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翔十六歲那年,他遇見了唐貓貓。

當他意識到阿江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出來跟他打球時,他就知道這家夥肯定又物色到了新的獵物。那時他和阿江還住在那家國營企業的家屬院裏,他們的爸爸媽媽還沒有下海,兩家人還時常坐在一起吃飯。

因為上一代人的關係,他和阿江交情自然也不淺。從懂事起,兩個人就玩在一起,小學一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中學一起調皮搗蛋泡網吧,高中之後兩個人又一起在籃球場上風生水起攪得一整座高中的女生夜不能寐。

他們算是富家子弟,又長得不賴,球打得好,小跟班一大堆,整天酷酷地在學校裏騎著單車風一樣飛過。

在阿江連續幾天沒有出現在家屬院的籃球場時,周翔再見到他是在一個晚上。

那個晚上,周翔他們打完球,晚上九點多各回各家吃飯。晚飯結束後,周翔覺得有些悶,夏天就是這樣,男孩子一個人也在家裏待不住,不是在大街上晃**,就是在網吧裏吹冷氣打遊戲。

他準備出去逛一圈,然後,當他路過球場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一個人影在籃球架下喘著粗氣,安靜的家屬院裏,發出沉悶的籃球接地的聲音。

他知道那一定是阿江,他知道他一定有心事。每次有心事,他都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裏,一個人打籃球,誰也不理睬。

他站在籃球場外,靜靜地看著阿江在籃球架下賣力地消耗著體力。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累了,使勁將手裏的籃球朝周翔扔過來,然後喘著粗氣躺在地上,麵朝夜晚的星空。

他走過去,也坐在阿江身邊。一時兩個大男孩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還是阿江先開口了:“周翔,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我誰都沒告訴,我就想告訴你。”

“嗯,你說。我能幫得上你的,一定幫。”

以前這句話都是由阿江來說的,就像他們很小的時候,別的大院的孩子經常在街邊抓著他就是一頓追趕,直到有一天阿江出現在他麵前,使勁把他拉住,然後擋在他麵前,挑釁地看著那幫追過來的孩子,兩撥人馬對峙了幾分鍾,阿江作勢要拾起地上的磚頭,那幫孩子一哄而散,那個時候阿江對他說:“以後再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能幫得上你的,一定幫。別老不說。”

阿江轉過臉看向他,笑了笑,麵頰上竟然留了一絲極度隱忍的羞澀,當周翔看到這樣的阿江,他在那一刻的真實想法是:就算你丫要我跟你在一起,我也答應。

“阿翔,我想我喜歡上了唐貓貓。”

周翔在腦海裏將唐貓貓這個名字自動搜索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原來是那個丫頭啊。

在阿江消失的這幾天之前,他曾經聽過一次這個名字。

他和阿江念書的高中是寄宿製封閉學校,對於像他和阿江這樣住在外麵的學生,隻有晚上下自習才能出校門,每天都有值日的學生看守校門。那天中午他和阿江準備出去買煙,在出校門的時候遇到了唐貓貓。

以前因為在學校裏好歹是個風雲人物,守門的學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讓他們出去了。可值日的唐貓貓卻不,雙手叉腰守在門口,儼然一副姐姐不吃你們這一套的模樣,盯著他們倆,時刻在傳達著一個信息:要想從此過,從我身上踏過去。不然我就告訴教導主任。

饒了他們吧,他們最不想打交道的人,教導主任絕對排在前三名。此君是個胖子,常年有口臭,不罵你不教訓你,逮著你就講道理,一講道理還主動替你在班主任麵前請假,說這個學生我今天要給他講一天道理,課就先不上了雲雲。而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比罰站掃操場還要煎熬。

兩個人那天最終沒有出得了校門。

這才幾天啊,阿江就跑過來跟他說喜歡她。

他現在才想起來,那天的阿江在這個小姑娘的阻礙下,竟然沒有發怒,甚至連抱怨都沒有一句。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因為他知道這些對於風雲人物阿江來說,不過是一個短暫的遊戲,就像他們小時候玩的電子遊戲,每一段戀愛對於他來說都是一個關卡,過關了,就當然要麵對新的BOSS,新的獵物,所以他關心的是時間問題。

“喜歡就追唄,這種事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清楚地記得,他說完這句話,本來以為阿江會假惺惺地反駁他說自己也是很專一的,可是那天阿江沒有說話,他隻是重新看向夜空,久久的,才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這次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他倒不這麽認為,可他忍住沒有說這些話,他隻需要等待就好,隻需要等待一個月,或者一個月都不需要,等到唐貓貓哭喪著臉過來堵住他和阿江的時候,他就能用事實反駁他。

所以當他在此後很多天看到唐貓貓時,心裏隻有一個聲音:這可憐的小姑娘,還真是往狼嘴裏跳啊。

因為從阿江跟他說了喜歡她之後的一個月後,就看見阿江和她在一起了。

很久之後,周翔曾經問過唐貓貓:“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女孩子啊,究竟喜歡阿江什麽?花花公子敗家子再加上長得帥夠壞是不是就是你們女孩子喜歡男生的標準啊?”

唐貓貓笑起來:“我怎麽覺得聽著像是你在罵自己?”

