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皇宮,大清書院,臣工們候朝聽宣之所。

此時,數十名士子聚集在階下,個個翹首以盼,嚴肅的神色中不乏忐忑。

然有一士子卻是例外,他遠遠地立在人群之後,神色間並沒有其餘人的焦灼,倒是坦然平和,再細瞧去,又似胸有成竹。許是等得久了,他幹脆一撩衣擺,席地而坐,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慢慢地看著。

此士子約莫三十出頭,容貌清臒,一身湛藍的布衣洗得發白,卻掩不了那眉宇間隱隱的傲氣,他這般於熙攘人群之中專注地看著書,更是有一股遺世獨立自成的風流。

良久,王繼恩在一小內侍的陪同下,自書院裏走了出來,掃了眼滿懷期待的眾士子,朗聲道:“諸位士子的文章,官家和太子殿下,已於講武殿批閱完畢,今日將擇其優異者殿試。本次殿試由太子殿下主持,新科狀元,將由太子殿下欽點。”

眾士子頓時交頭接耳,神色各異。

王繼恩輕咳一聲,示意眾士子安靜。

小內侍將一直端著的一紫檀托盤呈上,裏麵放有一竹簽。

王繼恩拿起竹簽,宣布道:“第一位,泰州府沈遊,進殿。”

一蓄著短須,看去甚是斯文的士子,撥開人群走了上前:“吾乃沈遊。”

小內侍將沈遊帶了進去。

士子們一個個地被宣進殿,又陸續走了出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扼腕歎息,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出來後還折身朝院內跪拜,喜極而泣。

周圍的士子越來越少,剩下之人難免愈發緊張起來,便是那最為鎮定,坐在外圍的士子,也微微肅穆了神色。

便在這時,又一個內侍快步出來,將新的竹簽呈給王繼恩。

王繼恩看了看,道:“蘇州府丁謂,進殿。”

那看竹簡的士子立刻渾身一凜,將竹簡收了起來,起身仔細地撣幹淨衣衫上的灰塵,整理裝束,上前方正地施了一禮:“學生煩請公公引路。”

王繼恩看了丁謂一眼,淡淡點了點頭,示意內侍為他引路。

丁謂跟著內侍,一路穿過大清書院前堂,來到了正殿。

殿內兩側各有四張桌案,每張桌案後坐著兩位翰林學士,或翻閱考卷,或做著筆錄,甚是忙碌,後麵還圍坐了十幾名臣工。其上正中的龍案之後,太宗高坐,龍案左側稍靠下的位置,還置有一張桌案,上麵堆著厚厚的一疊考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抽過最上麵那份,翻閱一番,舒朗的眉眼微抬,其正是當朝太子,趙恒。

丁謂一步步走上前,當此情景,皇權至尊,更有天底下至高學府的飽學之士,他亦不免暗暗緊張,深吸了口氣,他朗聲參見官家和太子,撩袍拜倒。

趙恒讓他起身,簡潔地問了名姓和生平,便單刀直入就他的考卷問道:“你文章之中論及我朝兵力不足,導致國弱,以你之見,何以致此?”

丁謂深施一禮,答道:“殿下,當今朝廷招募新兵不已,然而倉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限,臣請罷招禁軍,以訓練舊有之兵,自可備禦。大國之所以自強者,究其根本在於兵。今我朝兵財不足,召募方新,調度轉急。問之工部,工部無財,問之餉司,餉司無財。糧草餉銀匱乏,將士何以自強?臣願官家持不息之心,厘定節財之道,兵力或可強矣。國強則兵強,反之亦然,兵強則國強。”

太宗武將出身,他一心要收複舊疆,素來主戰,聽得丁謂所言精兵之道,頓時精神了幾分,頗為欣賞,不住點頭。

趙恒道:“遼國屢犯我大宋邊境,已為中原之患,你既主張充實國庫,苦練精兵,是否有戍疆強邊,與遼人一戰之意?”

