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侃和蘇義簡是在翌日晌午後醒來的,多日來連綿不斷的暴雨,終於有了停歇的趨勢,圍困滑州的水患已解。此時,在城中撫慰災民,主事的是許王趙元僖,他在趙元侃昏迷,泄洪至韓村後,站了出來。

趙元侃並不欲在這些事上,與趙元僖計較,亦沒有想要拿回主事之權,他現下更關心的一事是,何時能見到劉娥。寇準帶回的消息,讓趙元侃和蘇義簡皆倍感意外,竟是劉娥協助寇準他們炸開了寨牆,且若沒有劉娥提前將韓村村民疏散,滑州能否逃過一劫,尚是未知之數。

正如寇準所言,能解滑州水困之危,劉娥當居首功。

然,這位居首功,趙元侃日思夜想之人,竟莫名其妙地又消失了。

當日夜裏,泄洪後,因寶兒不能與生人待得太久,是以劉娥並未跟著寇準他們回來,道是去接了寶兒,便來滑州見趙元侃,寇準還不放心地派了倆侍衛跟去。可一直到趙元侃他們醒來,也未見劉娥歸來。趙元侃當即顧不得休養,拖著連日來疲憊的身子,親去韓村尋人。

韓村已是一片汪洋,傾瀉而來的洪水幾乎淹至了附近的半山腰。

趙元侃帶人將附近一帶皆搜尋了一遍,然別說是劉娥,便是連韓村那五六十人,也一人未找到,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那麽多人怎會憑空消失。

從鄰村再次失望出來,淩飛跟著久尋不見人,按捺不住地又一次問道:“寇大人,你真的見到姑娘和韓村的人了?”

寇準看了眼縱馬在前的趙元侃的背影,道:“不是隻有我一人一雙眼。”

淩飛急道:“那他們去了哪?周圍便這些地方,我們都尋遍了啊!且姑娘不可能故意躲著殿下,難道……”望著四周的一片澤國,愈發地亂了方寸,“莫非……不會是出事……”

“淩飛,”蘇義簡一口打斷,“那麽多人在一起,即便有甚,不會留不下絲毫蹤跡。”

淩飛想也未想地接口道:“可洪流這般大,且寇大人他們根本便沒有看到韓村所有人啊!”

一語落,周圍死寂。

蘇義簡無奈地瞪了眼淩飛。

淩飛自知言錯,不安地看著前方倏地勒停了馬匹的趙元侃。

趙元侃未回頭,隻那背影繃得筆直,片刻,略微暗啞的聲音響起:“既然鶯兒言疏散了韓村的人,那便定是疏散了。”

淩飛連連應是。

趙元侃又道:“人必定是在附近,這周圍山頭如此多,你們隨本王再……”

便在此時,一騎自山道飛馳而來,向趙元侃稟報,臨近的澶州有時疫發生,澶州知州陳康平遣人送信,來向兩位王爺求救,趙元僖以要處置滑州的災後事宜為由,將此事推給了趙元侃。

事態緊急,趙元侃隻得留下蘇義簡和淩飛,繼續帶人找尋劉娥和韓村諸人,他則和寇準直接去了澶州。

路上,從送信人的口中,倒是又得知了一個奇怪的消息,那便是當時洪水圍滑州,附近州府也紛紛將其城外災民安置點遷入城中,有人看到楚王趙元佐隨災民入了澶州,不過那時情形混亂,待澶州知州聞訊後,想去拜謁,卻未見到楚王其人。想來約莫是看錯了,送信人最後如是說道。

趙元侃未多言甚,盡管心中有些道不上的感覺。不過等他們到了澶州,他再也沒心思去想他行蹤神秘的大哥究竟人在何處,因澶州的時疫爆發得相當嚴重,幾乎半城的人都染上了。

趙元侃即刻下令劃出了一片隔離疫區。同時,召集本城,及附近州府的名醫,共同研討救治之法,又上了奏疏入京,請官家調撥禦醫前來協助。此外,他還安排人到所有受水患影響的州府,做了疫情防治。