周翔不以為然,他說那些關於阿江的話也不是出於敵意,他隻是搞不明白,是真的不懂才忍不住感慨。

“不過他追女孩也真有一手,才個把月,你們就好了啊。”周翔笑。

“那有什麽啊,我喜歡他,他也恰好喜歡我。那就在一起唄,搞那麽久那麽複雜就不好了。”唐貓貓說這些話時是一種可以被稱之為向往的表情,就好像她跟他在一起這件事情其實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兒,而這輩子他們除了在一起,還能怎麽樣呢。

周翔必須承認,在那個時候,他是有些嫉妒阿江的。

以前,阿江有的他全都有,阿江有錢,他也有,阿江長得好看,他也還過得去,阿江籃球打得好,可還是沒有他球技精湛。可是現在,阿江有一樣,忽然讓他覺得他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擁有。

那就是唐貓貓。

其實直到現在,周翔也無法說得明白唐貓貓這個人,她善良、聰明、單純,又不僅僅隻是善良聰明單純,她敢愛敢恨擁有就不肯放棄卻不單單隻是孤勇,周翔無法用自己有限的人生經驗去解釋十六歲那年遇見的唐貓貓。他想也許就是因為她身上那種永遠無法言說的氣息,才讓他對阿江蓄謀已久的時間長短問題一敗再敗,直到一敗塗地。

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了,一年也看著到頭了,阿江和唐貓貓依然在一起,如膠似漆。更重要的是,他發現阿江變了,不再是像從前那樣幹脆利落,對什麽人什麽事都能迅速決斷,他甚至覺得阿江有點陌生。他有點接受不了這個整天在他麵前唯唯諾諾,談起唐貓貓就一臉幸福甜蜜或者緊皺眉頭不知所措情緒不穩定的阿江。

這麽多年來,這樣的阿江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此後的很多年,不論是離開家鄉,還是去往大洋彼岸的國度,他再也沒有發現一個可以這樣徹底改變阿江的人,而他身邊這幾年來來去去也走過幾個女人,可是沒有一個人,像唐貓貓那樣,徹底讓十六歲的阿江重生。

唉。

他歎了口氣,沒想到時間過去這麽久,他竟然還記得如此清楚。

想到這裏,他忽然收回了孤魂野鬼一樣飄**在過往生命中的思緒,麵對認真地盯著他的唐貓貓,此刻,他忽然不想再往下說了。他怕再說下去,她就會深深地陷進去,他從她的眼神裏看到的,全是深信。

那是她丟失已久的記憶,她卻深信。

是他轉述得太過於真實,還是她本來就沒有忘記。

周翔有點分不清楚過去和現在。

他決定挑一些重要的事情說。

那麽就從她和阿江第一次吵架說起吧。她一定不記得了,可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因為,唐師師出現了。其實更準確地說,她一直都在,甚至在唐貓貓還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之前,她就在。

認識唐師師的時候,他跟阿江剛上高一,人群中,很難不去注意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她漂亮得簡直有些突兀,不是有一個成語叫“鶴立雞群”嗎?他敢肯定,發明這個成語的人一定是看見了類似於唐師師這樣耀眼的存在。

可是她真他媽便宜,請她吃頓飯,就能親嘴,請她去外麵網吧包夜,就能隨便摸。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情。尤其是那一幫子女生,而她們統一認定唐師師之所以這麽做的理由是因為她家窮唄。

阿江也約她出來過,可並沒有發生上述的任何一件事情。

後來越來越熟,他才知道原來謠言這種東西真的可以把一個人活活打死。有一次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他對她說:“你跟我想的不一樣。”

“是嗎?”那是一種完全不屑於去爭辯這些東西的表情。

那個時候,唐師師和阿江走得特別近,很多人都以為他們在一起了,當然更多人以為的是:阿江上了唐師師。

隻有他知道,不是這樣的,他們沒有在一起,盡管唐師師也許喜歡阿江。他也很疑惑像阿江這樣在當年熱衷於拈花惹草的人,為何遲遲沒有對身邊光彩耀人的唐師師下手。

阿江唯一一次就此問題說的話是:“可能是覺得不適合吧。而且我要是真跟她在一起了,那幫混蛋的陰謀論不就得逞了麽。我就是要抻著,讓那幫傻逼幹等著。”

他那個時候是喜歡唐師師的,所以聽見阿江這樣說,是有點不高興的。很多次他想要表白,至少是跟阿江透露一下自己喜歡她,可是他沒有勇氣,一點兒也沒有。一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唐師師把這些說出來,二是顧及到阿江。

終於,直到唐貓貓出現,直到阿江和她在一起。

他終於沒有了包袱,準備了好久,鼓起了勇氣去表白。

直到現在,他也清楚地記得那天的一切。

教學樓後麵的走廊裏,因為是晚上熄燈前,所以顯得很是空**。他知道今天這個點兒是唐師師值日,所以教室由她關門,自然是最後一個走。

昏暗的走廊裏,幾道從教室的窗戶裏流瀉出來的白熾燈光,那是在高三的冬天,月亮很大,空氣清冷,可是他插在口袋裏的手心早已泌出一層汗水。他的心跳跟那晚的月色一樣,將他整個人照耀得光明透徹,像是一個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孩子一樣,滿眼的期待。

