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幾無裝飾,顯得尤為空曠蕭瑟,明明還未入秋,一陣晚風襲過,卻涼颼颼的,燭火搖曳,映著那懸垂的帷幔影影綽綽,如有魑魅魍魎張牙舞爪。

皇後李穆清一襲白衣,神色木然地坐於床榻邊,許久不曾動一下,似凝滯入了四周死水般的孤寂。

忽而,外麵簷下有腳步聲輕響,須臾後,那紗窗上映出一道人影。

“皇後。”來人刻意壓低聲,變了嗓音,聽上去有些尖細。

李穆清恍若未察。

一陣窸窸窣窣聲,有紙條自紗窗的縫隙塞了進來。

“皇後娘娘?”來人複喚了聲,緊跟著輕輕敲了三下窗欞。

終於,李穆清的眼珠動了動,似才回過神來,她無神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向那窗台。半晌,方麵無表情地起身,似遊魂般地上前,拿起紙條。

“吧嗒。”片刻,一滴清淚砸在紙條上。

李穆清眼眶通紅,哽咽低喃出聲:“哥哥!”

來人在窗外低聲道:“李將軍在邊關打了勝仗,官家未因娘娘而牽累李家,還望娘娘好生珍重,以圖來日。”

李穆清神色複雜地閉了閉眼:“他,如何了?”

來人似默了一瞬,方道:“楚王如今被關在府中,官家遣禦醫去瞧過,他好像真的……不正常了。”

李穆清身子晃了下,嘶啞道:“本位不信。”

來人未置可否。

李穆清又道:“還要麻煩你,多多照拂於他。”淒然地微扯了下僵硬的唇角,“若真如此,本位往後餘生,將在悔恨中渡過。”

“娘娘請放心,”來人應道,頓了頓,“娘娘可還有話要帶給李將軍?”

李穆清猶疑了下,終是淡淡地道:“沒有……本位無顏再麵對哥哥,麵對李氏一族。”

來人又等了片刻,見李穆清未再有吩咐,無聲地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良久,李穆清望了望那人影已消失的紗窗,陡然間似被抽盡了氣力,無力地跌坐到了榻上,她緩緩抬手將紙條湊近燭火,火光跳躍,看著那墨跡被寸寸燒成灰燼,烈焰穿透。李穆清好像又回到了幾日前那個夜裏,本是暗潮湧動、心旌搖曳,猝然雷霆風暴砸下,冰寒刺骨……

相國寺,佛門清淨之地,卻無意窺視了一樁秘事。

前些日子,黃河決堤,十餘州府遭災,成百上千的百姓被淹死,太宗下旨,京中禁宴樂半月,茹素三日,為死難的百姓舉哀。李穆清不隻在宮中帶頭捐出首飾私錢,以資賑災,更向太宗請旨,她雖不能像臣工們那般為太宗分憂,然身為皇後,她也定要為百姓做些事,願去相國寺吃齋念佛一月,以為大災中的百姓祈福。太宗念其一片赤誠,允了。

於是,李穆清住去了相國寺。

半月後一日,太宗因一碗桂花羹,忽而思及李穆清,以往隔三岔五皆是李穆清親手給太宗熬製桂花羹,那瞬間太宗才覺得,難怪近來吃到的桂花羹味道都不對,越是想著那味道,越是思李穆清。再念及,金明池秦王叛亂後,他對李穆清的殷切是完全忽視,一直不冷不熱,太宗更覺得有愧於李穆清。恰好那時,太宗收到襄王水淹韓村的確切消息,心情欠佳,便想去探望探望李穆清,他誰也沒知會,隻帶了王繼恩,微服出宮去了相國寺。

太宗到相國寺,已入了夜。

敲開那佛門,住持甚惶恐,聖駕竟親臨,當即欲召集全寺上下恭迎,被太宗免了。住持又欲遣人告知皇後,太宗突然起了點少年人的心思,亦攔下了。於是,住持引聖駕至皇後所居小院外,便帶著所有人退下了。太宗也沒讓王繼恩跟著,獨自一人進去了,準備給李穆清一個驚喜,哪知,李穆清反給了他一個驚嚇。

