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義簡府邸,膳廳。

桌上擺了幾道樣式簡單的菜色,劉娥和李婉兒正在用膳。

劉娥的神色很淡,似有心事的模樣。

李婉兒不時地偷眼看劉娥,欲言又止,想打破沉默,又不知如何開口方不顯得突兀。

忽而,院牆外一陣喧囂的鑼鼓聲,夾雜著人語喧嘩。

劉娥抬頭,朝外看了眼。

李婉兒趁機道:“姐姐,是後巷盡頭那戶人家,他們把房子租給了一個書生,那書生高中了,左鄰右舍搶著給他慶賀,道是要沾沾喜氣,今日都好幾撥了。對了,那書生的狀元還是太子爺欽點的呢。”

劉娥道:“三哥看中的人,想來不會錯。”

“太子爺眼光好著呢,”李婉兒甚是與有榮焉,順勢問道,“姐姐,是在擔心太子爺嗎?說起來,太子爺這幾日吃住都在宮裏呢。”

劉娥道:“邊境有戰事,他代君行事,定是忙得抽不開身,宮中應有內侍伺候他起居,”微頓了頓,“太子妃是個細致周到的人,必也會有安排。”

李婉兒道:“那姐姐為何愁眉不展?”

“我也沒有愁,”劉娥如實相告,“或許是我們兩人用膳,有些冷清,我剛在想吉兒。”

李婉兒道:“宮裏不是傳來話,官家留吉兒用晚膳嗎。官家喜歡吉兒,姐姐該高興啊。”

劉娥不置可否,李婉兒顯然沒明白她心中所想。

李婉兒繼續寬慰:“官家不是時常都會留吉兒在宮中多陪陪他嗎,可能過會人便送回來了,姐姐且放寬心。”

劉娥笑了下,沒再多言,她的確在掛心吉兒,卻無關太宗對吉兒的態度,而是吉兒的安危。然若這般平白無故地說出來,不止會嚇到李婉兒,個中曲直,她一時也解釋不清楚。

七年前,劉娥抱幼子上殿,為趙恒澄清冤屈,趙恒被冊封為太子,太宗卻依舊不接受劉娥,本來趙恒想以劉娥為他誕下了子嗣,吉兒是他的長子為由,納娶劉娥入府,哪知那時太子妃竟正好有了身孕,九個月後也誕下了一子,太子府有了嫡子,劉娥母子便更不可能被準許入太子府了。

母子二人一直住在蘇義簡府上,趙恒派人將李婉兒從房州接了回來,與淩飛一道,隨侍他們身側,而趙恒一個月裏,幾乎有二十多日都宿在這邊。太子府中自然有人不滿,然太子妃卻出奇地大度,尤其是她得子後,一門心思皆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如此一來,太子妃不指摘太子,郭家也不出麵,其他人自不好多置喙,更不願做那個多事之人,得罪了太子。

這般的日子一過便是五年。

兩年前,趙恒的嫡子,四歲的趙祐,在宮中啟蒙開智入學堂,太宗不知怎的,想起了另一個皇孫,讓趙恒把吉兒帶入宮中,給他瞧瞧。當時,五歲的吉兒已認字讀書一年多了,趙恒請了東京城裏最好的夫子在給他講學,吉兒冰雪聰明,且趙恒和劉娥從來也不過於地約束他,是以他見了太宗,也不怕生,對太宗的問話,是對答如流。相較於規行矩步,靦腆的祐兒,太宗似乎更喜歡吉兒。自那以後,吉兒便同祐兒一道,入了資善堂聽學。

此事最高興之人,莫過於太子爺,他借此試著舊話重提,欲接劉娥母子入府,哪知太宗還是不鬆口,父子倆又置氣了許久。然劉娥倒覺得,吉兒能光明正大地以太子之子的身份出現在宮裏,有更好的夫子教導,這已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了,日久見人心,太宗對她的成見難消,不緊要,隻要不厭惡吉兒。