然後,他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了唐師師,以及阿江。

2

他們抱在一起,阿江低著頭,她的頭稍稍仰視著他。教室窗口的光線之外,黑暗中,他聽見唇齒相依的聲音。

他呆呆地站在他們的背後,整個世界刹那間分崩離析,碎裂的聲音從深不見底的心穴裏轟隆隆地傳來,撞得他十六歲的生命搖搖欲墜。

那段時間,他沉默寡言地離群索居,一段時間都沒有碰過籃球,阿江也開始幾天幾天地不見蹤影,倒是唐貓貓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每當他麵對唐貓貓,他都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克製自己不去想那個場景。

其實他完全不需要替她擔心,在不久的將來,他會知道,原來她什麽都知道。那段時間他和她像是約好了一樣,每天放學,彼此都會在車棚裏撞見,然後打聲招呼,一起回家。

放學的路很長,身邊嘰嘰喳喳的人群熙攘。他們各自推著單車,走一段時間,她就會停下來,把手縮進袖子裏暖和一下。

這個時候,她的眼瞼低垂著,朝袖子內哈一口氣,然後轉頭看著他,說一聲:“好了,我們走吧。”

我們走吧。

他在心裏把這句話念叨了一遍。其實在某一個冬天的夜晚,當她說這句話,當他想起阿江和唐師師,他也想對她說:“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吧,離開這個男盜女娼的地方,隨便去哪裏都好,隻要沒有他們就好。”

可是他們能去哪裏呢,隨便哪個地方都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太大了,大到十六七歲時的他們還很害怕它。

那時的她看起來很平靜,變得不太愛說話,她以前很喜歡說話的,阿江說她是話癆,像個麻雀,嘰嘰喳喳說不停。

然後在平靜停留的最後的晚自習,他和她站在車棚裏,她低頭去開鎖,他站在那裏看著她,等她推車出來。他看到她開了很長時間的鎖,像是在出神地想一件事情。然後他看見她忽然蹲下去,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蹲在車輪旁,肩膀微微地開始顫抖起來。

他呆呆地看著她,不知所措。她抬起頭,滿眼的淚光在車棚的白熾燈的照耀下顯得特別光亮,她哽咽了幾聲,說:“我該怎麽辦,周翔,我該怎麽辦。”

他不知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他隻能呆滯地站在那兒,像是個沒有主意的木頭人,最多搭配一句僥幸的安慰:“你怎麽了?”他想要她不說,想要她隻是搖搖頭,然後跟他一起走出這個該死的車棚。那樣的話他就不用去煎熬,不用考慮該怎麽安慰這個傻丫頭。雖然這個想法看起來很自私很自私。可是就算是現在看來,周翔也能理解自己當時的心境。他不是不願意去撫慰別人的傷痕,而是怕當他嚐試著撫慰時,卻發現自己也跟著痛起來。

他拉她起來,她乖乖地站起來。他指了指單車,她乖乖地跟著他推著車子走出車棚。冬天的時候,月亮總是特別大。那晚的夜色也如此,他和她走在午夜的大街上,風從遙遠的天空吹進他和她之間的空隙,帶著他們的悲傷穿堂而過,飛向更加遙遠的地方。他知道,在更加遙遠的遠方,會有人比他們更需要它。

說起來也蠻奇怪的,後麵兩人都開始莫名地開心起來。好像那件事完全沒有發生一樣,她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問他那顆是什麽,那顆叫什麽。他笑起來,配合著她。直到分開,她都沒有再提那件事,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一種錯覺,是不是時空怕人太傷感,偷換了時間和悲傷的長度。

後來周翔才知道,唐貓貓知道這件事,竟然是唐師師親口對她說的。

也不知道唐貓貓那個傻丫頭從哪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壞蛋嘴裏聽說了,竟然蠢到跑去問當事人唐師師。他聽班級裏的那個以傳播八卦為己任的傻缺在教室大聲說:“你們知道唐師師是怎麽說的麽?”緊接著是一群窸窸窣窣的等待答案的催促,“她就說了一句話,她說,怎麽了?注意,她的表情是這樣的——”他回過頭去,看到那個家夥站在桌子上,擺出一副傲慢而又不屑的表情。

然後他就想要揍人,他確實也揍了。

他在教導處的門外走廊裏寫檢查,唐貓貓遠遠地看著他,滿眼的歉意。他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連檢查也不寫了,拉著唐貓貓就跑向阿江的班級。在樓道裏,一直嚷嚷著“你到底要怎樣”的唐貓貓掙脫了他的手心,看見他滿臉的憤怒,她低下頭去,用隻有她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回教室去了。”說完轉身就走。

她轉身的刹那,他看見她哭了。他再次拉住她,她卻死死地往後躲,一瞬間哭得更加厲害:“求求你了,周翔,你讓我走吧。求求你了……”

那是他這輩子看見過的最讓人心疼的眼眸,他的意思是,當他望著唐貓貓的眼神,他隻想著阿江你這個混蛋,你怎麽能這麽對待她。甚至唐師師也不重要了,你可以和她好,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待唐貓貓?你難道不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一次都不能傷害的麽。因為你傷害一次,她可能就會記住一輩子。然後就算你頭破血流窮盡一生也不能將其從她的生命裏抹去,至少不再能回到從前。