趙元侃的當機立斷和精心調配,不止讓澶州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製,更及時遏製了其向周邊蔓延。

五日之後,禦醫和當地的大夫,合力配製出了解時疫的藥方,雖在此之前,有十幾人沒撐住而去世了,然澶州的疫情總算是看到了轉機,有了救治之希冀。

趙元侃一直衣不解帶地奔忙在各處,人明顯地消瘦了下去,讓寇準和跟著他的一眾侍衛皆敬服不已。然隻有趙元侃自己明白,他不敢停歇,一歇下來,他便止不住地思念劉娥,便想不顧一切地親自去尋人。

這幾日,蘇義簡他們一直有消息傳回,不過沒有一個是喜訊。而另一傳聞,則悄無聲息地在周邊州府傳開了,道是襄王當時派人炸開韓村寨牆,根本便沒有疏散村民,整個人韓村全被淹沒,無一人生還。

趙元侃忙於處置澶州的時疫,起初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然而傳聞愈演愈烈,待他反應過來時,已是大街小巷均在議論,便是連那茶樓之中的說書先生,都在講襄王為了解滑州水困,舍棄了韓村的村民,以幾十條人命換上千人生機,到底是大義之舉,還是冷血博取功名。

———

禦苑裏,太宗由王繼恩扶著,緩步穿過回廊。

王繼恩道:“官家今日心情不錯,想來是又有好消息傳回。”

太宗道:“澶州的時疫得到了緩解,元侃做得不錯。元僖也上報,滑州災後民生的恢複有條不絮地進行著,”頓了頓,“倒是元佐有些日子沒上奏疏了。”

王繼恩狀似無心地:“三位皇子同去治水,楚王不爭功,倒是難得。”

太宗目光深了深,又很是感慨地道:“黃河水患已有八百多年,曆朝曆代沒人能徹底根治,河水遊**無定,永遠寧日。水去了,便是良田美宅,水來了,則是一片汪洋,反反複複沒有窮盡,治水之難啊!他們兄弟三人能配合得當,為朕分憂,朕心甚慰。”

王繼恩連連點頭:“官家所言極是,三位皇子個個出類拔萃,人中龍鳳,官家之福,大宋之幸啊!”

太宗哈哈大笑,心情更是愉悅。

王繼恩陪著笑,卻露出有點猶疑,欲言又止的模樣。

太宗眼神何等銳利:“你還有話講?”

“沒,沒有,”王繼恩慌張地否認。

太宗不滿地:“在朕麵前,你要隱瞞?!”

“奴婢,奴婢不敢,”王繼恩一下跪了下去,“奴婢也是無,無意聽到了些,一些……”

太宗不耐地:“吞吞吐吐,有話直言。”

“是。”王繼恩小心地道:“前兩日,奴婢去戶部傳旨,調撥賑災的糧食,無意聽到有去滑州辦差的人回來在私下議論,言,言……”

太宗道:“言甚?”

王繼恩道:“言,襄王為保滑州,炸開了附近韓村寨牆,不止淹沒了良田數千傾,更毀了整個村子,全村男女老少,無一人逃出來。”

太宗臉色沉了下去,眉頭緊鎖。

王繼恩續道:“據聞此事已在滑州一帶,引起了民怨,且,且有些百姓不明真相,還以為是,是朝廷,是……官家下的旨……”

“朕何時下過那般的旨意?!”太宗怒道。

“是!是!”王繼恩忙不迭地道:“皆是那些愚民,胡言亂語,平白地讓官家擔了罵名……”

太宗重重地一聲冷哼,王繼恩磕頭在地,再不敢言語。

———

三日後,京城派了參知政事至澶州,接替趙元侃監管疫情處置。同時隨行的還有欽差,官家有召,皇子們完成治水,當回京複命。

隻是趙元侃由專人隨同,且欽差將他提出要多留幾日尋人的請求,不軟不硬地給駁斥了,官家有旨,襄王必須立刻啟程回京。諸人心中猜疑,官家此舉,怕是因韓村之事。

趙元侃他們離開那日,官道兩旁擠滿了滑、澶,兩州的百姓,大部是為了感激襄王解水患、治時疫,前來相送的,不過也有不少百姓,不滿襄王淹毀韓村,指責詰難。有人跪拜,有人怒斥權貴從來視百姓之命如草芥,兩方人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吵嚷了起來,甚至還大打出手,場麵一時極為混亂。