是夜,佛門回廊風聲緊,那一點明月窺人,似昭示著那不可告人的隱秘。

太宗方進小院,便發現內侍宮女一眾全遠遠地守在廊下,一見聖駕,皆驚慌跪倒欲參見,被太宗抬手阻止了。他拾級而上,兩側跪伏的內侍發抖得厲害,待靠近廂房,太宗終於明白這滿院的驚駭哆嗦究竟為何,門縫裏是言笑晏晏,聲聲入耳,他霎時五雷轟頂。

房中,紅燭滴淚,香爐青煙嫋嫋,絲絲縷縷的檀香縈繞一室。

竹榻之上,一對男女,著了那輕薄舒適的衣衫,甚是隨意,正推杯換盞,兩人顯然已是醉意不輕,女的嬌豔,男的俊朗,竟豁然便是皇後李穆清和楚王趙元佐。

李穆清濃雲輕散,隻一根織錦束著,那酒氣一蒸,整個人更是豔若桃花,看得趙元佐呆了呆。

李穆清似嗔怪地橫了他一眼,開口道出的話卻沒那般多的曖昧:“驛站那邊傳來消息,襄王和許王明日便要歸京,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趙元佐有些不情願地道:“本王真要回滑州?!”

李穆清道:“不是滑州,是澶州。”

趙元佐微皺了皺眉:“本王失算了!當時以為洪水必定淹了滑州,想著去澶州暫避,哪知方入城沒多久,便發現災民中有患時疫的征兆,那時疫很可怕,以前本王在邊境見過,人傳人,速度很快,一旦患上,幾無活命之機。”歎了口氣,“沒想到,元侃竟找到了救治之法。”

“沒想到,沒想到!”李穆清有點怒其不爭地搖搖頭,“你當時便該入滑州,後來水患不是解了嗎,倒讓襄王和許王得了功勞,你又從澶州跑回來,李大人一直在念叨呢。”

趙元佐懊惱地歎了口氣:“本王這不是聽聞皇後娘娘你住進了相國寺,還以為是被父皇罰了,著實是寢食難安,放心不下回來看看。”

李穆清神色稍霽,帶著幾分故意地:“楚王有心了!”旋即話鋒一轉,正色為趙元佐謀劃道,“看也看過了,明日一早你便走,回去澶州,就說此前在附近州府安置災民,李大人在那邊,會為你遮掩一二,餘下澶州、滑州一帶的水災善後事宜,你全接管了,”微頓了頓,“別忘了給你父皇上一份奏疏,陳情你放不下災民,處置妥善再回京,斷不能讓襄王和許王把治水之功全占去了。”

趙元佐聞言,忖道:“韓村一事,也不知真假,不過依照元侃的脾性,該做不出那般狠辣之事,若是換作元僖,倒有幾分可信。”

李穆清道:“襄王性慈,許王性烈,對付你這兩個兄弟,自要用不同的方法。不管韓村之事真相如何,如今傳言沸沸揚揚,多的是人讓它鐵證如山,如此,襄王已不足為懼,若是這事能將許王也牽扯進去,便大好了,是以你此番回去,任務還重呢。”

“你是指……”趙元佐神色一動,旋即不無憂慮地道,“元僖既知韓村之事,怕是會撇得很幹淨。”

李穆清眼底劃過一絲輕蔑:“有何可愁的,許王暴戾,生性又貪婪,這次不行,以後總會抓住他把柄的,隻要此次治水,他的功勞大不過你的去,官家一時無法定奪太子之位,我們機會多著呢,”微眯了眯眸子,不無狠厲地續道,“如何讓襄王再無翻身之機,才是目前最緊要的。”

