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貓貓已然忘了當周翔把那些過往一一說給她聽時的感受,她隻記得在回家的路上,身體裏像是被塞進了一把玻璃渣,動也不能動,動一發而牽全身,所有的都是疼痛。她覺得狹小的出租車容不下脹滿了胸腔的羸弱喘息,雖是生命的奄奄一息,可每一次的苟延殘喘都洶湧出無盡的孤痛。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麽才算是正常的反應,她隻能躲進被窩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緊緊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宛如冬天提前出生的蠶寶寶,因畏懼世界和躲避寒冷,隻能縮進蠶籽裏,可誰都知道,為時已晚。

悲傷如海潮,如雲海,而她不過是一個可憐的貝殼,渺小的星辰,對於整個如同宇宙般縹緲的生命,她唯有承受。

方雷此刻就站在她家的樓下,他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從唐貓貓給了他一個耳光起,到現在的晚上十點。他看著她走過小區門口,就那麽站在那兒,也不向前。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先前那麽熾烈地想要立刻將她融化的衝動,此刻竟冷卻成一團生鐵,除了冰冷遍體,一絲一毫可以讓他不管不顧向前的體溫都沒有。

他看著她走進樓下的大廳,看著她走進電梯,看著十七樓的燈光亮起。她的身影從窗邊走過,“唰”的一下拉上了窗簾。那一刻,他抬頭看著她映襯在窗口的身影,腦海裏劃過許多的曾經。

他想:如果時光倒流,他能做些什麽?

他一定不會因為聽到她說跟阿江在一起了,所以就想也沒想地徹底離開。

那是他這些年來做得最錯的選擇,他想,如果他不走,他就可以陪在她身邊,這樣他就可以在那個混蛋跟唐師師糾纏不清的時候,把唐貓貓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裏。

不對,很快的,他想到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段時間他的確出現了,他也把她抱在了懷裏,可是他還是沒有擊敗那個混蛋。他從來沒有想到她會那麽喜歡阿江,他以為她也隻是像別的女生那樣因為崇拜阿江的一些混蛋氣質而執迷不悟,可是他錯了。就算阿江讓她那麽委屈那麽失望,可她還是選擇了放下尊嚴,跑去告訴那個混蛋她離不開他。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該怎麽做呢?

他發現自己可悲地被這個傻缺問題難住了。

可他並不著急,他坐進車裏,點燃一根煙,靜靜地開始回想從前的那些事情。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他可以在這裏耗費一整夜的時間來思考這些。這得歸功於他殷實的家庭,讓他不需要為生活而撞頭破腦。

唉,他是怎麽了,怎麽會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決定集中精神好好想一想從前,那些有她的從前。

那麽就從源頭開始說起吧,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呢?

是十四歲那年的運動會嗎?

那時他才上初二,參加了一百米的賽跑,跑完了,氣喘籲籲地走向看台,她笑著遞給他一瓶礦泉水,陽光正溫暖,從她的臉頰微微滑過,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她臉龐上細微的絨毛,還有她像極了貝殼的牙齒,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來,眼瞼像風兒一樣撲閃,她是那麽好看。就算隻是穿著寬鬆的校服,他也覺得隻有她才能穿出那種優雅,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在他的鼻息裏纏繞,讓他有瞬間的眩暈。他以為那是運動後的反應,可是後來他想清楚了。不是,肯定不是那樣的。至於是什麽造成了短暫的眩暈,他隻能歸於那天的唐貓貓。

也許更早一些,在他懵懂時,在他第一次遇見她時,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東西在暗中窺私,也許還提示他,你這一生都會被深深地烙上她的印跡,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他想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還是算了,他知道她不喜歡命運這個詞兒,她覺得如自己所願才是需要去做的,不管結局是否美好,但隻要做了,就是對命運的順從,因為你始終無法改變它,不管你承認與否。

這是貓貓在十六歲的時候對他說的話,那是她遇見阿江的那一年。

在沒有阿江之前,他一直以為,當我們遇見某個人,總有難以說明的原因會讓我們覺得,相遇可能是這個故事的開始,可是年華徐徐走,歲月慢慢去,直到我們長大,直到我們分開,直到我們再次相遇,我們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而醒悟的時間就是我們不再期待的那個瞬間。