她是最堅硬的鑽石,雖然懼怕來自於你的烈火燙燒,卻可以不碎,可你也休想再要想方設法傷她第二次。她會遠遠躲開。因為害怕,所以遠離。盡管悲傷無度又深沉。

3

“後來呢?”她問,她偎依在沙發上,靠在他的肩頭,歪著臉看著麵前的周翔,眼睛裏居住著一種被稱為深沉的情緒,像是一首悠揚而深情的老歌。

他輕輕抬手想要撫摸一下她的額頭,可他還是忍住了。他輕笑一聲,像是沒有意料到她會這麽問:“後來?”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其實都沒有看她,而她輕輕閉著眼睛,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嗯。”

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說。手機在這個時候很恰當地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又望向唐貓貓,她起身坐正了身子,好讓他接電話。

是方雷打來的,問他是不是跟唐貓貓在一起。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便掛了電話,隻說既然你們在一塊,就放心了。

“你跟方雷吵架了?”他問她,他太了解方雷的性格了,除了找唐貓貓他根本不會給他打電話,而且他相信如果他不接,方雷那個家夥絕對會打給阿江,當然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比如跟唐貓貓吵架了。

原因無他,其實方雷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跟他和阿江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的。認識方雷是因為唐師師。他們和唐師師一起去網吧玩遊戲,然後唐師師叫來了方雷,四個人算是認識,後來日複一日,接觸得多了,也成了好兄弟。直到高中那年,唐貓貓和阿江在一起之後,他們三個之間的關係才算轉為冷淡。

在接觸的過程中,知道了他跟唐師師從小就認識,就像他打小就跟唐貓貓在一起一樣。也是從方雷那裏,他和阿江才得知了唐師師和唐貓貓的名字相似絕對不是巧合,而是因為她們是姐妹,盡管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當然這其中關於她們的各種變故,也是在日後的接觸中一點點從方雷那裏了解到的,若想要一下子全部得知,在當時的他們看來是沒有必要的,而且方雷也不一定會在他們意圖如此明顯的情況下全說出來。唐貓貓和唐師師在那年早就已成為他們之間交往的禁忌。

唐貓貓很小的時候媽媽帶著她嫁到了唐師師的家中,後來因為唐貓貓的媽媽跟唐師師實在合不來,所以她爸爸隻好讓唐師師搬出去跟她的外婆住。她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結下的。因為在那些無數個通宵的夜晚裏的旁敲側擊中得知,唐貓貓剛搬過來的時候,唐師師其實對她還算可以,再加上唐貓貓的爸爸和唐師師的爸爸後來的吵架,兩個孩子反而走得更近了,直到她搬離那個家。再後來,姐妹兩人完全朝著相反的方向成長,唐貓貓品學兼優,而唐師師卻是個小太妹。不同的曆程,也漸漸讓她們成為兩條過了交點的射線,背向而行,唐師師看唐貓貓開始不順眼,覺得她假,裝,而且軟弱,而唐貓貓則一直想著怎麽修複她們之間的關係。

因為那些小時候的記憶,她始終不能忘記。而且她一直也覺得欠了唐師師很多。她想要補救,唐師師卻從不給她機會。

直到她知道唐師師跟阿江走在一起。她難過、憤怒、委屈,可除了躲起來哭,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害怕看見學校裏那些異樣的目光,她害怕那些絮絮叨叨的議論聲,她簡直要瘋掉了,她想要跟周翔說說這些,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無數個一起放學的午夜,她都隻能一路隱忍著,計劃著該怎樣訴說才不顯得自己的可憐。可最後總有一個聲音提醒她:活該,你個可憐鬼,說了又有什麽用呢。

她想要找方雷說說這些事,她知道方雷一定會安慰她的,甚至會替她出頭。這樣她就能安心享受方雷對她的挽救,她甚至不用責備自己跟姐姐搶阿江。可是方雷走了,他在一年前就走了,在她告訴他和阿江在一起的第二天,他就轉學了。

她還記得那天,方雷站在學校門口,沉默地看著她,什麽話也沒說。她低著頭,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臉頰,就像小時候那樣。可他的手最終還是停在半空,說了那天唯一的一句話:“唐貓貓,記住,你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完。”最後他擺擺手,低垂了眼瞼,呆呆地站在她麵前,幾分鍾後,他頭也沒回地走了。而她,就那麽站在他的背後,看著他漸行漸遠,卻不能說一句挽留的話。因為她知道既然她給不起,那麽她就沒有資格去挽留。

而他留給她的離開的理由是:“因為要考取很好的大學,所以隻能在最後一年選擇去更好的高中學習。”但也直到那個時候,唐貓貓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之間關係的微妙變化。

周翔真不知道該說唐貓貓什麽好,這丫頭竟然傻到在所有人都知道方雷喜歡她的時候,還認真地對每個來八卦她跟方雷關係的人說:“怎麽可能呢,我們從小到大都在一起,他什麽人,我還不知道。他才不會喜歡我,他就會罵我笨。”

十六歲的唐貓貓不知道,經常罵你笨的那個男生,其實是覺得你可愛。

那麽,可愛的意思就是,可以愛,可以去愛。

但可以去愛的人卻不一定會如願也愛著你,比如阿江。

在唐貓貓最難過的那段時間,起初,周翔都搞不清楚那段時間阿江跑哪裏去了。他隻記得在某一天早晨,他沒有看見唐貓貓出現,他以為是她遲到了,可是整整一天,他都沒有看見她。他有些擔心了,第一個想到的是告訴阿江。

當他看見阿江就坐在他的班級教室裏的時候,周翔才不得不承認,是他和唐貓貓都刻意避開了阿江,所以才造成了某種錯覺。所以阿江才會可憐兮兮地問他:“我以為你們都不打算理我了呢,貓貓呢?她怎麽樣了?”