“皇後,”趙元佐感慨地道,“你是本王的女諸葛,若無你的籌謀,本王如何能走至今日!”頓了下,試探地喚了聲,“穆清!本王這一世怕是都離不了你了。”

李穆清嫵媚地一勾唇,意味深長地:“你可得記著今日之言。”

趙元佐信誓旦旦地道:“本王對你,何時有過妄言!日日見你在宮中委曲求全,本王如剜心!本王隻恨自己是一個小小楚王!若將來本王能承繼大寶,必……”

“砰!”驀地,一聲巨響,那門扉被踹開。

兩人俱是一震。

“大膽!誰……”趙元佐臉色一沉,轉首憤怒地嗬斥,下一瞬,活生生卡在了喉間,臉色猝然雪白。

李穆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嚇得失聲尖叫,一下摔了手中的酒盞,往後瑟縮了身子。

那門口處,太宗一身肅殺,修羅般地背著月光而立,神情隱在陰影裏,一時辨不分明,那一雙眼卻如暗夜裏幽綠的狼眼,泛著凶光,浸著殘忍,狠厲地緊緊盯著獵物。

趙元佐和李穆清刹那遍體生寒。

森冷的殺氣逼近,“唰!”太宗一把抽出趙元佐懸掛在榻側的佩劍。

“父,父皇……”趙元佐唇齒發顫。

劍刃寒光凜冽,直劈向兩人。

兩人大叫一聲躲閃,慌亂中,趙元佐的發帶被削斷,頭發披散開來。

一瞬間他魂飛魄散,兩眼呆滯,竟再動彈不得。

太宗盛怒之下,劈砍之勢未減,眼看著趙元佐便要血濺當場。

“官家!”李穆清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住了太宗的手臂,“官家饒命!”

“饒命?!”太宗咬牙切齒地,“饒誰的命?這個逆子的,還是你這個賤婦的?你們,你們敢背著朕,私相授受!狼狽為奸!朕恨不能生啖了你們!”

李穆清渾身哆嗦了下,卻依舊緊抱著其手臂不放:“是臣妾,一切都是臣妾的主張!臣妾罪該萬死,任憑官家處置,隻求官家能留楚王一命。”

“你!”太宗掐著李穆清的下巴,迫她抬起了頭,“你包庇他!你還護著他!”

李穆清嘴唇發白顫抖,眼神卻逐漸堅定:“是臣妾的錯!與他無關!”

太宗眼神一厲,抬劍便要刺向李穆清。

李穆清猛地緊閉了雙眼。

“哈哈哈!”趙元佐倏地發出一陣怪笑。

太宗動作一頓,瞥向趙元佐:“逆子,你笑甚?”

“逆子,你笑甚?”趙元佐嘻嘻哈哈地回道。

太宗緊皺了眉頭。

李穆清緩緩睜開眼,驚疑不定地朝趙元佐看去:“元,元佐?”

“元,元佐?”趙元佐依舊傻樂著。

李穆清臉色頓變:“元佐,你別嚇我!”

趙元佐卻隻是重複李穆清的話。

李穆清撲上去抱住趙元佐,輕拍他的臉龐,絕望不已:“元佐,你,你還認得我嗎?!你醒醒,醒醒啊,你這到底是怎麽了,元佐……”

太宗震驚地看著眼前一幕,忽而便沒了氣力。

“哐當!”他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人跟著踉蹌地後退了兩步。

———

天陰沉沉的,盡管雨季已過去,濕氣依舊濃重,尤其是在山林間,那薄霧彌漫始終不散。

繞山的官道上,一輛馬車飛馳。

那駕車之人戴著大氅的風帽,幾乎將整個臉龐遮了去,隻能看見其握著馬鞭的手背青筋突起,一鞭鞭地抽在馬臀上,似奔襲逃命般。

林間驚鳥乍起,催得那馬蹄聲更急。

暮色四合。

馬車終於繞出了連綿的山脈,雖沒有趕至附近的城鎮,到底是到達了山外的驛站。

馬車停在那木階前,車簾掀開,從裏麵魚貫下來四人,人人披著大氅,戴風帽,看不清麵目,隻約莫可辨其中一微微佝僂著身子之人,該是位老人,還有一身披青色大氅的,其步履輕盈,想來是位女子,風微掀過大氅邊沿,那女子懷中似抱了一繈褓。

