息後,立刻與領導和秘書聯係,說自己正在路口等待,想請領導到該縣視察。領導見其心誠,也就答應了。可是領導車子到了路口,卻不見該縣長。領導等了三分鍾,便生氣地離開了,調整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你說這縣長到哪兒去了?他其實早就來了,就是領導到那會兒,他內急,實在憋不住了,就開車到附近解決問題去了。等他問題解決,調整的事就解決不了了。縣長悔得腸子都青了,拍著大腿說:‘該死的東西,早不來遲不來,恰好這個時候來。該死!該死!’旁邊人聽著,也不知道他是罵自己呢,還是罵領導?也可能都罵了。”
“罵得好!其實他壓根兒就不該等。”王嶽說著,又問章風,“剛才宋書記說有事交給我,是……”
“我也不清楚。書記親自安排,一定是大事。”章風嘴上說著,心裏也揣摩著。宋雄能將什麽事直接交給王嶽呢?招商引資的事?不會的,李同在分管,且大部分時候涉及國家部委的,王嶽都參加了。那還有什麽事呢?王嶽到南山後,一直參與的都是與北京相關的事,難道是……宋雄要到北京活動?也應該不會。宋雄在北京的關係深厚,他不會依賴於王嶽的。那麽,到底是什麽呢?
章風在路邊上走了一個來回,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想法,難道宋雄書記是要把自己手頭一直秘密抓著的工作,交給王嶽?
作為市委秘書長,章風自然是對市委書記最了解也領悟得最深刻的一個人。同時,他也是最懂得保密的一個人。早在兩個月前,章風就感覺到宋雄書記在籌劃一件大事。具體是什麽事,他不清楚,但肯定是大事,而且是關係到南山全局性的大事。再後來,坊間傳著宋雄正在請省紀委和公安廳調查南山黑社會,有人也問到章風。他一口否定了,這是原則。其實他心裏漸漸有些明白了,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空穴來風,就是空穴,風從何來?必須得先有風。有一次王若樂找到他,想試探他一下,說看見調查組的人在活動。他笑笑,說你看見了,是你;我沒看見,是我。有沒有調查組,誰都不知道。我正因為不知道,所以隻能回答:沒有。這話差一點讓王若樂噎死。
王若樂紅著臉道:“秘書長真是鐵嘴銅牙。不過,真要有調查組,可不是查一個兩個,那可是要翻南山的天的。秘書長哪,到那時候……”
章風沒再理會王若樂。多年來,章風是南山幹部中少有的與王若樂一直若即若離的領導幹部。他受過王若樂的好處,但那是過年過節的禮物,沒有一分現金。當然,有過幾張卡,數額大的,他全退了;數額小的,他打包交給紀委廉政室。他並不是把所有人送的東西都退了,也不是與所有人都沒有現金往來。一個領導幹部,在這魚龍混雜的官場,潔身自好已經是一種艱難。章風覺得自己不是,他隻是保持著跟王若樂的距離。他一直有種感覺:王若樂在南山再怎麽風光,再怎麽有實力,但他終究隻是魚肉,刀俎在別人手裏。那刀隨時都可能砍下來,一旦真的砍下來,那刀下細碎的就不是王若樂一個人,而是一大批一大群人。他不想成為其中之一,奔五十的人了,過幾年換屆,老老實實地到人大去休閑。他相信像他這樣的已經基本定型的領導幹部,到這個年齡,內心真正盼望的都隻有一點:全身而退。這次,傳聞宋雄要對王若樂動手,他也沒有必要在宋雄麵前說什麽。宋雄不問,他不會說;就是問了,他也不會說。宋雄要真動王若樂,那絕對是反複權衡過的,並且得到省裏支持和認可的。因為在王若樂之後,必定會牽涉到領導幹部。既然牽涉到領導幹部,就會牽涉到省裏。省裏不認可,他是動不了,也是動不得的。
如果宋雄把解決王若樂的問題,作為他在南山的最大政績,那麽……章風想,結果會是很嚴峻的,也是很殘酷的。
難道宋雄會讓王嶽來駕馭這個結果?
有可能,原因是王嶽來自中央高層,在南山沒有背景,幹起事來清亮。而且,王嶽為人也算耿直,具備打黑的**與熱血。
但是,也不可能,那就是王嶽作為掛職幹部,動用起方方麵麵的力量來,並不容易。同時,他也有可能覺得自己在南山僅僅是過雁而已,沒有必要來摻和這件複雜而且驚心動魄的大事。
關鍵是宋雄怎麽想,然後是王嶽怎麽想。這個最近據說一心參佛的王司長,會怎樣處理呢?
“來了,來了!”有人喊。
果真,高速出口出現了一溜的車隊,大概七八輛。宋雄下了車,站在邊上,對方的車子一停,他就迎了上去。先下來的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李然,然後是郭宏波。握了手,又介紹了一遍。郭宏波說:“王司長到江南來,是對江南的支持。我們老朋友了,哈哈。”
王嶽笑道:“部長忙,我是來學習的。”
車子直接到了開發區,看了兩家企業,然後到機械集團。因為提前三天已經安排了,集團內熱火朝天。李重慶在集團門口率領班子成員站成兩排等候。郭宏波一行先看了車間,再聽李重慶的匯報。李重慶說:“南山機械集團經曆了產品運作,到商品運作,現在正在進行資本運作。不久的將來,我們將打造南山機械文化,實行文化運作。具體有兩點:一個是正在醞釀上市,已經請了谘詢公司,正在進行上市前的輔導。預計明年上半年可以在創業板上市。第二個……”
宋雄打斷了李重慶的話,問:“目前設計的上市規模是多少?機械集團現有的可支配資本情況如何?”
這一問,李重慶有些蒙了,第一問他不太懂,因為他前兩天才同省城的谘詢公司老總徐艾矛接觸,還沒談到那麽深入;第二問他不能答,這答複的數字,有可能就是“呈堂證供”。但是,宋雄書記問了,豈能不答?
