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平三年,時益州神衛卒趙延順,因不堪上級符昭壽壓迫,而故意設計將其殺害,擁兵造反,占領益州,後擁立都虞候王鈞為帝。
消息傳入京師,滿朝嘩然。
趙恒龍顏震怒,當廷下旨,封潘良為川陝招討使,即刻征召兵馬,入川討伐叛軍。郭太師又舉薦了太傅曹鑒之子,也便是剛娶了當今皇後之妹,郭家小女兒郭玉嫻的曹利用,為四川諸州都巡檢使,襄助潘良。
廷議方止,便有內侍驚慌來報,二皇子趙祐被質子耶律康和他的獒犬追趕,自禦苑春鸞閣二樓跌落,雖幸好被侍衛接住了,然驚嚇過度,昏了過去。
郭太師聞言,當即一個趔趄,白了臉色。他跟著趙恒匆匆趕至皇後寢殿,趙祐還昏迷未醒,禦醫又被催著為其診斷了一遍,的確沒有外傷,隻能等著慢慢轉醒。
郭太師內疚自責,幾乎是老淚縱橫地朝趙恒和郭皇後跪了下去。
其實,耶律康搬入皇宮這些時日,早將宮中鬧得是人仰馬翻。
最初住在皇後寢殿,他的獒犬便咬了兩個內侍,皇後那時便怕二皇子被傷到,在淑妃出麵想照看質子時,立即順水推舟,讓耶律康帶著獒犬住去了淑妃處。哪知不過兩日,淑妃便哭哭啼啼去找了趙恒,她兄長潘良幫她從禁軍處調撥了幾名禁軍,去馴服那隻獒犬,哪知耶律康幾乎為此發了狂,誰動他的獒犬,他便和誰拚命,幾乎拆了淑妃的寢殿。趙恒頭疼不已,宮中也再無其他嬪妃敢攬下照顧質子之責,是以趙恒隻得撥了寢殿給耶律康,派專人負責其飲食起居。
那之後,耶律康和他的獒犬在宮中,如瘟神,人人避之不及。二皇子畢竟還是個孩童,性子又溫和,幾次見耶律康獨自和獒犬在禦苑玩,便有意親近示好,一來二去,耶律康雖還是不怎生搭理二皇子,然到底是會吃二皇子拿給他的糕點,玩送給他的玩具。隻是不知今日,為何會將二皇子追得掉下了樓,內侍和宮婢們的說法,自是質子又莫名狂性大發,放犬咬二皇子。
郭皇後將郭太師扶了起來,自己卻複跪在了趙恒麵前。
“官家,質子必須禁足,不能放任其在宮中隨意遊**!”郭皇後切切地道,“即便傷著臣妾這個皇後都沒甚,然祐兒年幼,好奇心又重,下一回不知碰上了質子,還會發生何事,臣妾冒不起這個險。還望官家體諒!”
在側的淑妃潘玉姝見狀,馬上補充道:“官家,還是應將那耶律康鎖起來,單單禁足是關不住的,他性子野,隨時能翻牆出來,還是會鬧得宮中人心惶惶……”
“住口!”趙恒很是煩躁,不好衝著郭皇後,隻能將火發在了潘玉姝身上,“你還嫌不夠亂嗎?!”
潘玉姝委屈地直撇嘴。
趙恒不再理會她,再次沉聲問詢禦醫:“二皇子情形究竟如何?”
禦醫小心翼翼地:“回官家,就,就是昏迷,該是,很快會醒來。”
“很快是多久?!這都過去多久了?!啊?!”趙恒語氣冰寒,“朕養你們有何用?!”
幾名禦醫皆惶恐地跪伏了下去。
趙恒一聲冷哼,伸手將郭皇後扶了起來,又衝一旁忐忑又頹喪的郭太師,問道:“耶律康一事,太師有何建議?”