再次遇見她,他有那麽多的期待,在心裏藏了那麽多年,總算可以勇敢地承認,他很想要跟她在一起,他非常非常愛她。這麽多年來,他承認,他變了很多很多,可是唯有這一點沒有變,一點兒也沒有變。

雖然這幾年他也曾跟幾個女孩子在一起過,甚至他也曾真正愛過其中的某一個,可是不是那種他對唐貓貓的感覺。簡單來說,他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那是基於男女情欲的感情,這跟他對唐貓貓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麽說吧,他可以就這樣麵對唐貓貓什麽也不做一輩子,可是你若是想把那個人換作是任何人,他甚至都不敢想象那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境況。

就拿大學的那次來說吧,那是他曾經最接近愛情的時刻。

那個人是唐師師。

那是在阿江出國的第一年,唐貓貓跟她的媽媽去了北京。而他去了上海念書,在那裏,他遇見了唐師師。

上海是一座難以說明的城市,繁華、奢侈以及永無止境的歡樂,可同時它又渾身無處不在體現著前麵那些詞語的反麵,荒涼、貧瘠以及所有人都把青春往上海這個大坑裏填充的無奈和絕望。

大一的冬天,他混跡於滿是操著英文和上海話的夜店裏,跟身邊的哥們兒開著無邊無際的玩笑,說著說著就會發出一陣呼聲,緊接著是一杯深海炸彈見底。所有人都在肆意地放鬆著,如果不這樣,這裏的繁華會將你狠狠地吞噬。為了生存和希望,每個人都必須掩耳盜鈴般地告訴自己其實我過得還不錯。

是的,還不錯,除了這個詞語,方雷想不到比這個更適合自己的詞兒。不過這是相比他身邊的那一群外鄉的哥們兒,如果是跟那天在夜店遇見的唐師師相比,那他的境況簡直就有些太好了。

方雷是在離開的時候看見她的。那家夜店在地下一層,他沿著樓梯往上走,腦袋因為適當的酒精刺激而有些微醺,所以他不得不多看了兩眼那個蹲在樓梯口的,穿著暴露的黑色吊帶的女孩。她的頭發很長很長,纏繞著她的身體,像是要與她一起窒息在那個狹隘的角落。

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的朋友們站在連接外麵夜色的樓道口,回頭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招呼他別看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地從身體裏流瀉出來:“是你嗎?師師。”

她抬頭看向他。

回去的路上,朋友們還在車裏開他和她的玩笑,他們以為她是夜店的小姐,他們還感慨自己的運氣沒有他那麽好。他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回到租住的房子,他替她打好了水,讓她洗把臉。老實說她臉上因為眼淚而花了的妝簡直有些慘不忍睹。

她洗過臉,清湯寡麵地才問了他一句:“你怎麽在這裏?”

“念書。你呢?”他打開電腦。

“真巧。”她笑著說,“我都不知道你也來這裏念書。”

“工大。”他說出自己的學校,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向電腦屏幕,久久的,說:“你比從前更瘦了。”

她捋了下額前的劉海:“是吧。吃不慣這裏的東西,什麽都是甜膩膩的,連辣椒炒肉都恨不得放糖。你說上海人是不是味覺都有毛病呐。”

“我知道有一家菜館,做得一手家鄉菜。下次帶你去吃。”

“現在去吧。”她忽然說,定定地看著他。

他像是不敢相信一樣回頭看了她一眼,隨即笑著放下膝蓋上的電腦:“好,走。”

上海的冬天很難下雪,一般都用雨來搪塞冬季。那天也下著雨,他隻有一把傘,他們隻好相互攬著彼此,躲在小小的傘下麵。這樣的情景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陌生,在那些童年時光裏,那些下雨的季節,他們常常躲在一把雨傘下麵回家。如今轉眼長大,再回想從前,不禁無限唏噓。

整個吃飯的過程是愉快的,吃完飯,他拿不準她要去哪,兩個人隻好慢悠悠地往回走。她向來藏不住話,半路就說了句:“今天我住你那吧,方便嗎?”