李重慶將手上的雪茄在煙灰缸上輕輕地碰了碰,然後道:“上市的規模目前還正在計算,應該說將會是很大的,如果上市成功,將徹底解決南山機械集團資金不足的長期困惑。目前,集團資本正是處於瓶頸期,這與金融體製有關。我們在不斷加強資本運作回籠的同時,也適當地吸收了一些民間資本,總量控製在可控製範圍之內。”
宋雄喝了口水,李重慶這是避重就輕,隻說理論,不說數字。要是平時,他可能會發火了,但今天,郭宏波在,他壓下了火氣。郭宏波卻道:“成熟的企業運作上市,是省委一直鼓勵的,而且省政府對此正在研究出台鼓勵措施。這個,請南山市委高度重視,南山目前還沒有上市公司吧?要以機械集團為突破口,爭取實現零的突破。對於民間資本問題,我得提醒一下,要慎重,這方麵要加強監管。南山機械集團在江南省是名聲很大的,在南山市也是舉足輕重的。關鍵是要有新的突破,有新的舉措,有新的麵貌。”
“是啊,宏波部長的指示,機械集團要認真學習。”李同道。
李同上午先出席了全市教育工作會議,然後直接到機械集團,陪同郭宏波部長一行。省委領導到南山來,南山的幹部是願意作陪的。誰來陪,這也隻有宋雄和莫大民說了算。莫大民在北京學習,宋雄點了李同、組織部長蔣偉新、秘書長章風、政府常務副市長花木榮和副市長王嶽。人大和政協的領導都不在列,這在以往也是很少見的。章風感到宋雄對人大和政協,不,是對人大和政協兩個當家的領導有看法。李同剛才接郭宏波的話,意圖很明顯,是要顯示他在,並且他會說話。可是他沒想到,他剛說完,花木榮開口了。
“剛才機械集團的李總匯報了情況,郭部長也作了指示。不過,就我所知,目前機械集團處於資不抵債的邊緣,不知真實情況如何?既然省委領導過來調研,我們就要說真實的話,做真實的事。”花木榮說完,拿眼看了下宋雄。宋雄沒動,隻是看著郭宏波。郭宏波望了眼花木榮,心想:這個花木榮,果真是……他這次到南山來,是帶著省委的意圖過來的。這個意圖,除了他,在座的沒有誰知道。因為事實上,這個意圖到目前為止也隻有三個人清楚:正明書記,葉昆副書記,和他。
李重慶愣了一下,又盯了花木榮五秒鍾,便道:“花市長不知從哪裏聽到這個情況?我可以坦誠地說,我剛才匯報的都是真實的情況。大家也都看到了,機械集團不是我李重慶一個人的,是南山的,如果真的到了資不抵債的地步,我也不可能再在南山混了。這方麵的具體情況,市委曾組織調查組進行過調查,具體情況我想李同李書記比我更清楚。李書記,是吧?”
李同沒料到皮球踢到他身上了,他隻是笑笑,說:“調研嘛,都說說,都說說。”
宋雄放下筆,說:“機械集團的情況,說複雜就複雜,說不複雜就不複雜,我覺得一點也不複雜。剛才宏波部長的指示,要認真貫徹。特別是關於民間資本的問題,要高度重視。這個,請李同同誌還要繼續抓一下,要確保民間資本運作的正常有序,同時要確保沒有風險,以免出現大的問題。這是我所擔心的,也是我覺得機械集團這一塊,必須正視並且迅速解決的。宏波部長,你看……”
“好,好!我同意。”
下午,郭宏波部長與宋雄進行了單獨會談。
郭宏波說:“上次你給省委的匯報,正明同誌很重視。南山問題,確實有些嚴重。省委同意你的一些想法,也支持你。但是,總體上覺得還是要慎重,穩妥。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有這個思想準備,怎麽開始,怎麽結束。前提是要有利於南山的發展,有利於南山政府的穩定,有利於南山幹部隊伍的純潔,有利於南山老百姓的生活。”
“我也考慮過了,也同個別市級領導交換過意見,大民同誌也是同意的。南山這些年為什麽沒有發展?關鍵就是鐵板一塊。怎樣形成了鐵板?黑惡勢力的滲透、同化與把持,是重要原因。南山本土的幹部,一半以上與黑惡勢力有關聯。三大家族,成了南山官場的主要得利者。以前,鍾雷同誌也想動,但遭到了三大家族的強烈反對,沒有動成。這種鐵板格局,使南山表麵上看起來一片太平,而內在裏卻缺乏活力,互相掣肘,明爭暗鬥,內耗嚴重。特別是幹部隊伍,小圈子現象泛濫。一些有能力敢做事的幹部得不到重用,相反,那些整天平庸的幹部,卻得到提拔。這很不正常,必須痛下決心,著力改革。”
“當然,是得改。可是……”郭宏波停了一下,說,“宋雄同誌,你到南山也才半年多,現在動,是不是操之過急了?另外,你也得考慮一下南山現有領導幹部的態度。不然,工作難做啊!不可能事無巨細,都是你自己來吧?”
“這個我知道。南山的幹部,一半以上還是希望改變目前的狀況的。幹部大部分是好的,有問題也隻是極少數。調查工作由省紀委和公安廳直接在進行,目前已經掌握了大量的事實。這個工作,省紀委的李朔同誌親自抓,南山方麵沒有參與。下一步,我想南山方麵要有所介入。這個,也是我得給宏波部長匯報的,我想請王嶽同誌來擔當這個工作。他在南山關係簡單,有些問題好處理。”
“合適嗎?”
“合適。當然,主要工作還是我和大民同誌負責。另外,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請省委將李朔同誌暫時調到南山來。這個,我也給正明同誌匯報過。”
“來了怎麽安排呢?是暫時工作還是?”
“按副書記吧,等事情過後再考慮。”
“唉,這……副書記已經有了李同同誌,不好辦吧?”