事實上,太宗對吉兒,何止是不厭惡,這兩年來,前朝後宮隻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宗是愈發地喜歡吉兒了。或許是因吉兒不止文章做得好,小小年歲,騎馬射箭都學得有模有樣,文弱的祐兒卻不擅長這些。也或許是太宗時常留兩個皇孫陪著用膳,祐兒永遠是規規矩矩的,吉兒卻活潑機靈多了,會給太宗布菜,還會說些好聽的話兒哄他皇爺爺開心。

總而言之,太宗喜歡吉兒,是不爭的事實,而趙恒對劉娥用情至深,也是諸人皆心知肚明的。如今,太宗的龍體愈發差了,有油盡燈枯之象,一旦他山陵崩,趙恒繼位,劉娥母子自不會是目前處境。那麽,或許有心之人會迫不及待地在那之前對他們母子做些甚,也不一定。尤其是現下邊境戰事吃緊,局勢混亂,若有人真渾水摸魚,可能防不勝防。

是以,近來劉娥對吉兒看護得很緊,盡管今日知曉他是又被太宗留在了宮中,眼看著日暮黃昏,吉兒還未歸來,劉娥不由有點坐立難安了,草草用過晚膳,便提出要去宮門口等吉兒。

李婉兒倒沒多問,立即讓管事備了馬車。

兩人方匆匆自府裏走出,那長街馬蹄聲響,一輛馬車迎著夕陽橘紅的餘暉馳來,停在了府門前,趕馬車之人正是淩飛。

李婉兒當即喜道:“姐姐,吉兒這不是回來了嗎。”

劉娥鬆了口氣,快步上前,卻見淩飛撩開馬車簾子,畢恭畢敬地退到了一側,吉兒的小身影鑽出了馬車,他小手竟還牽著一人,是……太宗!

劉娥驀地一驚,本來要伸手去抱吉兒,忙俯身欲行禮:“官……”

“不必行禮,”太宗打斷了她,“我隻是送吉兒回來。”

“……是,”劉娥心中電光火石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不知太宗為何會親送吉兒。幾載未見,太宗的身姿更佝僂了,這般脫了龍袍,著一身常服,下馬車時還得便裝跟著的王繼恩小心攙扶,看去倒與一尋常老人無異。然劉娥知曉,年邁的頭狼,那骨子裏凶悍的狼性不會有絲毫的變化,依舊是那個握著天下人生殺予奪大權的帝王。

其餘人除了淩飛,皆不識得太宗,然見劉娥恭謹的模樣,也小心伺候著。

劉娥懷著幾分忐忑,將太宗迎進了正堂。

吉兒年歲小,卯時便早起入宮去聽學,晌午後又去靶場習箭術,此時已有些困倦,劉娥心疼,得了太宗允許,便讓李婉兒帶吉兒下去沐浴歇息。

“皇爺爺,那孫兒便先告退,去沐浴換一身幹淨的衣裳,再來陪皇爺爺。”吉兒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又不放心叮囑道,“皇爺爺說過今日要陪孫兒玩象戲,可不許食言啊!”

“吉兒!”劉娥忙喚了聲。

太宗卻是哈哈大笑開:“皇爺爺等你。”

吉兒得了承諾,便跟著被他一聲皇爺爺嚇得臉白腿軟的李婉兒,往門外走,沒行兩步,又轉身跑回太宗身邊,勾著太宗的頸項,在其耳邊低語。

“皇爺爺,孫兒的娘親沒進過宮,沒見過官家,若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您千萬不要罵她,”吉兒抿了下唇,看了眼那邊不明所以的劉娥,又小聲道,“孫兒可以在玩象戲之時,讓皇爺爺幾步。”

太宗倏地失笑,深深看了眼劉娥,輕輕揉了揉吉兒的腦袋:“小機靈鬼,就你一天心眼多,皇爺爺需要你讓?!”

吉兒緊張地眨巴了下眼睛:“皇爺爺是不答應嗎?!”

“答應,”太宗寵溺又無奈地:“朕都聽吉兒的。”

“皇爺爺最好了!”吉兒當即開心了,湊近在太宗的臉上重重親了下,才徹底放心地離開。

太宗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隻是愉悅輕鬆的氣氛在吉兒走後,很快便悄然消散了。

太宗止了笑聲,無甚表情地看了靜立的劉娥一眼:“聽吉兒言,你會點茶?”