他愣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嗯。”

其實從那家夜店回來的車上,他就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抓痕,他心裏縱有千千萬的疑問,也終究不好問出口。他一向秉承的是別人不說他就不問,此刻如此,先前唐貓貓和阿江在一起時也如此,他注意到了她的動靜,可直到她親口告訴他,他也才發覺自己從頭至尾對那些疑問都是狠狠地藏在心裏,也不問。

2

那天晚上的小雨下得淅淅瀝瀝的,像極了一個可憐兮兮的姑娘的抽泣。

方雷不知道那天他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躺在一張**的,那是一張單人床,租房子的時候他就在想,這樣的床可能不方便以後帶姑娘來過夜吧?不過也算了,看在地段比較好的份上,其實也可以原諒。他是那種不缺錢的人,但又不想整得太矯情,吃飯睡覺過得去就行,如果放別人是他的家境,估計早去五星級酒店住了。

總之,他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夜晚總是足夠長,長到讓人以為一輩子也就是這麽一回事了。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事情,從前的,現在的,單單沒有未來的,不是想不到,而是一想到未來,他就會趕緊打住,他會在心裏告訴自己:“什麽未來啊,扯淡!”

這樣的想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可能就是唐師師說“方雷,你很久沒看見他們了吧”那句話開始的。他看著唐師師,一臉懵懂又淒美的唐師師,他想,完蛋了,方雷,你總算完蛋了。

後半夜的時候,雨停了,他起身想要去上廁所,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他就著窗外的路燈,能看見她的睫毛,長長的,稍微彎起,很俏皮的模樣。這不是她的風格,她是那種風情萬種的好看,舉手投足你隻能想到風花雪月之類的詞語。他拿開她的手,她翻了個身,將他緊緊抱住。他以為她睡著了,輕輕地喊她的名字:“師師?”

她睜開眼看著他,“吻我。”她說。

那是一個糾纏了很久很久的吻,他幾乎能體味到其中的血腥味,她在他的懷裏肆意地扭動,緊緊地抱住他,指甲深深地掐住他的脊背,他把她壓在自己的懷裏,所有的生命在這一刻開始肆無忌憚地張揚著,飛逝著,整個世界在迅速蒼老。

最後的那一刻,他聽見身體裏呼嘯著的寒風刮過他蒼白的心髒,將他的身體風化成一具幹癟癟的屍體,然後狠狠地扯下他的心髒,扔進鮮血灌溉的沼澤裏,迅速吞噬掉他的胸腔,滋潤了每一根血管。

他是一具飽滿了生命的幹屍。

當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眸,他在那雙眼睛裏看見了類似於愛情的東西。他想,那應該是他最接近愛情的時候。

唐貓貓,有個聲音在他的耳畔喊著她的名字。他使勁搖搖頭,真糟糕,這個時刻竟然想起她。

唐師師感覺出了他的不對勁,她伸出手緩緩地摸著他的臉頰,輕輕的,仔細的,一寸又一寸地撫摸著,她囈語著說:“方雷,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我全都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你能講給我聽嗎?”

“你怎麽了?”他問。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好笑,明明是他不對勁,可卻成了他問她。

“我老是夢見她,方雷,我幾乎天天晚上都會夢見她,還有你,還有阿江和周翔。”

她還是像從前,一點兒也沒有變,外表看上去何其堅硬,內心卻柔軟得可怕,比水還柔軟。

“我也好久沒有見到他們了。”

“多久了?”她不甘心地問。

“一年多了吧。”

“我要去找他們。”她鬆開抱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說著,這個時候她的眼睛裏有夢一樣的光彩,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她隻是奢望自己可以那麽做,其實隻要稍微等待幾分鍾,不用別人戳破她,她自己就會發現剛剛隻是夢魘了。

那段時間他們一直住在一起,每天晚上睡在那張單薄的單人**,兩個人有時候說說話,有時候就單單是抱著,什麽也不做。

有時候她回來得很晚,大部分時間是白天她在睡覺,他去上課,晚上他回來,她卻早已出去了。可是不論多晚,她總會回來,有好幾次天剛蒙蒙亮,方雷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可是隻要他這樣的想法出現幾分鍾,就能聽見她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聲音,真是神奇。

他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工作,說到底也沒有多麽不堪,不過是晚上去夜店陪陌生人喝喝酒,當然是為了賺錢。沒有人會喜歡過這樣的生活,除非她腦子有問題。方雷知道不論她需要賺的那筆錢有多少,他都出得起,而問題就在於,她怎麽才能理直氣壯地接受。