“特殊時期嘛,哈哈!宏波部長,你這次來南山,就是給了我最大的關心和支持。”
郭宏波笑著道:“你請我來,是給我下套子啊。不過這事我回去就跟正明同誌、葉昆同誌商量。”
下午四點,郭宏波離開南山。宋雄請王嶽到自己辦公室,讓小劉泡了茶,笑道:“聽說最近在心渡禪寺,不錯嘛,清淨得好。”
“是啊,清淨。”
“不過,現在你可沒辦法清淨了。”
“怎麽?”
“我考慮了一下,有件事想請你來抓。”
宋雄示意王嶽喝點茶,又起身將辦公室門關緊了,然後坐在王嶽對麵的沙發上,問道:“好像有一段時間沒回北京了吧?”
“一個多月了。”
“那好,明天就回去,回來以後開展工作。不過,回北京的時間得想想,這工作有些棘手。”
“到底是……”
宋雄起身開了辦公桌抽屜的鎖,拿出一摞材料,遞給王嶽,說:“你先看看。我再說!”
王嶽接過材料,看見上麵蓋著“絕密”的印章,就知道這不是一般的事情了。他打開,一看標題:關於南山黑社會組織情況的調查。他心一驚,難道宋雄要讓他來接手這事?他一個從中直機關下來的掛職幹部,做這事也未免太不合適了吧?他對南山不熟,對南山的人不熟,對南山的黑社會更不熟。如果說他在南山有熟悉的,那就是南山的佛教,心渡禪寺,以及寺裏的開悟大師。現在,宋雄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他沒多想,繼續看,接著就看到了很多他以前在新聞報道上經常看到的事實。一個黑社會的輪廓和所作所為漸漸地呈現在他麵前。他足足看了半個小時,宋雄也一直在邊上沒說話。等他看完了抬頭,宋雄問:“怎麽樣?什麽感覺?”
“確實得打擊了。”
“那好。我就要這句話。這個工作,從我到南山後就一直在開展。隻是南山這地方情況複雜,所以這材料是請省紀委和省廳聯合調查出來的。下一步工作我想請你來牽頭,主要是協調打黑過程中的有關事務,具體工作仍然由省裏負責。”
“這不合適吧?我對南山這一塊……”
“這正是我讓你牽頭的原因。你在南山沒有根基,處理問題來就不會有顧慮。我的要求是:不管涉及誰,一查到底。”
“那……我還是覺得這事……是不是請其他領導牽頭,我配合?”
“不必了,這事我給宏波部長都匯報了。而且從現在起,你的工作直接由我來安排。你也不必再向其他領導匯報,有什麽情況直接報告給我。”
“那其他人?”
“這個暫時不急,調查還在進行中。你先介入調查,等時機成熟了,再收網。”
王嶽沒有想到,宋雄會將這麽大的事交給他,這可能在全國的掛職幹部中也是少見的。交給他的理由,剛才宋雄也說了。而且,王嶽看了材料,心中確實就升起了一股想幹事的**。他收起材料,說:“那這樣吧,我先接觸一下。不過,我真的沒有信心。”
“這肯定是一場惡戰,一定得有信心。市委支持你,我更支持。”宋雄拍拍王嶽的肩膀,說,“至於其他事你不必考慮,我會安排的。唯一的一點,就是謹慎與保密。”
“我會注意的。”王嶽說這話時,感覺到身上的擔子千斤重。這麽多年來,他還真的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掛職到南山來時,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南山打黑的先鋒。男人內心都有一種欲望,就是戰爭。戰爭是男人的本能,無論是權力的戰爭,還是女色的戰爭,或者金錢的戰爭,歸根結底,男人最喜歡的還是與人之間的戰爭。打黑,本身就是具有戰爭色彩的一個詞。這容易激起男人骨子裏的豪情,讓男人有一種英雄般的氣概與自尊,王嶽也有。特別是在最近,他兩次回北京,都沒有回家。他不想再看到妻子那張嘴臉,一看到,就想起妻子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時的情形。妻子也沒聯係他,除了孩子,他與北京的那個家庭幾乎沒有關係了。作為男人,他的雄心被壓抑著。現在,他找到了突破口,一種戰爭來臨前的緊張一下子攫住了他。他走出宋雄辦公室時甚至在顫抖。
他上了趟衛生間,緩和了一下心情,走出來時正碰著李同。
“王司長好啊,過來坐坐吧!”李同招呼著。
王嶽將材料放進包裏,隨李同到了辦公室,李同說:“又有什麽大事了吧?宋雄同誌找你,肯定都是事關南山的大事。”
“哈,沒有。隻是談談。掛職幹部嘛,給書記匯報情況。”王嶽搪塞著。
“是吧?哈哈。我前幾天聽他們說,你一直在山上,工程快了吧?”
“還早。”
“還是王司長好啊,找了山上這麽個工程,難得清淨。哪像我們,整天忙得團團轉,卻還沒人說好,甚至……王司長,聽說最近省裏麵正在調查南山幹部吧,再調查下去,南山就成了全省的鍋底了。”
“是吧?我不太清楚。”
“你是不清楚。我有時想,宋雄同誌是不是沒考慮得太透?這事,宋雄同誌要製止嘛!不然……唉!”
“調查也許也是好事。南山要發展,環境很重要。總結這些年南山不斷下滑的原因,環境是主要因素。那麽多的外商撤出去了,南山就是一塊板結了的土壤,沒人願意來開墾。這怎麽行?李書記,是吧?”
“王司長見解深刻。果然是北京來的幹部!”
“哪裏,我也隻是隨便說說。我一個掛職幹部,哪能有什麽見解?”
“哈,見解深刻啊!最近沒回北京?”
“明天準備回去。”
“啊,我過兩天也要到北京。到時候讓他們跟你聯係。”
離開市委,王嶽到政府去見了下莫大民,告訴他明天準備回北京。莫大民說那正好,發改委那邊有個項目,正在國家發改委耽擱著,我讓發改委的同誌陪你一道。王嶽說可以。然後他又到花木榮那兒,花木榮正在和財政局長喬樹談話。王嶽說:“明天有點事回北京一趟,已經跟大民市長說了。”
“好啊,是得回去看看,不能老是待在寺裏嘛!”花木榮說著起身從辦公室的櫃子裏拿出兩個盒子,遞給王嶽,說,“這是別人送我的特產,你帶回去。不能顯得我們南山人小氣,是吧?回去好好陪陪老婆孩子,這麽長時間了,家是最重要的啊!”