太宗得聞趙恒如此發問,更是有了興致,期待地盯著丁謂。

丁謂卻道:“非也。先賢有雲: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窮兵黷武之君,不可久得天下。”

太宗聽了這兩句,臉色立刻陰沉了下去,方發現丁謂真正的見解正好和自己相反,他開始不耐煩了。

趙恒卻微微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丁謂道:“遼虜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戰而止之。以臣之見,對付遼國,當以防禦為上。遼國為北境之敵,我大宋視遼國,不可小覷、不可輕敵、不可自大,又不可置之不理,正因契丹兵強馬壯,擅於征戰,所以難以臣服、難以震懾、難以懷柔、難以顛覆、難以戰而勝之。而契丹之視我大宋,亦複如此,同樣不可小覷、不可輕敵、不可自大、不可臣服、不可震懾、不可懷柔、不可顛覆、不可置之不理,不可戰而勝之。

烽煙遍地,屍骨如山,非明君所願見。將士屯戍邊陲,與遼國開戰,實乃不得已而為之。我大宋之國土可成為子民棲居之家園,亦可成為殺人之修羅場。遼國之庶民,與我大宋習性有別,然則去危就安,厭戰喜逸,皆人之常情,無有分別。遼國天寒地凍,缺衣少食,便南下劫掠,不惜兵戈相見。若遼國之民衣食無虞,安居樂業,又何必苦苦征戰。

聖人以百姓之心為心,諭以禍福,示以恩威,議定邊疆,永息征戰。養民事天,濟時利物,莫過於此。愚以為不動幹戈,為萬世之利,惟有明君能為之。近可以鑒唐太宗之降貴紆尊,禮讓突厥,乃至稱臣納貢,與突厥結下‘渭水之盟’,方才有大唐之盛。遠則可以追慕古公亶父,避讓戎狄之犯,舉國上下,扶老攜幼,率三千戶聚落岐山腳下,務耕織、行地宜,民眾皆感其德,遂有周朝之治。

明君之道,理應苦練精兵,不可示人以弱,不戰而屈人之兵!明君之道,理應虛心求治,屈己為民,常思息戰以安天下,倘能如此,遼國之患又有何慮哉!唯有止戰求和,方能撫育萬民,唯有止戰求和,方能休養生息,唯有止戰求和,方能使大道行於天下,講信修睦,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皆有所養。願官家外施仁義、內施教化,和協萬邦,百姓昭明,則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與遼國當止戰求和、民間通商,才是大宋百年大計!”

太宗聽著丁謂的長篇陳詞,早已經昏昏欲睡。

丁謂言畢,趙恒卻是興奮地站了起來,擊掌讚歎。

“好一個丁謂!”

太宗驀地被驚醒過來,瞅了眼激動的趙恒,瞥了眼殿上長身而立的丁謂,更緊地皺了皺眉,愈發地不悅。

殿上的翰林學士和臣工們,敏銳地察覺到了太宗的神色不對,屏息連聲,哪裏還敢附和太子鼓掌。

趙恒道:“召天地之和氣,斂天地之殺氣,才能使國泰民安、協和萬邦。丁謂言論至切,甚得本宮之心,本次殿試狀元,非爾莫屬,自今日起,你便是本宮的門生,授翰林院修撰!”

殿內一時寂靜異常,諸人都在偷眼窺太宗。

“啪啪!”太宗麵無表情地拍了兩下手掌:“恭喜新科狀元丁謂。”

丁謂愣住,聽了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

趙恒微微一笑:“狀元郎。”

丁謂反應過來,激動得一下跪倒在地,以頭搶地,高呼:“謝主龍恩,謝太子殿下,丁謂當肝腦塗地,鞠躬盡瘁以報皇恩!”

“恭喜新科狀元。”

其餘人這才紛紛道賀。

丁謂長揖一圈,努力地繃著神色,使自己不至於禦前失態,內心卻翻滾著難以抑製的興奮,那是數年寒窗苦讀,一朝得誌踏青雲的激動,更是從此前程似錦,接近王朝權力中心的激**。

太宗看著下方的熱鬧,不發一言地起身,朝殿後走去。

臣工們的神色微妙起來,丁謂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殿內氣氛的異常,卻有些不明所以。

便在這時,潘良自殿外匆匆奔進來,急切地稟道:“啟稟官家,太子殿下,八百裏軍情急報,遼太後蕭綽親率軍突襲我邊境,鎮州已失守,遼軍大舉南下,定州、關南、滿城、府州告急。”

滿殿皆驚。

不待趙恒接過軍報,太宗已幾步折回,一把奪去,打開一目十行地閱畢,麵色沉似水,當即下旨,急召宰執、三司等重臣禦書房議事。

丁謂作為新科狀元,被特許了參與。

入了禦書房,太宗先前的急怒倒是斂去了幾分,依舊將主事之權,交予了趙恒。自從去歲入冬後,太宗舊傷又一次複發,龍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趙恒臨朝聽政,代君行事,已有四五月。

