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州知州府府衙,書房。

趙元侃和趙元僖一前一後地走入。

“哐當”一聲,趙元僖隨意將佩劍扔到了那書桌之上,拿起硯池邊的一支狼毫毛筆把玩著:“把本王單獨喚進來,有何指教啊?三弟。”

趙元侃看著他那漫不經心的模樣,眉頭越皺越緊。

趙元僖眾目睽睽之下殺劉庸,雖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對,然其罪證確鑿,且目前二位欽差找到的證據,也不直接牽涉趙元僖,即便將來禦前對質,他也能辯個名正言順。

打撈上來的賬冊自然是全毀了,王欽若很是自責,是他處事不周,冒進了。趙元侃並未怪罪,隻是吩咐人將堂上七八隻箱子繳了,又請寇準和王欽若二位欽差去查看府衙糧倉,是否還有存糧,以開倉賑濟災民。

“你啞巴了?!”趙元僖不耐地回頭,睨著趙元侃。

“那些箱子裏的金銀財寶,是劉庸孝敬你的吧,你今日是要帶著它們回京城,”雖是疑問,趙元侃卻是肯定的語氣。

趙元僖麵無表情地看著趙元侃。

趙元侃又道:“不對,水患未除,你不會這麽回京,那你是要躲去附近州府,等水退了,或者幹脆淹了滑州城,再回來?!”

趙元僖滿不在乎地撇嘴:“又是空口定罪?!你指本王受賄,那些錢財進了許王府嗎?!你疑本王臨陣脫逃,現下立在你麵前的是何人啊?!”

趙元侃道:“堂上那麽多人,你真當無一人敢出來作證?!還有劉庸,他與戶部勾結,毀了一本賬冊,難道便查不到其他一點的人證物證?!戶部尚書乃二哥你的嶽丈,你能十分確定你可摘除幹淨?!還是說做過的事,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趙元僖定定地趙元侃對視片刻,從其目光中並未感受到威脅,是以張狂地一笑:“那便等你拿到人證物證,查到蛛絲馬跡,再與本王來談。”

“那便晚了,”趙元侃似有點無奈地,“二哥,你沒忘記王禾此人吧。”

趙元僖心中一動:“果然,是你給父皇上了奏疏,才有寇準和王欽若秘密入滑州,查貪汙之事。”

趙元侃道:“你該慶幸,王禾隨我一直在堤壩上抗水患,沒來得及與二位欽差見上麵。”

“你此言何意?”趙元僖感到了一絲不妙,神色倒是未露半分:“我慶幸?我慶幸甚?”

趙元侃不語,隻是靜靜地,卻又難掩幾分沉痛地看著趙元僖。

趙元僖倒有點慌了,試探地:“王禾給你了東西?還是,說了甚?”

“二哥,你不必試探於我,”趙元侃輕歎了口氣,“父皇派我們三人前來治水,隻要你我兄弟和衷共濟,治理了水患,隻要二哥你自此安分,不再做任何不利於百姓之事,貪汙一案便到劉庸止,即便將來牽扯出戶部,元侃也會設法為二哥周旋。這算是今日我私下對二哥的承諾。”

“承諾,我需要你的承諾嗎?!”趙元僖懷疑地,“你如此向我示好,有何目的?你莫不是在詐我?威脅我?你真以為自己抓到了我的把柄?!”

“隨你如何想吧,”趙元侃的神色淡了下去,頓了頓,又複雜地道,“二哥,你我雖非一母同胞,然我對你與大哥,一般無二。”

隨即,趙元侃不欲再多言,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為了太子之位,還真是煞費苦心,一邊威脅,一邊和我談兄弟情,”趙元僖在後麵不屑地道,“想讓我怕了?想讓我不爭嗎?何不明刀明槍地來,隻怕你心中恨不得殺了我吧。”

趙元侃正要拉門的動作一頓,確實有些被激怒了,閉了閉眼:“二哥,是我想殺你,還是你想殺我啊,宣德門前的那些刺客,到底受何人指使,你該比我清楚。”

說罷,趙元侃拉開門扉,離開了。

趙元僖卻是震在了原地。

良久,趙元僖的貼身侍衛費斌走了進來:“殿下,襄王他們查封了知州府的賬目,現下去了……”卻在看到趙元僖發白的臉色時一愣,“殿下您……發生了何事?”

趙元僖似猛得才回過神來,眼中神色一時變幻不定,最終化為一抹狠辣:“費斌,替本王辦件事。”

“但憑殿下吩咐。”

———

趙元侃留下王欽若負責知州府衙的開倉放糧,他和寇準則趕去了城中的災民安置點。

短短的幾條街,他恨不能立時脅生雙翼飛過去。其實一入滑州,趙元侃便想去尋劉娥,奈何接報王欽若去捉拿劉庸,他不得不強行按捺,與寇準趕去府衙,隻得吩咐蘇義簡和淩飛安置災民,尋找劉娥。