王嶽聽著花木榮這話,一半像是說給他的,一半又像是說自己的。喬樹在邊上不說話,最近,花木榮一直盯著安置房的資金回位問題,這讓財政局也很為難。一邊是建設局、房管局,以及李同副書記;一邊是政府和花木榮常務副市長。而且,花木榮副市長這是在明處。她公開要求財政督促建設局和房管局將近四億的資金回位到財政賬戶上,她前期作了調查,有證據在手。何況安置已經做好了,又不能再改變。真查起來,那是鐵證。李同副書記這邊,也不好多說,隻能暗地裏拖著。四億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的,大部分錢都已經被人家賺走了。其他一部分錢,除了建設局、房管局留了些外,還有很多人都參與了。甚至包括財政局,也通過從房管局賬戶上倒回的方式,拿了一千多萬,用於職工的住房維修。這些錢都用了,再怎麽出來?雖然建設和房管已經擠了三千萬到財政賬戶,但那隻是零頭,花木榮一點也沒停下來不管的意思。她甚至告訴喬樹:這事她管定了,不管是誰,這錢必須得回到財政來。喬樹也不能多說什麽,最近他一直在活動,想離開財政局。他有種預感:再不離開,或許就要出事了。
喬樹對王嶽道:“王市長這回去,如果能見到葉司長,就請他什麽時候來南山視察啊!”
葉司長是財政部的,王嶽上次陪同花木榮和喬樹一道去找過他。他們關係也隻是一般,但是由王嶽陪著,都是中直機關的人,又是掛職幹部,麵子自然給得很足。喬樹也為葉司長安排了一批土特產品,另外的安排可能才是重點。但是,王嶽沒有參加。王嶽堅持這一點,陪人到北京跑了單位和吃飯後,就不再往下陪。地方上要送給對方什麽,他也一概不過問。反正那次見麵之後,葉司長給了南山將近一個億。王嶽笑著對喬樹道:“好啊,我請一下,不過都忙哪!”
“忙,我是知道的。京官哪像我們這些地方上的小吏,哈哈!”喬樹又道,“財政給心渡禪寺配套的那兩百萬,我這幾天就撥過去。”
王嶽沒有做聲。事實上,早在兩周前,他就讓開悟大師安排人到財政撥這市政府已經定好的兩百萬配套資金,結果碰上了撥款的科長,老是拖著。再後來,報告遞到喬樹那邊,喬樹也是隻說放在那兒,卻不簽字。開悟大師將這事給王嶽說了,王嶽親自打電話給喬樹,喬樹說這得有個過程,請市長諒解。開悟大師說哪兒有什麽過程,就是要我們去行點禮。現在搞得連出家人都得行賄了,真是……王嶽說什麽禮都別送,他直接打電話給花木榮。花木榮說還有這事,太不像話了。剛才喬樹說那話,大概是花木榮給批評了,因此向王嶽半是檢討半是討好。早知道這樣,何必當時擺出一副那麽難看的架勢呢?
提了兩盒土特產,王嶽回到辦公室,囑咐小希將特產放到車子上,明天早晨直接去機場。小希說:“王市長回北京吧,我正好想到北京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不知能不能跟王市長一道?”
王嶽明白小希的意思,如果是王嶽市長帶著她一道到北京,那她就算出差了。否則,她隻能是自報自銷。他馬上道:“也好。我明天同發改委的幾個同誌一道,你馬上與發改委那邊聯係一下。”
“謝謝市長了。”小希很高興地走了。這孩子!王嶽來南山後,小希就跟著他。小希是去年才從大學本科生中選招過來的,人很單純,還是孩子氣。平時,王嶽除了必需的情況外,基本不帶秘書。而且最近,他一直在山上,就更不需要秘書了。
晚上,王嶽剛回到國大,就接到李同的電話,問他在哪兒,有沒有應酬。王嶽說沒有,正準備到食堂吃飯。李同說那好,我馬上讓車去接你。王嶽沒來得及回答,李同就掛了電話。他想:這李同書記怎麽了,來南山這麽長時間,李同也沒請過他一次,今天怎麽想到他了?他隱約有種預感:李同是有想法的。李同這人的精明和智慧,在南山官場是有名的。南山人私下裏稱他為“官佛”,既是說他能深得下去,潛得住,沉得穩,也是說他靈活,能看得透。
筆者在南山調查時,說到李同,幾乎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一樣的:猴子深。猴子深是南山方言,說的是老謀深算,輕易不顯露自己的思想。用南山官俗中的話說,就是深、潛、沉。有人曾告訴筆者:在上一輪南山高速事件中,李同其實也是主要參與者,而且他獲得的利益,據說遠遠大於其他人,包括後來被判刑的副市長陳士多。但是,李同一點兒事也沒出,毫發未損,反而從常務副市長提成了副書記。就憑這一點,南山人告訴筆者:你就能知道李同的能耐。一個官員的能耐大小,不是體現在平時,而是體現在危急關頭。能將幹戈化成玉帛,那才是真功夫。
李同有這功夫,這一點,連李馳和花怒波也無法跟他相比。王嶽當然也知道這點,幾次常委會上,李同都是發言最少,但最能被作為決議的常委。當然,這一方麵說明了他善於處理問題,能找到處理問題的最佳方法;另一方麵也說明了他拿得準,拿得穩,拿得狠。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必定是有所斬獲。
李同這時候請他,是不是也希望有所斬獲呢?
那他能斬獲什麽?
難道是與宋雄書記交給他的任務有關?