看來他也知道唐貓貓知道了他跟唐師師的破事。

周翔真想揍他一頓,以前也沒有覺得他花心有什麽讓他周翔不能接受之處,可這一次不同,他緊緊握著拳頭:“你他媽還問我!”

那天他們當然也沒有找到唐貓貓,因為唐貓貓在家裏,她生病了,重感冒,發燒,迷迷糊糊的分不清人事。方雷不知道從哪知道這事,竟然請了假來她家陪她。她的爸爸媽媽見慣了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也沒有太在意,隻當是關心。

周翔不知道在她生病那段時間方雷都跟她說了什麽,事實上是,在她病好了之後,她就把阿江堵在了教室門口,然後直直地盯著他,也不管教室裏有多少雙看好戲的眼睛。她深深地望著他,望著這個她在青春裏第一個喜歡,也曾以為是最後一個喜歡的男孩子,她想要賭一把,所以她顧不上顏麵,顧不上是否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之後便再也無力承受之後的難過,所以混蛋的阿江聽見唐貓貓說“阿江”,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盯著他,“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啊……”周遭的一切對於她來說都是靜止狀態的,隻有她的心髒在怦怦地顫動,那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所有的勇氣,奢侈到積攢了十六年,在整個青春期裏隻能用一次的孤勇,而她決定一次性將它全部用光。

周翔就是在那個瞬間看見阿江眼裏的某種蛻變,那個時候的周翔已經知道了他和唐貓貓其實誤解了阿江,他並沒有跟唐師師在一起。那天他看見阿江和唐師師抱在一起,其實隻是阿江跟唐師師做的一個局,而關於這個愚蠢的局,暫時先不要讓我們去提它,畢竟它至少改變了所有人生命的軌跡,且這麽多年來從未放過始作俑者阿江。阿江記得那個時候的一絲一毫,他記得當他嚐試著把唐師師抱在懷裏時,他腦海裏那一刻全是唐貓貓,他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就抱住了她。然後他看見了走廊另一端的周翔。再之後,他看見周翔和唐貓貓在一起,他心虛,他愧疚,他覺得自己真是活該,所以他隻好躲著唐貓貓和周翔。

而他們似乎也在躲著他。他簡直受夠了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很多次他都想要去解釋,可是每次他路過她的教室,從窗戶外麵看到低垂著眼盯著課桌上的課本的唐貓貓,他便無法再邁出一步,他覺得自己真無恥,他覺得自己活該,他害怕看見她看向他的眼睛。他害怕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故意安排的,因為,他可能要離開她了。在不久的將來,他的身體會逼迫他不得不離開她,他不想告訴她,他之所以跟唐師師演那一出戲,隻是因為他害怕她離不開他。其實他不想承認的是,是他離不開她,所以隻能選擇這種不得不為的辦法,盡管很蠢。

當那天唐貓貓忽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幾乎是帶著哭腔告訴他她喜歡他,不能沒有他時,他感動了,除了馬上抱住她,除了將她立刻擁進自己的懷抱,他不知道自己還該做點什麽。他發現自己真的是蠢,簡直蠢到了家。

4

那真的是一個意外。

是一個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意外。

周翔清楚地記得那是在2007年,《哈利波特與鳳凰社》剛剛上映,阿江和唐貓貓和好後的第一個禮拜,他們三個人約好了去看那場電影。周翔到現在都在懷疑為什麽他也要去湊這個熱鬧,看電影不是兩個人的事情麽!他去幹什麽呢?!如果他沒有去的話,那麽他就可以避免親眼看見那些他這一生都不想再要想起的場景。

電影放映是在中午,約好了早上在學校門口見。

唐貓貓是第一個到的,就在他準備過去跟她打招呼的時候,他看見了隨後而至的阿江和唐師師。天殺的,他們到底約了唐師師沒有?這麽多年以來,周翔認真地把整件事情回想了很多次,結論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蠢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約唐師師一起去看那場相對於第一部給人的震撼已經很稀落的電影。他不會那麽傻,阿江更不會,至於唐貓貓,她一直想著的是如何避開唐師師這個姐姐,而不是傻到叫她一起去摻和這個破電影約會。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應該慶幸所有人都還沒有發現他的出現。然後唐貓貓在一個街角消失了,他莫名地心裏開始發涼,他必須馬上讓唐貓貓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不然他會瘋掉的。