郭太師整副心思皆在躺著的趙祐身上,隻是搖頭:“單憑官家安排。”
這時,殿門外似有爭吵聲傳來,其中還夾雜著幾聲獒犬的嗥叫聲。
“奴婢去瞧瞧。”伺候在側的內侍總管張景宗忙道。
趙恒一揮手,緊皺著眉頭,大步朝外走去。
庭院裏,耶律康和獒犬一同被鎖在了那鐵籠子裏,耶律康不斷地大喊大叫,要出來。
蘇義簡正與殿前都指揮使高瓊爭論,讓其至少將人放出來,兩人見趙恒出來,立即俯身施禮。
趙恒冷冷地掃了二人一眼,徑直走到那鐵籠子前,微微眯了眯眼,眼底掠過一絲寒芒。
耶律康再凶蠻,到底還是個孩童,麵對帝王威嚴,不由瑟縮了下。
“我,我沒推他。”耶律康突兀地喊出這般一句,“康勒也沒有。”
“官家,”蘇義簡上前解釋道,“臣問清楚了,質子是帶著康勒,便是他的這隻獒犬,與二皇子鬧著玩,相互躲藏、追逐,二皇子為了藏得更隱秘,爬出了春鸞閣二樓,不慎摔落,”微頓了頓,“此事倒也不全怪質子。”
趙恒道:“將質子連同籠子抬去……”
驀地,殿內響起郭皇後一聲驚喜的呼喚,緊跟著,便有內侍激動地奔出來,向趙恒稟報,二皇子醒了。
趙恒暗鬆了口氣。
蘇義簡見狀,忙衝耶律康使眼色:“康兒,還不向官家認錯。”
耶律康梗著脖子,瞪著趙恒,嘴唇動了動,卻蹦出一句:“渡雲軒。”
趙恒疑惑地目光微動了下。
“渡雲軒?!”蘇義簡也甚是意外:“你,想去渡雲軒?”
耶律康點了下頭。
“不行,”趙恒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絕,“朕絕不會讓你有機會再傷著劉夫人。”
耶律康頓時不滿地抓著鐵籠子使勁地晃,獒犬似也感知到了主人的暴躁,狂吠不止。
“官家,”蘇義簡看了眼不斷有宮婢奔進奔出,端參侍藥的寢殿,“如今隻怕質子不適宜再待在宮中,不如還是送去給劉夫人吧,”頓了頓,語意深了幾分,“大皇子不在劉夫人身邊,有質子陪著,也聊以慰藉一二。”
趙恒睨了眼蘇義簡,目光沉沉地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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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康再次被送回了渡雲軒,依照趙恒的吩咐,蘇義簡帶著禁軍,連同那鐵籠子一道將人抬了來,這一幕著實讓渡雲軒眾人吃了一驚。
待清楚了事情原委,劉娥無奈又心疼,著人立即將耶律康從鐵籠子裏放了出來,不過那隻獒犬,趙恒下了嚴令,絕不可放了。
劉娥親自下廚,做了契丹人正旦才食的糯米飯和白羊髓團子,耶律康一見之下,便兩眼放光,吃得是狼吞虎咽。膳後,他難得乖順地聽劉娥安排,讓蘇義簡給他洗了個澡,換上了劉娥親縫製的衣袍。
許是在一日之內如此一番折騰累了,劉娥帶耶律康去瞧新給他準備的臥房,隻轉身的功夫,耶律康便呼呼大睡了過去。
“到底是個孩子。劉娥溫柔地笑了笑,給耶律康掖好被角,與蘇義簡輕手輕腳地退出了臥房。
劉娥道:“今日辛苦你了,義簡,我已讓人備了晚膳,你用過之後,再回府吧。”
蘇義簡倒沒推辭,點頭應了,旋即自袖中掏出一個藥瓶:“嫂嫂頸項間傷未愈,要堅持敷藥才好,這是京城裏一位有名的醫道聖手調的藥膏,據聞祛疤有奇效。”
“義簡有心了,”劉娥接過藥瓶,“其實僅是個小傷痕,不礙事的,宮裏,”頓了頓,“也送了不少藥膏來,”狀似細致地揭開藥瓶聞了聞,掩飾去神色間那一絲幾不可見的微妙,“有草藥的清香呢,我會試試的。”
蘇義簡道:“出宮之前,官家還詢問了嫂嫂的傷勢。”
劉娥神色清淡,並未接話,自上次她與趙恒因是否要關押耶律康,而發生了些爭執後,趙恒一直未再出宮來渡雲軒,倒是派了好幾撥禦醫來給劉娥瞧傷,還賞賜了不少名貴的藥材。
“今日官家本想親自送康兒過來,隻是二皇子剛醒,需要官家陪著,”蘇義簡又道。
劉娥問道:“二皇子沒有大礙吧?!”