不會吧,不會的!想到這裏,王嶽突然感到身上發涼。如果李同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能嗅到這種氣息,那簡直……應該不會的。宋雄書記一再強調了保密,這事在南山,除了他和宋雄,最多還有莫大民,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李同應該是為別的事,或者說是為北京的關係而請他的。甚至還有可能,就是李同宴請的人中有他的熟人,因此才臨時打電話通知他。
車子將王嶽直接送到了桃花源。
出乎王嶽意料,包間裏隻有李同一個人。見他進來,李同道:“快請坐。王司長能來,我很高興哪!晚上就我們倆,小酌兩杯。我不喜歡人多!”
“謝謝李書記了。”王嶽說,“我也喜歡安靜。這個時代太喧嘩了。”
“浮躁,浮躁啊!”李同歎道,“不僅僅這個時代,哪裏都是一樣的。你看南山這地方,浮得很哪!還是王司長沉靜,現在像王司長這樣年輕有為且有素質的幹部太少了。太少了啊!”
王嶽道:“李書記過獎了。我還有很多要向李書記學習的地方。我下來,就是學習的,還請李書記多指教。”
“哈哈,指教談不上,切磋切磋!”李同說著,讓服務員上菜,同時將酒拿過來,是茅台,李同拿在手中說,“這是我帶過來的,存了十幾年了,正宗地道。現在市場上什麽都假,尤其茅台,假的太多,喝著傷人。今天晚上,我們慢慢喝,也算是為你明天回北京餞行。平時都忙,難得啊!”
“好,既然李書記這麽盛情,我也就卻之不恭了。來,喝!”王嶽先敬了李同一杯,酒是好酒,且有年頭,入口綿軟,回香醇厚。
兩個人又各自倒了一杯,李同說:“像這樣兩個人喝酒,已經好多年沒有了。難得!王司長從北京過來,看南山怎麽樣?”
“南山是個好地方哪!不像北京,那麽喧鬧。安靜得好!我喜歡!”王嶽道,“這樣的城市,按照國際上的慣例,是最適合人居住的。特別是南山,山上那座寺,真的好。那種寂靜,能令人心生穩妥。”
“王司長不愧是搞統戰工作的,對佛教深有造詣。其實早些年我對佛教也是很有些興趣的,也曾看了些書,接觸過一些大師,包括開悟大師。但是……”李同抿了口酒,繼續道,“我還是感到佛教離我們真正的社會太遠了。我是指真正的佛教,而非現在的許多打著佛教旗幟已經商業化的佛教。這王司長應該有感覺。同時,佛教人向善,可是大家都生活在這個社會生存的規則裏麵,矛盾哪!”
“佛教看起來是出世的,內在裏卻是入世的。出世之心,入世之行,兩者並不矛盾。求佛其實還是在求己,禪宗說本不言語,直指心靈。比如官場上那些事、那些人,到頭來無非是心安與不安的問題。心安,則人生圓滿;心不安,則如虧月。”王嶽望著李同,可能覺得說得太專業了,便笑道,“我這說得太過了。佛在人生自悟。李書記其實比我懂得多,我這是班門弄斧了。”
“哪裏,哪裏!說得好。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哈哈!來,走一個!”李同端著杯子,到了嘴邊又放下來,說,“宋雄同誌很信任你啊!昨天跟我說過,像王司長這樣掛職來做實事的領導不多。以前南山也有過掛職的幹部,可是……不好說啊!將來王司長就在南山幹吧,南山真的需要這樣的幹部。隻是南山的門檻太低了,耽誤了王司長。哈!”
“李書記這是批評我了。”王嶽心想,李同果然是衝著宋雄交代他的事而來。李同懂得循循善誘,一點一點地往裏深入,且看他再怎麽往下發展!
李同卻並不急,喝著酒,李同開始說到南山三大家族的事,說到李姓的老祖宗李冒,說到花政委,當然也說到了懸壺王。這一番說下來,時間就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桃花源裏燈光隱約,遠處還飄來鄉裏人家的笛聲,這更是難得了。王嶽一邊聽著李同所說的逸聞趣事,一邊聽著外麵的笛聲,竟然有恍惚之感。時光似乎回到了故事之中,人也就有三分蒙矓了。
突然,李同轉了話題,道:“王司長聽說宋雄同誌要在南山有大動作了吧?我以為不可不必,不能搞啊,人心不穩,南山怎麽發展哪?”
王嶽先是一愣,稍稍回味了一下,便說:“這李書記應該知道吧?我一點兒也不清楚。掛職幹部,就是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千萬不問。哈哈,李書記,你不會批評我不進取吧?哈!”
“哪敢批評?不過,我是得提醒下王司長,南山水深,可千萬別把自己給丟進去了。那不劃算,也不值得。你是京官哪,不就是下來弄個程序?哈,哈哈!不談了,不談了!還有兩杯,酒正好!”
山雨欲來
一般情況下,掛職幹部是很少介入地方事務的。這是掛職幹部的尷尬之處,但恰恰又是他們最大的隱蔽之處。如果宋雄需要做一件大事,這件大事事關南山的幹部,他就得找一個跟南山幹部關係不大、能站在南山之外,又能在南山領導層之內的人來擔當。
南山機械集團上市籌備會議在南山國際大酒店舉行。市政協主席李馳、市委副書記李同、人大常務副主任花怒波、常務副市長花木榮等一幹領導都到了。會議前半程,專程聽取萬綠證券徐艾矛總經理關於南山機械集團籌備上市的有關情況的評估,中間聽取李重慶代表南山機械集團所作的發言,然後是領導講話。
這種三段論式的會議,正是中國會議的一個特色。
會議前,李重慶到宋雄書記辦公室匯報,想請宋雄書記出席會議。李重慶的理由是:機械集團籌備上市,這在南山還是第一家,無論是對機械集團還是南山整個企業將來的發展,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此,這樣的籌備會,務必請宋雄書記出席並發表講話,也好給我們機械集團下一步上市工作提出指導性的意見。宋雄說:“這就不必了。上市是好事!南山在這方麵要有突破。南山機械集團本來就是南山企業的龍頭老大,以前搞集團時,也是首開先河;現在上市,依然走在前麵。這是對的,這才是真正的資本運作。但是……”宋雄望著李重慶,“但是,我不參加這個活動。機械集團的資本運作情況市裏正在調查,還沒有拿出結果。在這個結果出來之前,我是不會發表意見的。這是個契機,你們要把握住。但在上市之前,必須將原來進行的所謂的資本動作,說穿了就是非法集資的情況全部搞清楚,把賬算明白。否則,我想就是上市,也難以獲得通過。”
李重慶被宋雄一席話說得發呆,半晌才說:“宋書記雖然不去,但這就是指示,我會回去認真貫徹的。我能不能將宋書記的講話,在籌備會上傳達一下?”