此時雨小了些,不過街道上沒甚行人,趙元侃幾乎是一路縱馬狂奔,將其餘人遠遠甩在身後,他先一步趕至。然讓他措手不及的是,蘇義簡他們根本未尋到劉娥。

“殿下不必太過憂心,城中災民少說也有二三百,民居深巷,地方又大,尋兩三個人,一時半會哪有那般容易,”蘇義簡安撫趙元侃,更像是說服自己,“淩飛還在四下尋找,該很快會有消息。”

趙元侃唯有盡力壓下那隱隱的不安,問詢了安置點的情形。災民湧入城的甚眾,蘇義簡倒是指揮有方,騰出了一批民居,又臨時搭了些棚子,災民的安置有序進行著,沒生出任何亂子。

趙元侃注意到有侍衛點了草藥在那安置棚子的四處熏,外麵還支了幾口大鍋,在熬草藥,災民們拿著碗,排隊等著藥湯。

蘇義簡解釋道:“熏的是艾草,熬煮的是青蒿,這兩味草藥,皆有驅邪避毒之功效。”

寇準讚賞道:“大災之後,往往會有時疫。許多人挺過了水患,卻有可能死在那上麵。蘇兄此舉防患於未然,思慮周全啊。”

蘇義簡卻道:“平仲兄謬讚了,安置災民忙亂,在下倒一時未想到此處,”看向趙元侃,“是嫂嫂,讓淩飛提醒我們的。”

趙元侃這一刻覺得自己對劉娥的思念到了極致,咫尺天涯,他想立刻見到佳人的笑靨,從此鎖如懷中。可眼下之情景,他隻能狀似從容地點點頭。

趙元侃又巡查了另外幾處安置點,雖洪水圍城,畢竟還有兩位皇子在,滑州城的人心還算穩定。

然,還有一個該甚是緊要,該此時身處滑州城的重要人物,幾乎被諸人遺忘,最後還是寇準心念忽轉,問了出來。

“楚王呢?”

是啊,楚王趙元佐呢?

趙元侃和蘇義簡等人是麵麵相覷。

蘇義簡不由遲疑:“我與襄王殿下到城外安置點疏散災民,倒是聽侍衛提及,楚王也去過,隻是匆匆下令後撤,便離開了,他,他該是也進城了吧。”

寇準卻搖了搖頭:“未必,以楚王的性子,入了城必去府衙。”

趙元侃知曉寇準言之有理,擔憂不禁又多了一層,立即招過一近衛,讓其傳令下去,在城中搜尋楚王蹤跡。

這時,有侍衛得了王禾之命,匆匆來請趙元侃速去南城門,那邊怕是守不住了。幾人聞言,皆是心中一緊。

便在他們疾步從安置點出來,要離開之時,淩飛回來了,卻是稟報他幾乎尋遍了整個滑州城,也未找到劉娥三人。

趙元侃目光深沉難辨,沉默須臾,隻是吩咐淩飛再多帶幾人去尋。

蘇義簡欲言又止。

寇準為了緩和氣氛,故意輕鬆道:“滑州城有多大啊,你真尋遍了?!挨家挨戶敲過門了?!仔細點,好生搜尋一遍,人找到了,再回來向殿下匯報。”

“是,卑職這便去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定要把城裏的角角落落都搜尋到,”淩飛一臉凝重地保證,過於的憂慮不禁脫口又嘀咕了句,“姑娘不來見殿下,怕不是動了胎氣行動不便……”

正要上馬的趙元侃和蘇義簡聞言,皆是動作一滯,便是連寇準也愣了愣。

“你言甚?”趙元侃豁然回頭,“動了胎氣?誰?鶯……兒嗎?”

淩飛自知說錯了話,緊張地目光躲閃。

蘇義簡沉聲道:“淩飛,講實話。”

淩飛幹脆一橫心:“是,姑娘她……她有孕了,已七個多月,她一直不讓告知殿下,是怕您擔心。”

趙元侃兩步上前,伸手提過淩飛的領子:“你!”一開口便帶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他的神色一瞬間冷冽得有些駭人,那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混賬!”趙元侃低斥了一聲,一把推開淩飛。

“卑職該死!”淩飛直直地跪了下去,低頭認罰,“任憑殿下責罰。”

“自己記下,”趙元侃難得地厲聲道,“還不快立刻滾去找人。”

“義簡你也去,”趙元侃又吩咐道,旋即轉身上了馬,周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

蘇義簡有些猶豫,寇準拍了拍他的肩:“我陪殿下去城門便夠了。”

蘇義簡感激地衝寇準抱了抱拳。

那長街雨霧彌漫,夾雜著瑟瑟涼意,兩撥人朝著不同的方向奔去。

———

趙元侃和寇準來到南城門,雖先得了王禾稟報,已心中有數,然真正看到眼前之情形,還是不由吃驚。

外麵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竟將那厚重的城門壓得微微變形,門縫擠寬了不少,大股大股的水湧進來。周圍的城牆,但凡縫隙之處,亦在不斷地滲水。城門前填擋的沙袋全被泡濕,有的甚至衝散了去,地上的汙水已快沒過膝蓋。

兩人憂心忡忡地對視一眼,飛快地上了城樓,旋即更是臉色微變,波濤如怒,一波又一波地翻湧上來,幾乎快與城牆平齊了,放眼望去,入目處皆是一片洪流渾濁。

陰霾的天空壓得很低,那天地交接處濃霧凝聚,似乎後麵還隱藏著更可怕的威脅。

王禾倉惶奔來,連日的奔波勞累,他已快支撐不住,一河工跟著相扶。

不必他多言,趙元侃也明白眼前的危機,徑直問道:“其餘三門如何?”