蘇義簡道:“該隻是受了些驚嚇。”他見劉娥始終避談趙恒,倒是不好再提及了。
“那便好,”劉娥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義簡,我有一事相請。”
蘇義簡道:“嫂嫂盡管吩咐。”
劉娥道:“我想請你做康兒的老師,教他漢學和禮儀。原本我是想給他請夫子,”無奈地輕笑了下,“可看他這性子,沒幾個夫子能壓得住,之前我見他對你沒多少敵意和戒備,還願意聽你的,是以想來還是得勞煩於你。”
蘇義簡神色微頓,緩緩道:“嫂嫂這是打算好生教養質子了?”
劉娥敏銳地察覺到了蘇義簡話語中的微妙,道:“有何不妥嗎?”
這時,二人穿過那庭院石徑,來到了一座水榭前,劉娥看了看蘇義簡神色,揮手讓跟著的婢子退去了一旁,僅他們兩人步入了水榭。
劉娥道:“義簡有話不妨直言。”
蘇義簡斟酌了下,道:“嫂嫂以為,遼蕭太後為何會突然休戰,提出交換質子?”
“一說是邊境戰事膠著,遼不想再耗下去了,還有一說是遼後方不穩,蕭太後不得不退兵,”劉娥自不遠處池中正捕魚的兩隻白鷺身上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蘇義簡,“然,這些隻能成為息兵之原因,卻無法解釋為何要交換質子。”
蘇義簡道:“嫂嫂可曾聽過‘以漢製漢’?”
“‘以漢製漢’?!”劉娥微愣了下,“我聽過‘以夷製夷’,‘以漢製漢’似乎沒有……不對,我想起來了,在曾老夫子留給我的劄記裏,曾看到過遼統治者實行‘以國製治契丹,以漢製待漢人’,你言下之意是……質子交換一事,其用意在此?!”
蘇義簡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先帝駕崩之前,極力主張再次北伐,官家,當時的太子,與不少臣工皆有所顧慮,便是連素來主戰的寇大人,都猶豫了,為何呢?那是因自石敬瑭獻燕雲十六州於遼,至今已五六十年,在遼朝‘以漢製待漢人’的策略之下,尤其是蕭太後當政後,更多的漢人做官參政,還開始實施科舉,在整個遼國推行燕雲地區的賦稅之製,燕雲十六州早已今非昔比,算是徹底地融入了遼朝,如今再取,難!”
劉娥蹙眉:“可燕雲十六州,我朝不會棄之不顧,而遼朝,也不會停止其擴張土地之野心,”心思轉念間,陡然間想到了甚,“康兒,在遼主的眾皇子之中,可是十分出色?得寵?”
蘇義簡眼底劃過一抹讚賞:“嫂嫂好玲瓏的心思!康兒雖非遼主的皇後所出,在幾個遼皇子中,卻是最為出眾,也得寵,不過不是得遼主的寵,而是,蕭太後。”
“原來如此,”劉娥深深地望向耶律康臥房方向,“蕭太後對康兒寄予厚望啊!”頓了頓,“這便是為何康兒來後,即使住進宮裏,官家也對其放任不管的緣由吧。”
蘇義簡道:“官家也一直在猶豫……如今的細心教導撫養,隻怕將來有一日是養虎為患。”
劉娥未立即接話,目光深邃莫名,半晌後,肯定地開口道:“義簡,自明日起,你便來給康兒授業吧。”
蘇義簡一笑,似是早猜到劉娥會這般說,爽快地道:“好,便依嫂嫂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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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蘇義簡每日會按時到渡雲軒,給耶律康講學,教習漢字、讀史品詩,還會教其習音律、繪丹青,騎射也沒有落下。
自然,騎射是耶律康最為喜愛的,對於其他課業,最初他很抵觸,劉娥便做了各種契丹美食,以獎賞之形式,循循善誘,引導耶律康聽話學習。