欽差幾次嗬止,都不見效,正欲讓禁軍侍衛上前。

這時,馬車簾子一掀,趙元侃從馬車裏出了來,他長身而立,縱聲衝所有人道:“諸位鄉親,請大家莫要因本王而起了無畏的爭執,關於韓村一事,朝廷自會查明真相,給鄉親們一個交代,亦還我趙元侃一個清白。”

“清白?襄王殿下現下是不是言之過早,畢竟韓村的幾十人,至今可尋不到一人!”

“尋不到人,便定是淹死了嗎?指不定躲在何處呢。”

“為何要躲……”

眼看著百姓們再次吵了起來。

“肅靜!”趙元侃麵色肅然:“若韓村的村民死於那場泄洪,本王以命相抵。”

劍光微閃,趙元侃拔出佩劍,在手掌上一抹,那鮮紅的血珠順著雪亮的劍刃淌下,趙元侃聲音鏘然。

“本王以此為諾。”

百姓們霎時麵麵相覷,又有不少人緩緩拜了下去,還立著的人甚是尷尬。

一片沉肅之中,趙元僖打馬自馬車旁經過,輕嗤出聲:“襄王好生威風。”

趙元侃淡淡看了眼趙元僖,未置一詞,折身回了馬車。

欽差鬆了口氣,終於能上路了。

馬車之中,寇準為趙元侃處理手掌的傷口。

“殿下,你此舉有些衝動了,畢竟……”寇準欲言又止。

畢竟如今劉娥和韓村村民皆未尋到,眾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承諾,風險太大。一旦真有意外,即便朝廷不會治趙元侃死罪,然今日之諾,他到底踐不踐呢,若逃避,襄王必失威望,失民心,那他該是再無緣儲君之位。

趙元侃微闔著眼,神色平靜,開口話語篤定:“本王信劉娥。”

———

趙元侃一行回到京城,卻並未立刻得到太宗召見,分辨是非,隻是趙元侃暫被禁足府中。

接下來連續兩日,太宗輟了朝,甚至宮中禁嚴,引得朝廷上下猜疑不斷。直到第三日,宮中傳出旨意,皇後李氏被廢,打入冷宮,楚王趙元佐突發癲癇,得了瘋病,幽禁楚王府,非詔不得出。

頓時,朝野震驚。

自然,有一些臣工上書為李氏求情,還有一些膽大地追問,聖旨中的“李氏失德”,如何失德?再則,楚王怎生便瘋了呢?且三位皇子同去治水,楚王未與其餘兩位一道歸京,他是何時回來的?等等……但凡質疑者,但凡追根究底者,輕則怒斥,重則被賞了廷杖,太宗雷霆之怒下,再無人敢置喙,隻是卻止不住私下流言橫生。

“據聞,楚王是在相國寺瘋的,當時皇後,不,前皇後李氏也在,”襄王府花園,郭清漪和潘玉姝,相攜自回廊行來,潘玉姝刻意壓低了聲音,“都在傳,楚王早便從滑州偷回了京城,躲在相國寺與前皇後……私會,被官家撞見,官家雷霆大怒,差點殺了兩人,楚王當場給嚇瘋了……”

“玉姝,”郭清漪卻沒多少心思聽,無奈地打斷。

潘玉姝一愣:“啊?”