“那就不必了。以當天參加會議的領導意見為準。”宋雄拒絕得很幹脆。
李重慶也不好再堅持了,回頭他到李馳那兒,關上門,將宋雄好好地罵了一回。李重慶說:“上市還不是為著南山好?要不,我早就抽身走人了。說什麽非法集資,多難聽。那麽多人得了好處,讓他去問問,得好處的都是些誰?還不都是……”
“哼!”李馳道,“別說了。你就是個急躁,宋雄書記不參加,自有他的道理。李同同意了吧?”
“同意了。”
“那就行了。四大班子都有人參加,你難道還都希望是一把手參加?李重慶哪,這麽多年來,你一直喜歡搞形式。我看有些形式能搞,有些真的不能搞,我問你,目前機械集團真實的家底還有多少?”
“這個,不太好說。至少沒有外界想象中那麽嚴重。”
“我很擔心哪!”
“這個就請李主席放心好了,我有一整套的處理方案。”
“不會真的是抽身走人吧?那可不好!”
“不會的,不會的。”李重慶有些尷尬,轉過來問,“上次那藥吃得有效果吧?”他問的是他月初從北京帶回來的專門治療憂鬱症的藥物。
“說不好。人嘛,有什麽意思呢?到頭來還不都是糞土一堆?”
“李主席不能這麽悲觀了,連李主席都這麽認為,那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能過日子?不如死了算了。”
“哈哈,我也隻是說說,隻是說說。”
花木榮最初也是不同意參加會議的,但是莫大民發了話。莫大民要到省裏出席另外一個活動,說木榮市長分管這一攤子,就請她去吧!不過,上市工作要穩步推進,不要急。機械集團先要自身強化現代管理意識,這樣才能很好地與上市工作接軌。
會議前,李重慶就安排了所有參加會議的領導每人一份紀念品,直接連同會議材料發到了各位領導手中。裏麵包括一個蘋果手機,外加南山百貨大樓的三千元購物卡。司機也有一份,不過少一些,是一千元購物卡。有些心急的領導,在會議中間就打開了手機。司機們在休息室說話,都感歎李重慶李總大手筆,要是機械集團真的上市成功了,那將又是南山第一。不過也有司機感歎著,說這上市無非是李總玩的一著棋而已,下一步怎麽走,機械集團向何處去,天知道!
真的天知道!筆者在南山調查後期,就李重慶的南山機械集團上市一事廣泛聽取過官場與普通老百姓的意見。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持懷疑態度。一部分懷疑上市的可能,一部分懷疑上市的目的。就連南山市委的某些領導幹部,在筆者多次問到這個問題後,也感歎說:“機械集團根本不具備上市的可能。但是它必須上市,上市是李重慶最好的姿態。”的確不假,這些年,中國的上市公司如雨後春筍。這一方麵說明中國企業正在向資本動作的現代企業過渡,另一方麵也說明了中國上市製度不夠健全,門檻太低,漏洞太多。一部分企業是為了發展上市,一部分企業是為了套現上市。空殼上市、負資產上市等怪現象都曾發生過。也因之才出現了許多上市後很快消失的企業,出現了部分利用虛假報告轉移上市資本的違法運作。上市成了個別企業的救命稻草,也成了一些企業進行非法資本運作的金字招牌。
徐艾矛今天穿一套白色西服,知性,理性。她帶了一個班子,介紹時,全是清一色的研究生團隊。在談到南山機械集團上市籌備時,她在一大通高屋建瓴的分析後,頗為動情地說:“我願意來為南山機械集團上市作服務工作,也是出於對南山的一片感情。我在南山這塊土地上長大,又很長時間在這裏工作。這裏有我的老領導、老朋友、親人,和許多美好的回憶。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我將帶領我的團隊,紮實工作,以最快的速度、最優質的服務,推進機械集團的上市。”
一片掌聲。李馳也鼓了掌,不過很輕。在一幹領導中,李馳顯得有點落落寡合,這與他從前的性格大有不同。坐在李馳邊上的是李同,李同一邊鼓掌一邊眯著眼。他不高的身材,此刻正臥在圈椅裏,與他邊上的花木榮形成了一個反差。而花怒波從開會進來坐了十來分鍾後就出去了,一直到現在位子都空著。李重慶坐在台子的最右邊,打著領帶,滿臉是笑,看得出來心情很好。確實,自從上次李馳主席打電話給他,說想請省城的萬綠證券來做上市時,他就一直心情大好。一個人的思想,在有些事情上麵,往往容易打結、糾纏,比如機械集團的資本問題。這半年來,市裏連續派了兩個調查組來調查,包括宋雄書記、花木榮副市長在內的市領導也多次過問此事。更重要的是,這幾年通過各種方式融匯過來的資本,一部分由王若樂的仁壽擔保消化了,這一部分是獲得了一些收益;但另外更大的部分,卻在各種名目的投資中,流失殆盡。從去年上半年開始,他就意識到了危機,也想了很多辦法回縮投資。可是,投下去容易,回上來就比登天還難了。那些地,當初拍來的時候都是地王,現在連個折半價格都賣不出去;還有那些房產,在國家宏觀調控的大政策下,全部擱淺了。更要命的是,當初一開始集資時,很多南山的領導幹部都參加了,先是五十萬一百萬,再後來有的多到了五百萬上千萬。這些領導幹部的集資資金到賬的同時,就先將利息結算出去了,或者就是利息與本金同時抽出去。而那些資金則根本沒有來得及派上用場,高額的利息就隻好用後來投資者的資金來填補。如此循環往複,到去年六七月份,集團資金已經到了周轉不靈的境地。好在當時他找了李馳副書記,李馳出麵,在銀行又拿了五千萬。可今年人事調整後,或許是銀行也都感到了危機,便不再願意貸款給機械集團了。王若樂的仁壽擔保也基本撤資。集團這一塊,工人已經有半年隻發一半工資,以前積存的一些產品換回的資金,都用於暫時安撫一些投資散戶了。可是,這能堅持多長時間?上次花怒波帶隊來視察,他有意識地躲著不見,就是怕觸及這個問題。現在好了,由萬綠證券來操作,集團可以上市了。如果上市了,那資本就將是流水一般,源源不斷。他李重慶也就再不用整天躲著,又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南山上市第一企自居了。