劉娥應了聲,立即著人備了點茶的器具,跪坐到榻上為太宗點茶。

劉娥自銀盅裏取出幾塊碎好的茶餅,炙烤須臾後,置入那石轉運,研磨成粉,細細過篩,靜靜地等待湯瓶裏的水煮沸。

太宗邊注意著劉娥的手勢,邊不著痕跡待打量了一番四周,發現案幾旁放著一棋盒,拿過打開,裏麵正是一套玲瓏玉石象棋。

劉娥見狀,忍不住含笑道:“吉兒學會象戲後,第一次贏了他爹爹,他爹爹找人訂做了一套玉石象棋給他,以示嘉勉,可把他高興了好一陣。”

太宗不鹹不淡地睇了劉娥一眼,沒有接話。

劉娥有些訕訕,恰好這時水沸了,她忙熁盞,專心點茶。

片刻,劉娥點好了一盞茶,恭敬地奉給太宗。

太宗接過,慢慢抿了口,目光微動,卻沒言好壞,隻是一口接一口,不一會兒便飲下去了大半杯。

劉娥暗自微鬆了口氣。

太宗放下茶盞,眼神示意,王繼恩當即帶著伺候的婢子們,退了下去。

堂上僅剩下了劉娥和太宗兩人,看了眼神色喜怒難辨的太宗,劉娥剛放下的心不免又提了起來。

“你和元侃將吉兒教導得很好,”太宗倒似隨意地開了口,撚起一枚棋子,把玩著。

劉娥道:“是太子費了心思。”

太宗道:“能看出來,他在你們母子身上,沒少花心思。”微頓了頓,話鋒微妙地一轉,“祐兒隻比吉兒小一歲,學問、騎射都差了一大截,學堂上時常要靠吉兒幫他,便連在宮中玩鬧,也是吉兒帶著,”突然想到甚,笑了下,“昨日裏,兩人在禦苑爬樹偷漿果,還砸了他們四皇叔,一身月白的袍子給染了好幾個紫色痕跡,吉兒護著祐兒,被老四抓了,竟到朕麵前來告禦狀,老四也夠閑的。”

這一大段話信息量過於豐富,劉娥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或者說,該先回應哪一個。太宗口裏的老四是趙恒的四弟,冀王趙元份,其生得文弱,甚是喜愛書畫,常著月白的袍子,上麵繡的不是青竹,便是花卉,比起作為皇子,他倒更像一書生,對於鐵血英武的太宗而言,並不太喜這第四子。

“吉兒頑皮,民婦會親自繡一件青竹袍子,改日讓太子帶著吉兒,登門去給他四皇叔賠罪,”劉娥盡力地斟酌著語句,“也會對吉兒多加管教,以免帶壞了祐兒。”

太宗沒接劉娥的話茬,盯著指尖的棋子,緩緩地莫名道了句:“其實吉兒並不像元侃。”

劉娥心頭一跳,幾乎是瞬間便想到了當年在大殿之上趙元僖的質疑,神色僵住。

太宗卻似根本未察覺她的異常,自顧續道:“祐兒像,性子溫和,舉止斯文優雅,”抬眼看著劉娥,意有所指地,“然骨子裏也有一股強勁兒,你見過祐兒嗎?”

劉娥隻覺自己的心砰砰直跳,搖搖頭,勉強道:“民婦很少出門。”

太宗眉梢微動了下,道:“你可知吉兒像誰?”

劉娥已緊張到了極致,不敢開口,怕一開口便失態,隻又搖了搖頭。

“像朕的二哥,”太宗慢慢摸索著棋子上的那一個帥字。

劉娥反應了一瞬:“先……先帝?!”