他跟她一起長大,太了解她的脾氣。

她是那種寧願自己咬破嘴唇,也不開口央求別人的性子。

這樣的性格對女孩子來說是致命的處事方式,她需要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才能讓自己達到目的。

後來他知道她賺錢是為了出國,理由很明顯,那個時候阿江已經在大洋彼岸,她大概是想去找他。他們在一起住了有兩個月,方雷休學去北京是在上海的春天徹底來臨之前的某個周末的清晨。

那時她還沒有回來,他猜測再過半小時就能在這個房間看到她。不過他不打算那麽做,他最後回頭看了眼他放在**的一遝錢,有十萬塊。然後轉身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輕輕關上了門。

在從虹橋機場起飛前,他給她的手機發了條信息,然後將手機扔進了機場安檢門口的垃圾桶,頭也沒回地走進了另一片天空下。

那年他十九歲,此後離開的數年,他都沒有再見到唐師師。他偶爾也會想念她,想念那些發生在上海的短暫故事。不過他從不感慨,那些事情對他來說就隻是事情,他遇見了然後他解決了,這就圓滿了。至於其餘的愛情友情因素,原諒他隻知道歲月的漫長和生命的坎坷。而那些不過是點綴生命這件華袍的虱子,不足道矣。

說到底,還是因為唐貓貓。好吧,他承認,就是她把他變成了這樣冷血的人。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北京會遇見周翔,而周翔對他們之所以能相遇的解釋是:“如果兩個人的銀行卡裏的數字高得離譜又很接近,那麽這兩個人會很容易相遇,這就是所謂的圈子。”

他跟周翔說起在上海遇見唐師師的事情,不過也是選擇性地告訴周翔,至於同居那段,他自動給省略了。他知道周翔一直喜歡唐師師,自然不會蠢到和盤托出。周翔問他為什麽要離開上海,來到北京這麽偏遠的地方。他無所謂地笑笑,一副他也不清楚答案的樣子。也知道周翔是以開玩笑的方式想要知道關於唐師師的一些事情,他自然沒有中圈套繼續說下去。

“那你最後給她發了條什麽信息?”周翔問。

方雷搖了搖手裏的紅酒杯子,出神地望著手裏的杯子。

“她告訴我,她要去找一個人。所以我也說,我也要去找一個人。”他笑著說。

“找阿江嗎?”周翔在電腦那靜靜地敲過去一行字。

“是啊。”

“那她可真夠狠的,當著你的麵就去找別人。”周翔說完還附加了一個搞怪的表情,以掩蓋自己的心虛,他其實就是想試著了解一下那個時候的她和方雷之間究竟到了哪種地步。

“你別逗了,我們可是從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都相識,要是想發生點什麽,早就發生了。”

周翔看著這句話,沉默了許久,心裏一直盤旋著一句話,思量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他喜歡唐師師這麽多年了,卻竟然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盡管她可能早就知道。

後來的某一天,他在遊戲裏遇見了唐師師,他覺得自己總該說點什麽,至少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不然他會瞧不起自己,那樣的他畢竟太過於懦弱了,連他自己都騙不過。

他問:“如果阿江去找唐貓貓,你會怎麽辦?”

那是她跟阿江回來的第一個禮拜天,他問了她這個問題。

她回答他:“我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我回來,也是找一個人。周翔,那個人就是你。隻不過我不甘心,我知道這樣會讓所有人都覺得我自私、賤等等,一切難聽的詞語都可以往我身上砸,反正又死不了人。可是周翔,我必須這麽幹,我必須看著他找到她,我才能放下。你懂我說的嗎?”

周翔當然懂,他知道這些對於她意味著什麽,那不單單是她對阿江的愛情,那裏還有一個走失的靈魂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那個靈魂的名字叫唐貓貓。從她失憶的那一刻開始,它就在那兒,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盯著她,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你欠她的,你要還。除此之外,你沒有任何辦法。這些從高中那年當你決定和阿江同演那出戲的時候就已經注定。”

那個時候,她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愛,而且因了這麽美好的原因,縱使開頭難過,結局也一定是圓滿。