好事,真的是好事!李重慶唯一感到不足的就是:這上市還得經過一係列的程序,包括什麽輔導期。他為此谘詢過徐艾矛,徐艾矛說最快也得半年。他說三個月行不行?徐艾矛說三個月肯定不行,但是可以運作,那就需要加倍地支付相關費用。他一口就答應了,與上市以後源源不斷的資金相比,支付的兩百萬資金實在是個小數字。這兩百萬也還是他想辦法從機械集團職工的養老金中列支出來的。他隻有這樣做了,隻有這條路,才能解開他自己給自己打死的結,才能使他看到一線希望。至少能給他贏得時間,好讓他不再那麽匆促……
李重慶的發言,顯然是經過了精心準備的。他前幾天專門請了政府調研室的兩個秘書,待在賓館裏寫了一天,才弄出這兩千來字的講話稿。一開頭,他就道:“南山機械集團的二度春天即將到來了,在這裏,我要感謝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各級領導對南山機械集團的關懷。同時,我提議大家起立,感謝徐艾矛徐總和她的萬綠團隊,他們將通過全力以赴的工作,把機械集團的發展引向一個更高的層次。”
說罷,李重慶帶頭站了起來,向著徐艾矛鼓掌。李馳和其他領導一定沒有預料到李重慶有這一招,坐著沒動。掌聲稀落後,李重慶繼續講機械集團上市的重要意義,並且展望上市以後的大好前景。花木榮側了頭,對李馳道:“這樣的企業能上市?我可得問問小徐,怎麽給它弄上市?”
“算了吧,問什麽呢?”李馳打了個哈欠。
花木榮道:“我也隻是說說。既然市裏主要領導都同意了,上市就上市唄。如果上市能解決集團現在的問題,我一百個讚成,我就怕……”
李馳笑了一下,聲音依然很迷糊:“木榮哪,少問些吧!”
花木榮心想這李馳主席是真的開始有些犯迷糊了,自從上次從省城住院回來,都傳著李馳得了嚴重的抑鬱症,難道就是這症狀?一個本來對任何事物都抱著新鮮感與戰鬥心態的市政協主席,現在卻對機械集團這麽敏感的事物都失了興趣,這可真的是憂鬱症的典型症狀。唉!而且,花木榮一直在想的是:宋雄和莫大民,明明都知道機械集團正處於資本運作嚴重失誤的境地,卻同意李重慶搞上市,這兩個主要領導心裏到底怎麽想?是想就此把機械集團和李重慶拉出泥沼?還是想放任李重慶,讓他再作最後一搏?
或許兩者都有,或許……
花木榮代表政府講了幾句話,她不能講多,她怕自己控製不住,就隨口把心裏所想的那些話說了出來。畢竟這是在機械集團上市籌備會議上,不是對機械集團的專題調研,也不是專題解決機械集團問題的時候。她象征性地要求萬綠證券強化服務,把上市前期工作做到位,同時也要求機械集團把握契機,紮實工作,力爭上市成功。
就在這當兒,花怒波進來了。
花怒波臉色很不好看,進來後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主持會議的政府辦主任李談見他進來,馬上走到他身後,問花主任要不要講話。他搖搖頭,又擺擺手。剛坐了兩分鍾,他便又起身出去了。與此同時,正在講話的李同接了個電話,神情嚴肅。接著,花木榮的手機也響了,再後,李馳的手機也叫了起來。
仿佛約好了似的,這麽多台上的領導的手機幾乎同時響了起來,這讓李重慶心裏一緊。果然,不到三分鍾,他的手機出現了一條短信:桃源縣長花其國一小時前被省紀委“雙規”。
……
花怒波離開會場,直接回到了人大。既然花其國已經被省紀委帶走了,他便不好再詢問這事。而會場這邊,李馳最後作總結的時候,隻說了兩句話:“機械集團上市是大事,要大力支持。我同意李同同誌和木榮同誌的意見,希望萬綠證券和機械集團按此意見辦。”
會議一結束,南山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便在市委召開了。會上,宋雄通報了省紀委對桃源縣委副書記、縣長花其國“雙規”的決定。宋雄介紹說,經過省紀委近半年的調查,花其國在擔任桃源縣委副書記和擔任桃源縣長期間,利用手中職權,受賄數額巨大,同時有索賄嫌疑。且作風腐敗,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係,並為她們謀取利益。省紀委在對花其國實施“雙規”前,向南山市委主要負責同誌作了通報,市紀委派員參加。同時,根據省紀委前期調查,花其國案件還涉及其他一些人,調查還在進一步深入中,甚至還可能要對一些市級領導展開調查。因此要求在座的各位市領導,要嚴守紀律,配合調查。
常委擴大會議隻開了十五分鍾,會後,領導們各自離開。李同回到辦公室,馬上關了門,手機上已經有多條短信,目標指向隻有一個:花其國。而且問這話的人,大部分都是與花其國交往密切有著深層次關係的人。他沒有答理。這個時候,作為市委副書記,更得維護剛才宋雄書記的要求。而且,這個時候,也實在不宜於說話。你一開口,就可能是民間消息的源頭。不過,花其國出事,對南山官場來說,應該算是一個震動。花其國在南山縣處級幹部當中算是出挑的,這個人靈活,做事也大膽。他同市裏各級的關係也是相當的緊密,有人說花其國有一半的時間都泡在市裏省裏,桃源縣因此爭取的各類項目也最多,本身財政收入並不高,但日子好過。早在去年,紀委就查過,後來停了。這次,省紀委到桃源縣調查,市委是知道此事的。李同也知道,他事前跟花其國打過招呼,讓他注意一些。不過,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一下子就“雙規”了。在懲治腐敗方麵,政策一向是嚴謹的。不抓你,沒事;一旦抓了,就是大事。剛才常委擴大會議時,李同看到花怒波臉色鐵青,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花其國是花怒波一手提拔起來的,在南山官場,很多人都知道:花怒波有兩個親侄子,一個是花其國,一個是王成水。王成水的母親是花怒波的堂姐,不過後來嫁到了外地,所以王成水才能在周圍一通後,來到南山當公安局長。
門開了,小劉進來說宋書記請李書記過去。
李同“嗯”了一聲,端著杯子就出來了。
宋雄正在看一份材料,見李同進來,便道:“機械集團上市的事,搞了?”