當他悄悄走到學校門口時,那條平時在放假時冷清的小街,生平第一次不是在放學的境況下熱鬧起來。人群圍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圈兒,吵吵嚷嚷的人群背後,傳來救護車的鳴叫聲。他記得自己就站在人群之外,他始終沒有走近。那個躺在地上的人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整個都是空白的。

然後,他看見了阿江和唐師師。他們就站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看上去比他還呆滯。如果他是木頭人,那麽他們一定是經曆了千年風吹和日曬的古老雕塑。可是你看不出來那個場景中他們的情緒,他們幾乎是沒有情緒的,他們的眼睛裏隻有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除卻世界的聲音,他們的身體裏全是來自於地獄的神靈的凶惡咆哮。

永遠沒有人知道站著的人,也許會比躺著的人更接近死亡。

唐師師跑出去的時候,阿江依舊呆呆地站在那裏。他想唐貓貓一定是看見了,看見了他和唐師師。可是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樣的。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他是第一個到的,他還特意起了個早,生怕讓重歸於好的唐貓貓等他。可是他沒有想到,會看見唐師師。唐師師走過來問他:“你跟她和好了?”他點點頭。

她不屑地笑笑,像是看不起他,可是她又走過去,輕輕抱了抱他,在他耳邊說:“那你替我好好照顧她,不要告訴她我們說過的話,好嗎?”

他乖乖地點點頭,心裏有點難受。他沒有想到,在街道的轉角,站著他心愛的唐貓貓。如果他知道,他寧願去死,也絕對會躲開唐師師那個象征性的擁抱。他恨死了自己那恬不知恥的鬼主意。

他真想殺了自己,可他沒有勇氣,他想著那麽就不管不顧閉著眼睛往馬路中間跑去吧。或許上天會成全自己,將痛苦終結在瞬間。他的腦海裏刷刷的全是尖刀刺過的雪亮和凜冽,他一點兒也不想這樣猶豫下去,他隻想趕緊開始死亡,趕緊動動手腳讓自己先開始起來,不然他可能就沒有勇氣跟他的貓貓一起死了。

唐師師轉身跑掉的時候,阿江還呆呆地站在那裏,過了幾秒鍾,他忽然一下子跌倒在地,就那麽坐在大馬路上,似乎先前都是唐師師在支撐著他站在那兒,而她跑開了,他自然也失去了僅有的支撐。

周翔心裏一陣涼意,他有些不好的預感,急急地追了上去,跑過阿江身邊的時候,使勁踹了他一腳:“趕緊去醫院,唐師師交給我。”

唐師師跑得真快,周翔追在她的身後想,可他們似乎都感覺不到累,跑到護城河邊時,她才忽然一下子癱倒在地。他停下來,喘著粗氣,盯著她。她回頭看到是他,目光呆滯地又轉過臉,趴在欄杆上,望著下麵的河流。

他急忙走過去想要拉住她,她忽然又轉過臉,看著他,就笑起來。

“周翔,你都看見了吧?”

“看見什麽了?”他急忙答。

“唐貓貓啊。”她咧嘴笑,笑得他心裏一陣發毛。他搞不清楚她這是怎麽了,可是他知道自己非常擔心她,擔心她做出什麽傻事,那麽就讓他暫且把她的不正常理解為因為承受了此前的打擊吧。

“周翔,你知道嗎?她死了,她死了。”

“不,我們還約好了一起看電影。”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都沒有想就說出來這麽一句話。

“看電影?”她笑,“我也去。我陪著她去吧,你們就別去了。”她說著往欄杆那邊翻過去。

此刻在他腦海裏出現的全是電影和電視裏那些跳樓跳河的場景,必然是有一堆人在勸解,然後還會有一個主角或者警察站在當事人背後,苦口婆心地勸阻不要這麽做,甚至會撒謊答應當事人的一些荒唐的條件。他敢打賭就連當事人可能都不會相信這些條件會實現。

可是他們至少有談判的時間。

他沒有,他一刻也不能停,甚至連想都沒有想他這麽衝過去是否會來不及救她。他就那麽跑過去了,他的手心出現了她的胳膊的觸感的時候,他恍惚之中竟然在愉快地想:我竟然抓住她了,我成功了,唐師師你休想死,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還有那麽多錯事要你去解釋,我現在可是牢牢抓住你了,你以為你還能為所欲為而絲毫不顧別人的感受嗎?你休想!

她使勁掙紮著,他更加緊的擁住她,直到她轉過頭撲進他的懷裏,劇烈地慟哭著,說著怎麽也說不成一句的對不起。他記得,那天他們就那麽在江邊待了一天,她木然地坐在地上靠著欄杆,將對不起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們沒有去醫院,更加不想就這麽回家。他們像是約定俗成了一件事情似的,直到阿江的電話打過來,告訴他們唐貓貓暫時脫離了危險。

周翔記得,當他們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停息了哭聲的唐師師,忽然眼淚就簌簌地往下落。

5

“周翔……”她偎依在他的懷裏,輕輕地叫他。

他應了一聲,看著躺在他懷裏的唐貓貓。

“你說的都好像是真的一樣。”她說,她明顯哭了。他想要伸手去拿茶幾上的紙巾遞給她,想了想作罷,覺得這樣多此一舉。

“貓貓,是你要問的。說了,你又抵賴不相信。”他笑著說。

她從他的懷裏用力坐直了身子,伸手抽了一張紙巾,邊擦邊用因為哽咽所以有些濃重的鼻音說:“可是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不是嗎?”