比如唐貓貓看到阿江出軌,然後心灰意冷傷心難過一段時間,直到高中畢業幾年後早已忘記高中的時候她竟然喜歡過阿江這麽一個人。

唐師師猜到了結局,卻沒有猜到過程,在時間和死亡麵前,唐貓貓選擇了死亡,在淡忘和失憶之縫,她不偏不巧地鑽進了後者的間隙。

3

唐師師記得那是在高中的冬天,她穿著一件碎花的裙子,從學校裏招搖過市般穿梭而過。她當然知道這樣會引起多少人的羨慕和嫉妒,她就是要這樣的效果,沒錯兒,她是故意的。那些好的、壞的、肮髒的以及聖潔的名聲都拜她這樣的肆無忌憚所賜。可如果她偶爾告訴別人說這都是她想要的,她的所作所為就是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人相信,他們總會嗤之以鼻。可他信,她第一次跟阿江這樣說的時候,他深深地看著她,沉默了許久,像是懵懂的孩子在某個瞬間讀懂了人世間的規則,懵懂而又擔憂。她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其實她隻是跟極少數的人說過這句話,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知道這樣說話會讓人以為她是個瘋子,那樣的話就不好玩了。

他和她都是那個年齡段裏的少數派,之所以說是少數,是因為在某些事情和感觸上,會像他們那樣去看待和思考的人並不多見。簡單來說,當他們從語文老師的嘴裏聽到《紅樓夢》的時候,大家第一的反應是名著、冗長、讀不下去……而他和她的想法卻是淒涼、奈何、華美。

“你懂我說的嗎?”那是她那時候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也總會有那麽一個人在她身邊應道:“嗯,當然。”

然後在那個冬天,那個唐貓貓出事的冬天。阿江有一天忽然跑過來對她說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至少在當時的她看來是有些突然。

這一次換他來問:“你懂我說的嗎?”

她不懂,她使勁搖著頭,她想要一口氣告訴他她不懂什麽先天性心髒病,更不懂要出國去美國進行移植手術,她最不懂的是他說自己終歸是活不長的所以不想耽誤唐貓貓。那麽他就可以耽誤她麽?他就那麽篤定她不喜歡他,所以能跟他演好一出戲,讓唐貓貓以為他出軌了,而出軌對象是她的姐姐唐師師?

“為什麽不好好跟她說?”她問。

“你應該比我更懂她,隻有這樣決絕的方式,她才能少一點難過,你說呢。”他說。

她毫無征兆地哭了,他不知所措,亦隻能任由她捉著他的手,使勁地哭,狠狠地哭,似是秋日裏一場綿綿無盡的陰雨。

“師師,對不起。”

“你道什麽歉呐。”她帶著哭腔,像是抱怨自己不爭氣就哭了一樣地強顏歡笑,伸手擦了擦眼淚。

“這是一個糟糕的主意吧?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師師,我都不敢想象如果貓貓知道了真相,她會怎樣。師師,就這一次,就這一次你幫幫我,好嗎?”

“不好。”她說。

“為什麽啊?”他更加著急。

她怔怔地看著他:“阿江,我喜歡你。”

那是在學校的走廊盡頭,她輕輕地抱住他,然後越來越緊,越來越濃烈的擁抱。

幾天之後,他忽然又跑來跟她說還是不要這樣演戲了,他最終決定騙騙貓貓,就說他要去國外念書,反正時間是感情最適合的敵人,等幾年時光過去,誰還能記得當初的誰呢。

可是她卻不甘心,她才跟他在一起,雖然是演戲。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覺得不妥,沒有覺得自己是委屈的,相反,她是拿出了真正的自己跟他相處。聽見他這麽說,她急得快要哭了,可是不忘找了一個最恰當的理由:“你這樣就是讓貓貓等你啊,那麽多年,你就舍得讓她等麽?而且,你知道你永遠不能再回來實現她的等待。你忍心麽?”

他不忍心,可他無法麵對唐貓貓的眼眸,那麽美,那麽清純,什麽雜質都沒有,她站在他的麵前對他說要在一起,她的眼睛裏都要溢出水來。他心疼得不像話,感覺心髒被人摁在案板上,用棒槌狠狠地敲了幾下。

他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跟她說和貓貓約好了去看電影。

然後在那個約定的清晨,在那個他們所有人窮盡一生也許都忘不了的清晨,在那個將之前的唐貓貓和未來的唐貓貓徹底分崩離析的清晨裏,唐師師站在校門口,遠遠地看見阿江走過來。她強忍著幾乎要跑過去撲進他懷裏求他不要離開的衝動,微笑著看著他,直到他皺著眉問道:“你怎麽來了?”