“搞了。”
“這個要慎重。機械集團調查的事,怎麽樣了?結果出來了吧?這個要快,不能再拖了。”
“結果正在最後商定。對一個企業集團的調查,相當複雜,我讓財政、紀委、工商、稅務、審計等部門都參與了。一來集團經營的時間長,涉及資金量大;二來很多賬目上也有問題;三是資金的列支和流動情況,很多都需要細細甄別。因此,才拖到現在。再有個把月,應該能出來。”
“這個,還是要快,而且情況一定要準。我們現在拿出準確的情況,就是對機械集團負責。絲綢集團那邊,你也得過去看看。南山這兩個集團,曾經是南山的輝煌與驕傲,現在看來都到了需要大改革大動作的時候了。這個也請你考慮考慮,適當的時候,市委開會再研究一下。”
“好,我也有這種想法。包括人事、經營模式、企業製度,都得改革。不改沒有活力嘛!是得改。”
“另外,”宋雄拿著份明傳道,“這是中央黨校的通知,要組織地廳級幹部去學習三個月。我和大民同誌最近都走不開。我看你過去吧,把手頭的一些工作搞結束,時間正好。”
李同接過明傳,心裏咯噔一下,這個時候宋雄安排他到北京學習,莫非……他看著明傳,學習班從八月二十號開始,到十一月二十號結束,三個月。現在是八月五號,就是說,他有十五天的時間,把機械集團調查和絲綢集團改革的事情再過問一遍,然後就得啟程赴京。到中央黨校學習,對很多人來說是好事,是大事。某些時候,這學習就是提拔培養和重用一個幹部的信號。然而這次,李同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培養,也不是重用,更不是提拔,很可能是一次有意識地安排、隔離,或者……他不願也不敢多想了,隻是道:“下半年都比較忙,是不是考慮其他同誌?”
“不了,就你吧,我已經給省委組織部說了。”
“那好吧!”
宋雄的頭發似乎越來越向後直立了,他側了側身子,不經意地問:“我看網上說,前兩天有兩個團夥在人間天上鬧事?南山這麽小的地方,還有兩個團夥?王成水不是說南山無黑社會嗎?”
“啊,這我不清楚。”李同馬上就撇清了自己,接著說,“也不一定就是黑社會,小混混吧?我讓公安那邊過問一下。”
“是得過問。新城的進度要加快,物流港建設的用地落實了吧?都談半年了,怎麽老是落實不下去呢?這裏麵有問題。這個,你讓有關部門再督促一下,這個項目是非落地不可。財政現在的壓力很大,而幾個大項目都難以落地,這就是環境問題,是意識問題,是作風問題。再不整頓,南山就沒希望了。”
李同覺得宋雄這話,弦外有音,似乎是專門講給他聽的。否則,作為一個書記,沒必要在副書記麵前發這樣大的火,說這樣重的話。如果依他五年前的脾氣,他或許要說幾句了;就是三年前的脾氣,他也忍受不了。但現在是現在了,李同隻是笑著,說:“新城的事,我有責任,力度不夠,還得加強。至於那些項目,年底之前落地是沒問題的,請書記放心。”
李同沒再說什麽,拿著明傳出來了,正遇上急匆匆的花木榮。
花木榮朝李同點點頭,也沒說話,就到宋雄辦公室了。
這女人!李同邊往回走邊在心裏道。他有意識地將辦公室門開了,正好可以看見走廊。這個時候,李同發現自己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上次王嶽被宋雄叫到辦公室長談,他就感覺得到宋雄一定是在安排王嶽抓一件大事。一般情況下,掛職幹部是很少介入地方事務的。這是掛職幹部的尷尬之處,但恰恰又是他們最大的隱蔽之處。如果宋雄需要做一件大事,這件大事事關南山的幹部,他就得找一個跟南山幹部關係不大、能站在南山之外,又能在南山領導層之內的人來擔當。王嶽正好合適。王嶽這人雖然接觸不多,表麵上隨和溫厚,可是經過那次的對飲,他感到此人並不簡單。有主心骨,處事機敏,且嘴緊,這是他對王嶽的總體評價。現在的問題是,他有感覺,但沒把握。宋雄到底交付了王嶽什麽事?王嶽在對飲時的態度,說明確實有事。那是什麽事呢?是招商項目的事?應該不會。是疏通關係的事?也不大可能。依宋雄的能量,王嶽還幫不上什麽。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宋雄最近頻繁提到南山黑社會的事。算起來,宋雄在大大小小的會上,包括跟市級領導的單獨談話中,至少有上百次提到要解決南山黑社會的問題了。雖然就他所知,李馳、花怒波,還有其他一些市領導,都反複表示南山沒有黑社會。可是宋雄堅持要整頓南山的環境,他的理由隻有一句話:南山要發展,首先要發展生產力,而環境就是最大的生產力。何況涉及打黑這樣嚴峻的話題,也不會有哪個領導願意堅持反對。你一反對,那不僅僅是態度問題,還是個政治問題了。
看來,宋雄要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