如今宋朝廷上眾臣之首乃是呂端,趙普已於五年前去世,相較於趙相的精明老道,呂相則持重穩當,他將邊境各州府送來的軍報逐一比較,剖析。

“遼軍此次南下,號稱擁兵十萬,然就其一路攻勢來看,該是不足,至多有七八萬。”呂端指著邊境布防圖,示意諸人道。

王欽若憂慮道:“那也不少了。”

呂端點頭:“且他們的中軍由蕭綽親自坐鎮,遼軍士氣高漲,前鋒是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軫,皆是猛將,二人更是配合得宜!殿下,楊延昭將軍曾與此二將數次交手,深知其人其道,是以臣奏請,速將楊將軍調往前線督戰。”

“允了,”趙恒道,微頓了頓,斟酌地,“遼軍來勢凶猛,告知將士們,先要避其鋒芒,挫其銳氣。遼軍以騎兵見長,長途奇襲常有奇效,然一旦陷入苦戰,則於之不利,若一座城池久攻不下,他們的糧草必供給不足,再能征善戰的士兵,也無用武之地……”

“一派胡言!”太宗倏地憤怒打斷。

趙恒和眾臣工皆是一驚,回頭看去,隻見太宗已怒發衝冠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大步走來了布防圖前。

太宗斥道:“避其鋒芒?挫其銳氣?你在言甚?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你還要躲?!現下便該開城正麵應敵,予其迎頭之痛擊。”

趙恒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父皇……”

太宗根本不想聽,火大地吼道:“這兩年遼人用兵高麗、女真,兵力大為損耗,不趁此良機再次北伐,收回幽雲十六州,更待何時!”

趙恒道:“父皇,蕭綽既集結兵力南下,且她親上戰場督戰,便表明遼國的兵力不容小覷,且是有備而來,我們何必要硬碰硬,他們騎兵深入,長途必定人困馬乏,我們再以逸待勞……”

太宗再次厲聲打斷:“你這是在為自己的怯戰尋借口。”

“兒臣沒有!”趙恒語氣沉穩,“兒臣是不想前方的將士們做無畏之犧牲。”

“你!”太宗怒瞪著趙恒。

趙恒不退不避。

父子倆隱隱有對峙之勢。

一眾臣工皆沉默,最後是寇準站了出來。

寇準道:“官家,臣素來痛恨遼人,恨不能哪一日持槍上陣,能與之殺個痛快。然以目下形勢而論,太子殿下顧慮周全,不能被遼人的有心給算計了,以逸待勞方為上策。”

王欽若目光動了動,也開了口:“官家,近年來天災頻發,我朝國力有所凋敝,國庫所備也並不充盈。臣也以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現下應對遼軍,當以防禦為主,不宜出征啊。”

“你們!”太宗簡直是怒火中燒,“你們都不敢打?!”

趙恒一撩袍角跪下:“父皇,不是不打,隻是,誠如王大人所奏,現下我們糧草、軍械缺乏,兵力不足,收複幽雲十六州時機未到,請父皇三思!”

其餘臣工見狀,亦紛紛跪倒,丁謂也跟著跪了下去。

“請官家三思。”

太宗胸膛劇烈起伏,顯已是怒到了極點,然麵對太子和眾臣的反對,他不可能做到一意孤行。

“難道要將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給蕭綽嗎?!”

太宗怒哼一聲,拂袖離去。

望著太宗那固執的微駝背影,趙恒無奈又難受。

———

長夜岑寂,那片月孤懸天際。

太廟,英烈祠內,燭火搖曳,映著一代帝王佝僂的身影。

太宗獨坐在英烈靈牌之前,用棉布細細地擦拭著一塊又一塊的靈牌,專注肅穆,卻又顯得那般淒涼且孤獨。

“當年,你們隨朕跟著先帝打天下,北征南戰,天下攘攘百歲間,英雄出世笑華山,南唐北漢歸一統,朗月殘星逐滿天,何等英豪!何等壯懷激烈!你們都是朕過命的兄弟啊,如今,你們一個個追隨先帝而去,午夜神鬼門開,爾等可與朕夢中相會乎……”