他低下頭去,他能說的就這些了,後麵的那些,他不想說,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有資格把接下來的事情告訴她:“對不起,貓貓,我隻能說到這裏了,可是你別怪阿江,他跟你一樣是個倒黴蛋。甚至比你還倒黴。你可以選擇不相信我,但這是事實。”

“他和那個女孩子怎麽沒有在一起呢?如果你說的真的發生過,我倒希望他們後來在一起,反正,反正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可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她避開他對她訴說的關於阿江的立場的道歉,自說自話著。

“其實他們從來就沒有在一起。貓貓,其實她也在愛著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就沒有變過。”

“你指的是那個叫唐師師的所謂的我的姐姐麽?”她故作不屑地冷哼一聲。

“貓貓,我沒有騙你。這麽多年了,五年了吧?五年得有了,五年了,可是她從來沒有選擇跟任何人在一起,就算當初離開了那裏,去了大洋彼岸,她本該有機會和阿江在一起的,我們都應該相信時間,五年可以改變的事情很多的,可是她沒有,他也沒有。他們都沒有啊,貓貓,你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別告訴我他們都愛著我,疼著我,所以不肯在一起,好假的。知道嗎?周翔。”

“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就是這樣。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我事實就是這樣。盡管他們曾經有意無意地對不起你,可是他們也不願意那樣的。你可以恨他們,但如果我可以多嘴,我還是想要告訴你,其實有些事情,真的像極了命運。”

“命運?真不好意思,你說了一個我最不相信的詞語。”她無所謂地笑笑,像是完全沒有在意他的話,可是若是此刻有一台高速攝像機,那麽她眼裏的悲慟一定會藏無可藏。所以她隻好別過臉去,裝作在整理因為陷進沙發而褶皺起來的襪子。幸好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她從茶幾上迅速拿過來,看見來電顯示是方雷。她猶豫了下,摁了掛斷鍵。

她似乎這一刻才想起來,在周翔所說的那場發生在青春期裏鬧劇似的過往裏,似乎遺漏了一些什麽。

她不禁問了周翔一句:“後來呢?”

後來……

阿江此刻正躺在醫院裏,剛醒轉過來,睜開眼看見坐在床邊的唐師師。

“他們呢?”他知道周翔和唐貓貓一定來過。他想唐貓貓應該也看見了唐師師,這其實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場景,因為他短暫生命裏所有的大起大落,似乎都跟這兩個女孩子同時出現在他的生活裏有關聯。

就像當初他從大洋彼岸回來的時候,她也要跟著他回來,她說你別忘了,她可是我妹妹。說起來我比你還有責任去看看她。

他沒有辦法拒絕她。

就像那些年裏那樣,麵對這個坐在自己麵前的女孩子,他心裏想著不要走太近,就算走太近也不要陷進去,可是一切的警告和努力都沒有用,他還是在她的故事裏一點點陷落,在她楚楚可憐的眼眸裏無法自拔。

她跟他說她的那些事情,她小時候的事情,她跟唐貓貓的事情,當他知道她的事情越多,他發現自己越無法全身而退,這個從小就因為後媽而跟外婆相依為命的女孩子,表麵上看起來冷若冰山,內心卻善良得讓人無法相信。她表麵對妹妹唐貓貓恨意綿綿,可是骨子裏卻是疼愛著她的。起初阿江也無法理解這種感情,直到她對他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孩子,都一樣的可憐,難道不是嗎?”

他看懂了她,然後他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已不止於好感,而是喜歡,那些天裏,每次看見唐貓貓,他的腦海裏浮現的卻都是唐師師,每次跟唐師師在一起,又想著的是唐貓貓,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肮髒的存在,他煎熬地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他一度覺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直到他的身體發病,他終於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嚐試著借用唐師師,來選擇離開唐貓貓。他知道這樣做是很可恥的,可是除了這個辦法,他想不出任何別的方式來結束,盡管事實證明他在眾多的路途中選擇了最愚蠢的那一條。

在分辨不清所有一切的同時,他又奇怪地擁有一種知道自己其實愛的人是唐貓貓的這種提醒。事實也如此,唐貓貓出事的那天,他就站在她的病房外,走廊裏可真黑啊。他坐在長椅上,唐媽媽趕過來,看見他,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問他唐貓貓怎麽樣了。

他隻能徒勞地看著麵前的女人,看著她的眼淚一串一串地掉在地上,毫無辦法。

他在心裏說,讓我去死吧,老天爺,如果這樣你就能覺得好玩一些,你就能覺得滿足了自己,那麽就讓我去死好嗎?隻要你保證把這糟糕的一切恢複原貌,就算這世界從來都沒有我阿江這個人好嗎?