她就是在那句話裏徹底放棄了他。

有古話雲士可殺不可辱,同理,她總覺得愛情可以不要但不能被嫌棄。

如果一個人開始嫌棄你,那麽不管多麽愛,也不要再去奢望愛,離開是最好的謝幕,放棄是最恰當的結束。

她想要最後抱抱他,他沉默著。她走向前抱住他,她的整個世界在此刻紛紛幻化成碎片,灑滿了整個太平洋。

然後她聽見一聲尖利的刹車聲,以及飛翔在空中的唐貓貓,她的妹妹,那個善良的唐貓貓,狠狠地從天空的大手中掙脫,摔在地上。

而那一刻她的想法讓她此後多年都不能釋懷:“她是不是看見我們了?”

就是這樣一個想法,逼得她這麽多年都在苦苦追尋阿江,她知道自己必須找到他,然後,將他送到唐貓貓的麵前,物歸原主。否則她不敢想象自己的一生是否可以安心。

那麽多人以為她尋找阿江是因為愛情,隻有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可是每次當阿江和唐貓貓相互靠近,她卻又忍不住想要隔離他們,因為始終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長痛不如短痛,阿江是遲早要離開的,那麽之後的唐貓貓該怎麽辦呢?

一切,早已不是物歸原主這麽簡單。

因為她是她的姐姐。

4

當初磕破了臉皮哪怕是去夜店陪酒,也要去那個距離我們的海岸線萬裏之外的大洋彼岸是她;現在義無反顧想要把他送到唐貓貓身邊卻又不忍心的還是她。

“師師,我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阿江在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對她說。

她低頭研究手裏的時尚雜誌,頭也沒抬地應了句:“你說。”

“其實,我覺得周翔人挺好的。”他底氣不足地說。

她抬頭看向他,接著很快又低頭啪啦啪啦翻雜誌,一副並不打算接話的派頭。

他以為她是心裏對他說的話別扭了,急忙又補充一句:“真的,他真挺不錯的,我跟他一起長大的我知道。”

她繼續看著自己手裏的雜誌。他輕輕地歎一口氣,轉臉看向機艙外的雲海。離開的時候,也是這幅景象,現在一晃四年過去了,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回來,而且是跟唐師師一起。

他這次回來,心裏可是一點兒底也沒有。他隻是偶爾從周翔那裏得知一點關於唐貓貓的事情,有時候他也挺慶幸的,離開了之後還有周翔這麽一個好朋友留守北京,隔三差五跟個特務一樣去唐貓貓所在的學校視察一圈,然後把她的近況告訴他。

當然,更多的時間是在遊戲裏。

發現唐貓貓玩遊戲的竟然是唐師師。有一天,阿江發現唐師師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打遊戲,這可真是一件新鮮事兒。後來她告訴他,貓貓也在玩這款遊戲。然後他不惜花重金也去玩了一個號,可是在他回來之前,他所做的隻是躲在遊戲背後,看著唐貓貓做這個做那個。

他第一次在遊戲裏用眾生的號跟她說話,就是他回國的那一天。

至於後來的見麵,他在回來的那一刻並沒有這樣的打算,沒錯,他回來隻是想要看看她,就遠遠地看一眼就成。至於在一起,還是算了吧。他這張船票已經過期這麽多年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現在過得其實還不錯,而他卻是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先所有人一步的離開。

所以他也能理解唐師師處處破壞他跟唐貓貓的接觸,他想周翔那個笨蛋可能以為那是因為師師對他阿江的感情。唉,有時候他是真的想跑到周翔麵前吼一句你丫趕緊把師師給收了吧。

後來,他還是跟唐貓貓見麵了。他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是非常渴望這樣的重逢的,盡管他知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改變任何結局。可他就是控製不住自己,不僅控製不住,他甚至是重逢的罪魁禍首。

唐師師幾次對他提出警告,之前回國的時候他就說明了自己隻是回來看看,可是他卻出爾反爾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觸到她。直到,直到他的病情再次惡化。他的爸爸和媽媽也在大洋彼岸叫了他好幾次過去那邊治療。