一道人影悄然走了進來,拈香肅然對著眾靈位,俯身深拜。

太宗自顧地念叨著,待擦拭淨最後一塊靈牌,遞給來人,趙恒。

趙恒接過,隻見其上刻寫的是“武威郡王武烈公石守信之靈位”。

太宗的語氣裏含著追思,緩緩道:“朕第一次出征遼國,就是跟武烈公石守信將軍一道。朕記得……那是一個深夜,我們在幽城外一個村落與遼軍狹路相逢。當時人困馬乏,我們本想在村裏安營紮寨,次日再繼續行軍。不曾想,遼軍也入了村。那晚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我們與遼軍擦肩而過,皆沒有覺察。卻忽而有一遼兵開口說話,眾人聽出口音不對,瞬間人人都抽出了兵刃,緊張戒備,也不知是誰和誰的兵刃碰到了,廝殺一觸即發……黑暗中敵我不辨,隻能閉著眼拚命砍殺,隻有,殺了身邊的人,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才能有求生之希冀……”

趙恒聽得神色劇震。

太宗似陷入了某種回憶,那眼底浮現深刻的驚懼,呼吸急促,卻又拚力壓抑著。

“父皇!”趙恒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伸手按在了太宗手背上。

太宗直勾勾地盯著他,冷幽幽地道:“觸手不是黏糊糊的血,便是斷肢殘臂……整個村子成了修羅場,朕的耳邊,全是鬼哭狼嚎般的哭喊、慘叫……朕,朕當時是真的怕了……”

趙恒握緊了太宗的手,欲把他從那恐怖的回想中拉出來,故而輕聲問道:“那父皇是如何逃生的?”

太宗看向趙恒手中的靈牌:“是石將軍,是他,拚著一身傷將朕找到,死死護在身下……”閉了閉眼,似努力地從那些可怖可駭中掙脫,“若沒有他,朕早便是那刀下亡魂,是那修羅場裏孤魂野鬼。”

趙恒深深看了看靈牌,對著其跪地,磕頭拜了三拜,再奉著放回了靈位,他沒有轉身,低沉慎重地道:“父皇,先烈們的英跡,兒臣不會忘!您和先帝,帶著眾將士打下的天下,兒臣會好好守住!”

太宗抬眼,他這般坐著,趙恒立在眾靈位之前,那身形顯得格外頎長挺拔,強勢了一輩子的帝王,忽而生了一股從未有過的疲憊,這疲憊裏卻又蘊著欣慰。

“天下,朕便給你了,朝堂,終究是你做主。”

趙恒驀地回頭,有些難以置信,卻更動容,太宗這是讓步了。

趙恒無聲地跪倒,磕頭下去。

太宗望著這如今最成器的兒子,不由也難得地心慈軟了幾分:“元侃,你所做每一件事,為父心明如鏡,都看得清清楚楚,無論何人,對於你的非議,為父,從未信過。”

“父皇!”趙恒驀然紅了眼眶。

太宗續道:“你我父子總有爭執,那是因為父對你寄予厚望,是以總是責備求全,有時為父故意給你設下障礙,不過是讓你多一些磨礪而已。”

“父皇,兒臣明白。”趙恒終於止不住留下了眼淚。

“朝局如戰場,宮廷多詭譎,你不是霸道的性子,沒有狠辣的手段,為父總是怕你掌控不了這江山棋局,”太宗將趙恒拉了起來,兩父子坐到一處,看著即使坐著也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兒子,太宗甚是感慨,伸手想像幼時那般拍拍其後腦勺,最後到底是落在了那寬闊的肩上,“然,誰又能說,仁慈便坐不好這天下呢……守城之主,到底和開疆拓土之王不同。”

“父皇,”趙恒微皺眉,“燕雲十六州,當歸於我中原,兒臣一日不敢忘。”

太宗重重地拍了拍趙恒的肩膀,道:“你是我趙光義的兒子,是趙氏血脈,天下的擔子,你必須擔負起,為父也信你,可以做到!用你的仁心也好,用春風細雨般的手腕也罷,元侃,你要切記,你的身邊要有忠於你的文臣,要有敢於為你而死的武將,你才能成為一國之君,執掌江山。”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續道,“切記,帝王可有情,卻絕不能沉湎於兒女私情,帝王心裏,永遠隻有天下。”

趙恒在太宗殷切的注視中,複雜地應道:“……兒臣,記下了。”

太宗知曉趙恒心中定還有不服,他也不點破,隻些許吃力地由趙恒扶了起來,兩父子緩緩朝殿外行去。他們身後,燭火明滅裏那一排排靈牌莊嚴,祠內重歸於寂靜肅穆,隻餘下太宗意味深長地一句。

“高處孤寒,終有一日你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