駕車人將一塊令牌扔給出來的驛卒。

驛卒忙不迭地將幾人迎了進去,馬車也有人拉去後院,好生照料馬匹。

驛站大門半掩,幾乎聽不到任何人語聲。

很快,天徹底暗了下來,驛站裏有零星的幾點燭火影影綽綽。再過半個多時辰,那些燭火一一無聲地滅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和安靜,唯有草叢裏蛐蛐的叫聲,和著遠處山林間偶爾傳來的幾聲貓頭鷹夜啼,卻更襯得這份靜有些詭異。

那天幕暗淡,無月,無星子。

近子夜時分,七八條黑影悄無聲息掠上驛站的屋頂,為首之人飛快地打了幾個手勢,黑影得令而動,漸漸聚攏將二樓西南角的兩個房間圍了起來。

夜風吹拂,劍錚鳴。

那乍起的雪亮劍光如一條條的銀蛇白練,猛地破窗席卷入內。

電光石火間,屋內有人拔劍擋下了襲擊,似早已恭候良久,反擊之勢針鋒相對,強勁且不亂,其人數更不比刺客少。幾乎同時,旁邊屋子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了持刀仗劍的數人,自後方攻了上去。

刺客陷入包圍。

劍刃相交,“叮叮叮”聲一片,雙方混戰至一處。

緊跟著,木質樓梯腳步聲猝響,一隊驛站的守衛衝了上來,將各個出口緊緊圍住,張弓滿弦,截斷了刺客任何出逃之可能。

一刻鍾不到,刺客便撐不下去了,節節敗退。

有一人欲遁走,被弓箭射殺,有一人被利劍繳去了性命,剩下幾人狼狽不堪,再幾個交手回合,皆被拿下,除了那為首之人還在負隅頑抗。

一陣箭雨,配合雙人雙劍齊攻。

為首之人到底是不敵,被飛身一腳踢下了二樓,滿口鮮血噴出,一前一後兩柄劍,須臾間便架在了他的頸項間。

四周燃燒的熊熊火把,將驛站的小院照得通亮。

那風帽落下,一前一後持劍製住為首刺客的人,竟分別是蘇義簡和淩飛。

蘇義簡劍尖微挑,刺客麵上的黑布巾落下。

“費斌?!”淩飛吃驚地脫口而出。

刺客不是別人,正是許王趙元僖的貼身侍衛,費斌。

費斌臉色陰沉,狠厲又不甘地瞪著蘇義簡和淩飛。

這時,“吱呀”一聲,西北角一間房的門扉打開,那披著青色大氅的女子走了出來,火光下容顏清麗,正是劉娥。

劉娥道:“義簡,人抓住了?”

蘇義簡道:“是許王的人。”

淩飛緊跟著補充道:“喚作費斌,是許王的貼身侍衛。”

劉娥並沒有何意外的表情,細看了眼費斌。

忽而,屋內似有嬰兒的啼哭傳來。

劉娥道:“人便辛苦你們好生看著吧,明日帶著,一道上路。”

蘇義簡和淩飛應了。

劉娥又衝上前的驛丞道了謝,旋即便回了屋。

驛丞依照蘇義簡的吩咐,將刺客紛紛關了起來,費斌由淩飛親自看押。

驛卒們打掃幹淨戰場,燭火熄去,片刻後,周遭又歸於寂靜。隻是現下守衛皆守在了明處,五步一哨,劉娥的房間外,戒備森嚴。

那小院石桌旁,蘇義簡獨自而坐,自斟自飲,佩劍微出鞘,便在他手邊,警惕著周遭任何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