王禾搖頭:“東西兩門最初便淹了,此時比南門好不了多少,下官剛去看過北門,洪水也湧上來了。”

趙元侃麵上一片沉肅:“四門皆困了?!”

王禾沉痛地點頭:“本來北門地勢頗高,一個時辰前還可出入,然洪水是說漲便漲,也幸好守衛機靈,見勢頭不對便立馬關了城門,不少打算出城避水患的百姓此時都還聚在北城門口,鬧哄哄的,不肯散去。”

“去北門。”趙元侃一聲令下。

一行人又匆匆趕去了北城門。

果然,如王禾所言,城門前擠滿了百姓,摩肩接踵,至少有七八十人,幾乎都帶著行李,甚至有殷實人家,趕了馬車。

場麵豈止是鬧哄哄,簡直是混亂不堪。

一撥人嚷著要守衛開門放他們出去,洪水圍城,困在城中,便是死路一條。而守衛還來不及說話,便有理智者阻止,外麵的洪水已快漫過城門一半,城門一開,便是水淹全城,大夥兒都沒活路。雙方吵得不可開交,鬧得是人心惶惶,自然有人想到了要去找劉知州,要見兩位皇子。

“諸位鄉親,請肅靜!”趙元侃勒停馬匹,高聲道。

部分百姓見狀,不由紛紛轉頭,遲疑不定地看著他,而另一部分則兀自沉湎在爭吵裏。

“鄉親們,鄉親們,不要吵了,都靜一靜,”緊跟著趕至的王禾氣喘籲籲地道,“這位是襄王殿下,都靜下來,聽襄王殿下說。”

百姓們幾乎都認識王禾,聞言倒是安靜了下來,不過也僅是一瞬,隨即卻更是激動地七嘴八舌開。

“真的是襄王?那我們有救了!”

“是襄王,就能擋天災嗎?!”

“殿下,我們不想困死城中,還請殿下無論如何救大夥兒一命啊!”

“襄王殿下,要不您下令打開北城門,趁現下這邊洪水,水性好的指不定可遊出去,能活一個是一個。”

“絕對不成,如此,城裏的老弱婦孺還有活路嗎?!”

“那就等著水淹滑州,全城人都死絕嗎?!”

……

“諸位,諸位鄉親!都安靜!”趙元侃朗聲道,“請你們信本王,朝廷派本王來,便是治水的,不會對鄉親們的死活,坐視不理。本王必設法,盡快退水。”

“如何退?”

“四麵城門都淹了,雨還在下,洪水隻會越漲越高,還有甚法子?”

……

“水患危急!此時本王隻有一言,”趙元侃鏗鏘地道,“我趙元侃與滑州城的所有百姓共存亡。”

一言擲地有聲,霎時給了在場的百姓們一枚定心丸。

趙元侃帶著寇準和王禾上了北城樓,留下了幾個侍衛安撫,疏散百姓。

“王大人,你方才路上提及的韓村在何處?”趙元侃邊走,邊問道。

這時,已有水官找來了附近的地形圖奉上。

王禾接過,將圖上滑州城附近的一點指給趙元侃:“在這裏,滑州城的西北方向,約莫十多裏之距,韓村原是一個小寨,其地勢低窪,因離黃河近,早年間寨民們建了厚達好幾尺,高好幾丈的寨牆。”

寇準道:“王大人想炸開寨牆?!韓村能泄掉滑州的洪水嗎?”細研究著地圖,“這寨牆可不止是韓村的庇護啊!”

“是,”王禾皺緊眉,“附近還有兩個村子,不過韓村後麵有一百丈天坑,可蓄水,即便洪水蓄滿漫過去,該隻是毀些田地莊稼,威脅不到那倆村子。”

寇準道:“你確定?”

趙元侃亦抬頭看向王禾。

王禾道:“殿下,黃河這一段臨近的州府,下官近幾年都走遍了,不會記錯。”

寇準又道:“為保萬無一失,殿下,最好是先將韓村和這兩個村子的村民,全部疏散。”

趙元侃思忖著看了看兩人,又朝城樓下望了望:“來不及了。”

兩人自然明白趙元侃何意,不過三人說話的功夫,洪水已以肉眼可見之速度向上漲了些。

王禾不無擔心地:“現下趕過去,能將韓村的村民疏散安置妥當,便已是最好的了。”

“速度必須要快!”趙元侃當機立斷,“如今設法聯絡附近州府趕來解困已然行不通,也來不及。王大人,城中該是備有火藥,立刻去收集起來,用防水的油布,分量而裹好,”又衝寇準道,“平仲,你去幫王大人。本王去挑選會遊水的侍衛,兩刻鍾後,我們還是此處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