郭清漪道:“我讓你,請你父兄設法探探官家的口風,到底對王爺之事,作何處置,誰讓你打聽這些了。”

潘玉姝道:“楚王和咱們王爺同去治水,他的事指不定牽涉到王爺呢,多知曉些,也錯不了啊,再則,現下東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不就是楚王和前皇後出事嗎……”

郭清漪目光一轉瞥來,潘玉姝當即噤了聲,待郭清漪轉過頭去,她撇了撇嘴,小聲咕噥了句。

“你不也找過郭太師了麽,官家正在氣頭上,還探口風,誰去誰觸黴頭。”

“你嘀咕甚呢?”郭清漪皺眉。

潘玉姝立刻揚起笑臉,搖頭。

郭清漪道:“王爺被禁足府中,你還笑得出來。”

潘玉姝的笑容一僵。

郭清漪歎了口氣,不再理會她,帶著貼身婢子晴儀徑直走了:“去看看王爺,還在書房呢。”

晴儀答道:“是,已兩日沒出來了。”

潘玉姝看著走遠的主仆兩人的背影,氣結不已:“擺甚主母的架子,王爺的心思從來都不在這襄王府。”

貼身婢子月兒道:“可是,夫人,若這次襄王爺獲罪,你也會受牽連。”

潘玉姝煩躁地:“自我嫁入襄王府,王爺便沒正眼瞧過我,他出事了,我們潘家還得為他鞍前馬後。”

月兒勸道:“不管怎樣,你畢竟是襄王側妃啊,如今襄王府和潘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潘玉姝蹙了蹙眉:“我再休書一封,你送去給我父兄。”

潘伯正和潘良收到潘玉姝的書信,還是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去與郭太師商議,他們如今是一般的糾結。一則是不知此時為襄王說情,究竟會讓太宗因已廢了一個兒子,從寬處置襄王,還是會更為遷怒,嚴加懲處。二則對於韓村之事,真相不明,襄王被禁足見不到,而寇準得了趙元侃指示,也隻是告知他們,黃河治水,襄王是絕對的有功無過,讓他們且稍安勿躁。

———

此時,趙元侃卻書了一封奏疏,送入宮中,太宗無論因何事發怒處置了李皇後,都請念在李繼隆將軍還在邊境血戰遼人的份上,勿要牽連李氏一族。

“混賬!”禦書房內,太宗狠狠地將趙元侃的奏疏擲在了地上,“自己都還是戴罪之身,竟敢來幹涉朕的決定,豈有此理!”

王繼恩與眾內侍嚇得跪了一地,見狀,膝行上前,欲拾起奏疏。

“不許撿。”太宗斷喝。

王繼恩一下俯身在地。

這時,有內侍進來稟報,趙普求見。

太宗沉著臉掃了眼內侍,駭得其一個哆嗦,半晌,方冷冷地開口允了。

趙普進來,施禮參拜,見地上趙元侃的奏疏,拾起來看了看,道:“官家,襄王思慮得倒是周全……”

太宗沉聲打斷:“你是來幫朕看奏疏的,還是來給襄王說情的,朕現下還沒心思處置他的事,一個兩個,沒一個讓朕省心!都要與朕作對!這便是朕養的兒子,全都是逆子!”

趙普道:“官家息怒,龍生九子,各個不同,襄王……”

太宗冷哼,不善地瞪著趙普。

趙普識趣地轉了話鋒:“老臣的確不是為襄王而來,”邊說,邊將手中的一封文書呈上,“是剛收到邊境傳回的戰報,特來呈給官家。”

王繼恩取了戰報,遞給太宗。

趙普續道:“徐河之戰大捷!遼將耶律休哥率八萬精銳騎兵深入我大宋邊境,尹繼倫突襲其營,李繼隆與範延召率軍追逾徐河十餘裏,斬首數千級,俘獲甚眾。邊境將士力挫遼人,當論功行賞,李繼隆將軍乃頭功。”頓了頓,“是以方才老臣才言,襄王所奏顧全大局,李氏之過,當與李氏一族無關。”

太宗神色莫測地看著戰報,未語。

“此時有這份捷報傳回,李繼隆將軍也該有為李氏求情之意,”說著,趙普跪了下去,“還請官家念在其不顧生死,血戰沙場之份上,繞過李氏一族。”

太宗睨了眼那跪伏在下,雪鬢霜鬟的老臣,目光幽深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