醫生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幾乎是站立不穩險些跪倒在地上,扯著醫生的白大褂,醫生急忙安慰她說沒事沒事,度過危險期了。他“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往病房走去。醫生急忙擋住他,說暫時還不能進去。

看到她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整整三天,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醫院,累了就躺在走廊裏的長椅上,哪裏還會餓啊。醫生勸了他好幾次讓他回家休息,他仍舊木然地坐著,也不說話。醫生搖搖頭,歎一口氣,終究不再去管他。

他隻是想著她醒來了,他想要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的臉,看看她笑,聽聽她說話,就算是罵他滾,讓他去死,隻要她說,他都願意聽,哪怕是最後一次。

她終於醒來了,在手術後的第三天。

他卻跑了,聽到有人說她醒了,他站在走廊裏,站了足足半小時,醫生高興地提醒他趕緊去病房裏看看啊。他卻轉身往醫院外麵走。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他也不知道,直到現在,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走,在她醒來的時候,他為什麽會選擇離開。

而周翔對此的說法是:“如果一個人最心愛的東西曾經在自己身邊而受到傷害或者破壞,而這個東西最後又很慶幸地躲過了一劫,那麽這個人一定會在危險再次來臨前將這個東西好好保藏起來,甚至為了避免危險,終生都不會去碰它。當然,前提條件是這個東西真的是這個人最心愛,最心愛的。同理,如果是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的話,也會這樣吧。”

周翔說這話的時候,阿江已經出國兩年,彼時他正站在大洋彼岸的海邊,手裏拿著電話,聽見周翔說完,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將手機朝向大海,大聲說:“周翔,你聽,是海的聲音。”

周翔在電話那邊賤兮兮地說你這麽肉麻是要搞基麽。

阿江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地開口,那聲音軟軟的,像極了一首老歌,音調輕啟,娓娓道來:“貓貓說她最大的願望是聽聽海的聲音。”

“阿江,不如你回來吧。”周翔最後在電話裏說。

可那個時候的他並沒有勇氣回來,出去的幾年時間裏,將近七百個日夜,每天每晚,她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而每次都是他離開她的時候。

夢裏,他站在病房外,病房裏有人說病人醒了,醫生都跑過來檢查病情,她的媽媽在那裏喊她名字,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似乎在等待一個答案。在手術後,醫生就曾委婉地告訴她的媽媽,病人因為頭部重傷,可能會有些輕微的智力上的毛病。

然後一聲茫然而又清澈的聲音響徹在病房裏,響徹在每個人的耳畔,響徹在長長的昏暗的走廊裏,響徹在阿江的身體裏。

她說:“你是誰?”

病房裏開始傳出來年輕女人的熱切的再次的詢問聲,緊接著是大夫們爭相的問題,繼而是女人的號啕大哭聲。

那段時間,他天天去醫院裏,就站在病房外看她一整天,看見有人走過來,就偷偷裝作是家屬的樣子往廁所走去,其實誰都知道他是誰,包括她的媽媽,也知道他躲在病房外,可是沒有人有精力去跟他計較。

唐師師出現的那個午後,他狠狠地把她提著的粥摔在醫院的走廊裏,唐貓貓的媽媽聽見聲響,走出來,蹲下來邊收拾邊說:“師師啊,抽空回家看看你爸,他想你。”

唐師師就那麽站在那裏,忽然說出一句:“阿姨,對不起。”

“我過兩天就帶著貓貓走了,你回家好好跟你爸相處。”她說完,將保溫瓶放在唐師師的手裏,轉身走進了病房,輕輕把房門帶上了。

阿江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唐貓貓的媽媽跟唐師師的爸爸離了婚,就在那幾天,就在她知道貓貓的記憶喪失的那幾天,她說要去大城市,在那裏也許能治好貓貓。後來出國之後,師師告訴他說她爸爸和貓貓的媽媽這麽多年其實過得並不愉快,所以他也不必那麽自責,以為自己破壞了一個家庭。

緊接著,學校參與進這個事件。而此刻阿江正好也要赴國外治療身體。之後的一切幾乎也都是爸爸的一手操辦了,簽證拿到手裏的時候,他也才真正意識到真的要離開了。

他像是一個懦夫一樣,逃離了這一切。如果是為了讓她重新開始,也讓他有一個新的生活,那麽離開何嚐不是最好的選擇。走的那天,他趁天沒亮,偷偷去了一趟學校。他去了和唐貓貓表白的地方,他站在那裏,昨日之景似是將要在今天發生,一切隻等太陽跳上天空,朝霞染紅教學樓的天台,然後他就可以站在這裏,看見穿著寬鬆的校服的唐貓貓,推著單車從操場的邊緣慢慢走過來,然後他一定會鼓起勇氣忽然出現在她的麵前,也一定會因為不好意思而急急忙忙說一句:“我喜歡你!”然後就跑得無影無蹤。

而在他的背後,也一定會響起唐貓貓那一句清澈的“喂,你跑什麽呀”!

然後,屬於他們的青春帷幔就此拉開。他們可以高興,可以難過,可以甜蜜,也可以吵吵嚷嚷,反正這一出戲是他們的,他們可以盡情地享受青春帶給他們的歡樂。

隻要,隻要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泥沼就好了。

當他的腦海裏還在想著這些的時候,飛機呼嘯著衝上了九霄雲外。

他別過臉去看向玻璃窗外的雲海,仿佛看見了藏在雲朵裏的他心愛的唐貓貓。

雲海之上,日光傾城。天空以下,淚海成災。

他知道,這一別,也許這一生都無從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