但他知道自己還不能走,他最混蛋的地方就在於,他發現自己離不開她了。

所以當坐在他床邊的唐師師對他說她讓唐貓貓不要再來了的話時,他心裏頓時空空落落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就好像,坐在他身邊的唐師師是一個熟練的劊子手,三下五除二便將他的所有一掏而空,最可悲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做的是對的。

“你又關機了?”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剛你爸又給我打電話了,讓你訂這個月之內的票回去接受治療。”

“我在這兒也能治療啊。”他笑。

她伸手將他的手機從他的口袋裏摸出來,摁了開機鍵:“你怎麽越活越像個小孩。”

“是啊,還是你老,越來越像我媽。”

“誰讓你們老讓人操心啊。我真想學你媽那樣說一句,為了你們這些個狼心狗肺的,把我的心都給操碎了。呔!”

他哈哈大笑起來,護士走進來,看見他們在說話,嘀咕了一句:“以為出什麽事了呢,別大聲喧嘩,吵著隔壁的病人,軍長呢。”

房間再次沉默如呼吸。久久的,她終於說:“說真的,你什麽打算?”

“什麽什麽打算?”

“兩件事,回去和貓貓。怎麽打算的?”

“回去簡單,你跟周翔在一塊兒了我就回去。至於貓貓,還是等你們在一塊兒了再說。”

“別打岔。我說真的呢。”她埋怨地剜了他一眼。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了起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她歎一口氣,給他倒了杯水,遞給他,然後輕輕地捋了捋額前的發,舉手投足之間已是風情萬種。阿江知道她一定有話說,每當她出現這個動作,她都會有話說,而他需要做的隻是靜靜地等待。

“阿江你知道那個時候她們都一窩蜂似的喜歡看你打籃球,而我為什麽不去嗎?”

“為什麽?”他不解地問,老實說他們在一塊生活了這麽長時間,他以為他們之間的事情早已如同他手裏這杯清澈見底的水,沒有什麽是還可以藏起來而再次被拿出來說道的。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去了,我們就永遠都不會認識了。”她篤定地說,這個時候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為什麽?”他再次問。

“因為我足夠聰明呀,你想啊,如果我去了,我就跟她們沒有兩樣了,那麽我們還能做朋友嗎?你高高在上,而我是你的小粉絲?”她反問道。

“也是。”他雙手放鬆地放在腦後,枕在床頭。

“所以我剛剛忽然想,阿江,也許這次你逃不掉了。”

“逃不掉什麽?”他心知肚明地看著她。

“你還想用先前的那一套,跟我演出軌的戲碼,然後讓這個再次愛上你的唐貓貓退避三舍,可是阿江,你忘了現在的唐貓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傻丫頭了。你知道嗎?當我讓她不要再來的時候,你猜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什麽?”

“什麽?拜托你別讓我再問了。一口氣說完不成麽姑奶奶。”他埋怨道。

她神秘地一笑,像是即將見證奇跡時刻的劉謙:“她的眼睛裏有一道火。”

“火?”

“對,充滿了鬥誌,銳氣,也許你會說這個叫孤勇,隨便叫什麽吧。但我總算知道了,她這次不會認輸了,她變了,你懂我說的吧。她不會輕易地放棄了。不不,根本不是輕易,是壓根就不會再放棄了。”

“那她前段時間不是還放棄了那個男朋友。”他撇撇嘴。

“那不一樣,不管你信不信。”她認真地看著他,“就算你不見她,不接她電話,拿我做擋箭牌,然後迅速立刻失蹤,可是阿江,我必須告訴你,”她頓了頓,“讓我用一個霸氣點的詞語來概括吧,那就是,她對你,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這一句話說得阿江渾身打了個冷戰,前一秒還覺得一萬個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唐貓貓,不知道怎麽樣回到之前他們倆各不相幹的狀態,又或者怎麽說服自己最後一次離開,可這一秒就似乎全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世仇。

當然,這是錯覺。很快的,他的錯覺在手機鈴聲裏被徹底粉碎。

他看向此刻正在手邊響起的手機,那個鈴聲在他的手機裏隻設置給了一個人。

“唐貓貓……”他拿起手機對麵前的師師念到了一句。

“接吧。”她說。

他猶豫著,眼看著就要到達手機會提示對方暫時沒有人接聽的時間段兒,他心裏一著急,乖乖地摁下了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