“沒錯,”太宗眼中劃過一絲追思,“不止長相,便是脾性,偶爾的舉止神態,吉兒都與幼時的先帝,極為相似,”微頓了頓,“還有他對騎射的擅長,濃烈的興趣,都常讓朕憶起先帝幼年教導我們兄弟幾人武藝之事。”

這下劉娥是真不知作何表情了,萬沒料到太宗會說出這般一番話,待稍稍緩過來,卻發現早已是汗濕重衫。她見太宗飲盡了一盞茶,正待取茶餅,再點一盞,哪知太宗神色又陡然急轉直下,聲音一厲。

“劉娥,你處心積慮,即便委曲求全,也要留在太子身邊,費盡心思地教導你的兒子,你究竟意欲何為?”

劉娥一震,一下跪倒在地:“官家,劉娥不敢!劉娥一介民婦,哪裏會有甚心思!不離開,隻因,劉娥雖知不配,卻以太子為夫,劉娥不想離開自己的夫君,天下之大,除了太子身邊,劉娥也無處可去!吉兒是我們的孩子,劉娥隻盼著他能康健成長,別無他求!”微頓了下,“當初,官家允吉兒入宮接受教導,劉娥是高興的,不是為了些甚爭名分爭地位之心思,僅高興吉兒終於能在人前,名正言順地喚太子一聲爹爹,而不是隻在這四方府院內!也高興他不止多了官家這樣一位皇爺爺疼他,也認識了祐兒、他四皇叔等人,上學堂、嬉鬧,他能像個正常孩童那般去長大!”

說著,劉娥重重地磕頭在地:“劉娥所言,句句非虛,還請官家明鑒!”

太宗高深莫測地覷著下方卑微跪伏在地的女子,半晌未言,似在揣度其言辭有幾分可信。

“若官家不信,”劉娥見太宗一直未言,決然道,“便請官家下旨,明令我們母子……此生不入宮,吉兒永不得……”

“你想讓朕從此以後見不到吉兒?!”太宗陰測測打斷,“還是說,你想用此威脅朕?!”

“劉娥不敢!”劉娥再次重重磕頭,“劉娥絕無此意!”

太宗一聲冷哼:“吉兒是朕的……”

“咳咳咳!”太宗話未道完,陡然咳嗽起來,那咳嗽聲越來越劇烈,似有止不住之趨勢。

劉娥驚到,連忙起身,倒了一杯水給太宗。外麵的王繼恩聽到動靜,也急切地奔了進來,給太宗又是捶背又是撫胸口,好一會兒太宗才漸漸止住了咳嗽,緩過了氣。

王繼恩小心地詢問太宗,是否要回宮歇息。

太宗卻置若罔聞,他蒼老的麵色咳得是雪白如紙,喘氣粗重不勻,似下一瞬便再難支撐,這一刻讓人清晰感知到,他已不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然那深陷的眼窩裏一雙眸子依舊如鷹隼般地銳利,緊緊鎖著劉娥。

“朕今日前來,是要賜你一死。”

劉娥雙耳遽然轟鳴,渾身狠狠一抖,差點摔了手中茶杯,熱水潑濺到了手上,有些燙,也就是那一點滾熱的刺激,似乎須臾間點燃了她心中的怒火,她退讓至斯,忍讓至斯,為何還要逼迫?!她不過愛上了一個人,不過想和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孩子在一起,過一些尋常的日子,她不過就是想要一個家,她沒有傷天害理,沒有謀財害命,為何就偏偏容不得她?!偏偏不給她一絲生機?!難道真是皇權天命,她卑賤如螻蟻,便該任人踐踏嗎?!

然,事實便是如此,皇權至上,帝王天下在握,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生殺予奪於股掌之間。她何能反抗?!何敢反抗?!更何況她非孑然一人,她有在乎的,有牽念的,有要保護的……閉了閉眼,劉娥的心中悲涼一片,她的神色出奇地平靜了下去,輕輕地放下茶杯,她再次跪了下去,隻是這一次她挺直了腰背。

“民婦死後,隻求官家莫要牽連吉兒,他畢竟是趙氏血脈,”頓了頓,劉娥續道,“也請官家不要再責怪太子,他心懷天下,是一位好儲君,將來也會是一位好官家。”

“你真的甘願赴死?”太宗淡淡道。

劉娥不懼亦無畏:“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