沒過兩日,宮中調撥了三名善契丹烹飪的禦廚到渡雲軒。劉娥知曉,趙恒這是默許了她讓蘇義簡教導耶律康,隻是其人卻一直未來,劉娥心中有隱隱的怪異之感,按說即便兩人置氣,趙恒也不會這般久地對她不理不睬,難道她真的觸怒了趙恒,可那場小爭執該是不至於,或者趙恒確實事務纏身呢。
很快,劉娥便得到了一個不知是不是原由的原由。
潘國公六十大壽,宮中賞賜甚是豐厚,而最讓潘家引為殊榮的是,官家竟準許淑妃潘玉姝,代君往潘府以賀。
“不就回趟府省親嘛,至於又是儀仗,又是禮樂,一路吹吹打打地從皇宮門口到她家,弄得東京城裏人盡皆知。”
渡雲軒,那庭院涼亭裏,楊瓔珞一邊扒著葡萄吃,一邊抱怨潘玉姝高姿態地回府行徑。
“還在府門口當眾宣讀聖旨,官家賞了潘府多少金銀,多少財寶,賜了潘府諸人何官爵,還潘府嫡女,世家貴女呢,我看那個潘淑妃,就是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總喜搞這些排場,”楊瓔珞越說越氣,狠狠地剝下葡萄皮,“官家也是,他不是素來不喜潘淑妃麽,怎生忽而如此寵幸於她,厚愛於潘家。”
劉娥坐在一旁,手中正縫製一件衣袍,聽著楊瓔珞絮絮叨叨地一番數落,神色間除了有些無奈,倒也沒甚別的,輕笑了笑:“潘國公和潘將軍皆是朝廷重臣,如今潘將軍又正在西蜀平叛,官家厚賜潘府,也理所應當。”
“可那個淑妃憑甚……”楊瓔珞倏地想到甚,脫口便道:“姐姐,官家這些時日沒來渡雲軒,莫不是便在宮中與那潘淑妃郎情妾意呢。”
劉娥笑容幾不可見地滯了下。
楊瓔珞根本未察覺任何不妥,還自以為推斷有理:“對,肯定是這般!姐姐,你是不知那潘淑妃,為了得寵,任何事都做得出,”左右看了眼,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續道,“我聽我娘說過,當初官家還是襄王時,迫於先帝的旨意才納娶了潘妃,新婚之夜都沒在她房中歇息,後來她為了和官家圓房,還穿了姐姐的衣服,假扮過你呢。”
劉娥這下倒著實錯愕住:“有……此等事?!”
“我娘說的,還能有誤!”楊瓔珞肯定地重重點頭,旋即深沉地歎了口氣,“當初官家那般厭惡於她,如今竟被寵幸至斯,若說官家的後宮裏,誰最能妖媚惑主,潘淑妃稱第二,隻怕無人堪當首位呢。”
劉娥的笑容淡了下去,心中一陣煩躁。
楊瓔珞又道:“姐姐,我知曉你總覺得自己離官家的後宮很遠,可旁人……”
“瓔珞,”劉娥並不想再聽下去,開口打斷:“著人去看看蘇大人今日可給康兒講完學了,請他來一趟。”
楊瓔珞看著劉娥放下針線,倒是輕易地便被轉移了注意力:“姐姐給蘇大人的衣袍做好了?”
劉娥道:“得讓他再來試試尺寸,看還有沒有需要修改之處。”
“姐姐又不是第一次給蘇大人做,定是合身的,”楊瓔珞幫著劉娥將衣袍展開,“真好看!”忽而眼珠子轉了轉,“姐姐,你對蘇大人這般好,不怕官家吃醋嗎?”
劉娥道:“蘇大人之於我,如同親弟。”
劉娥的語調不見起伏,朝楊瓔珞看來的眼神也是平靜的,卻莫名地令她心中一悸。
“還是我親自去請蘇大人吧,順便看看耶律康那小蠻子。”楊瓔珞有點訕訕地道完,轉身便跑出了涼亭。
望著楊瓔珞匆匆離開的身影,劉娥有點自嘲地失笑,她這是在怎生了……當初她答允跟著彼時還是王爺的趙恒,便知曉趙恒的身邊絕不可能隻有她一個女人,且那時趙恒本便有正妻。如今趙恒貴為大宋官家,後宮自是佳麗三千,隻是自從前的竹屋,到蘇府的後院,到眼前這渡雲軒,一方天地,尺寸春秋裏,總是她與他相對,讓她往往、也似刻意地忽略了外麵的風雲。
然,她和他注定做不了一對尋常夫妻,這四方城牆,總有一日會打破,她的吉兒,遠赴遼朝,便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