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文武臣工肅立。

那鎏金龍椅之上,官家趙恒高坐,他麵色沉厲,正翻閱著一封奏疏,渾身上下散發著絲絲冷意。

郭賢、潘伯正、曹鑒等一眾重臣的臉色均甚是難看。

“啪!”少傾,趙恒重重合上了奏疏,冷冷地睨向下方臣工:“潘良,曹利用,二人西蜀平亂,損兵折將,平亂不成,反助長叛軍之氣焰。實屬無能!”

郭賢與曹鑒暗暗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憂慮,再看向潘伯正,其低垂了眉眼,神色緊繃。

“他們現在何處?”趙恒質問道。

潘伯正出了班,稟道:“回官家,二人目下在益州城外十裏駐軍,”微頓了頓,“等待朝廷再增兵,以圖……”

趙恒打斷:“他們還想折損朕多少兵馬?!”

潘伯正一噎。

郭賢遲疑了下,出列道:“官家,如今叛軍之勢力正向南延伸,沱江下遊踞有蠻族眾數,一旦歸順叛軍,後果不堪設想,是以,朝廷還是須再派大軍,盡快以平叛亂。”

趙恒沉吟了下:“何人可再領兵?”

曹鑒道:“官家,大軍新往,若再派別的將領領軍,還得重新熟悉地形和戰況,既然曹利用和潘良已與叛軍交過手,不如便再給二人一次機會,將功折罪……”

趙恒抬手,阻止了曹鑒說下去,衝別的臣工道:“其他卿家可有人舉薦?”

當即,有臣工推薦川陝附近駐軍的節度使,有臣工保舉軍中的青年將領,也有臣工以為該從北方邊境調去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將坐鎮……一時,殿上爭論不休。

“官家,臣願一試。”

驀地,一道清朗的聲音在一眾吵吵嚷嚷之中響起,格外地突兀、且清晰,隻見雖一身紫色官袍在身,卻透著一股子倜儻的書生氣息,丁謂出了班,向趙恒請命。

“你?!”趙恒頗為出乎意料地挑了下眉。

其餘臣工也靜了下來,側目而視,詫異者有之,質疑者有之,鄙視者亦有之,誰都知曉,丁謂不過一介文臣,翰林院學士,如何又能領兵打仗。

趙恒顯然也是這般心思:“朕欽點的狀元郎,不知你這執筆研磨的手,如何拿得動刀槍?”

丁謂道:“官家,有曰,上兵伐謀。”

“荒唐!”郭賢斥道:“沙場征戰豈是書生紙上談兵!”

趙恒不動聲色地看著丁謂:“你欲伐謀?!需多少兵馬?”

丁謂道:“回官家,臣隻需益州及周邊五州的廂兵之指揮權,再不需其他一兵一卒。”

此言頓時引起殿上又一陣**。

趙恒微微眯眼:“潘良的兩萬兵馬幾乎全軍覆滅,地方廂兵一向隻承擔軍中雜役,並無實戰之力,你隻憑廂兵,能有何勝算?!”

寇準也道:“目下戰況危急,豈容兒戲!”

王欽若看了看丁謂,卻道:“既然丁大人成竹在胸,官家不妨成全一試。”

趙恒猶豫。

丁謂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官家,臣願立下軍令狀,不平西蜀王均之亂,臣願以死謝罪。”

趙恒定定地看了丁謂須臾,斷然道:“好,朕信你一回。傳朕口諭,命丁謂為西蜀安撫使,益州及附近五州之廂軍,皆由丁謂調遺,即日出征。”

“臣領旨。”丁謂拜倒。

殿上諸臣工神色各異。

———

這幾日,渡雲軒內的氣氛是輕鬆愉悅的。

耶律康終於肯換上漢服,梳漢人發髻,且他的話也變多了,除了那雙始終充滿了野性的眼睛,及偶爾露出的,用楊瓔珞的話說,那股子蠻勁兒,他倒與中原的孩童,瞧去相差無幾。而他對劉娥,慢慢有了親近和依賴。

劉娥也逐漸了解到,耶律康的母親出身並不高,在他小時候意外墮馬而亡,他雖受蕭太後的寵幸,卻不得遼主喜歡,更時常被其他皇子和貴族子弟欺負,是以才與獒犬為伴,養成了他比一般契丹孩子更桀驁的性子。如此一來,劉娥便理解了為何耶律康初來之時,那般的叛逆,他並非自願前來,在他心中,將他與獒犬單獨留在宋朝,是一種拋棄。作為母親,劉娥對這孤身在異國的草原皇子,是憐愛更甚,當然,她也反應過來,蕭太後此舉之深意,除了此前他們猜到的寄殷切希冀於耶律康,隻怕還有對其的保護。

另一讓劉娥高興,讓整個渡雲軒充滿了歡聲笑語的事,便是劉娥終於收到了第一封來自北地的書信,吉兒親筆寫予她的。

信中,吉兒事無巨細地,以他稚嫩的筆觸,寫了很多,剛到北地的不適應,喝不慣奶茶,吹不了淩冽的北風,不過有那香噴噴的烤全羊,還能在無垠廣袤草原之上肆意的策馬奔騰,一切在一個中原孩童的眼中,又是那般的新鮮、新奇,有吸引力。他也講述了,見到了遼朝的蕭太後和皇帝,很威嚴,遼鐵鏡公主主動負責他的飲食起居,待他很不錯,會在有人想欺負他時,保護他。此外,吉兒還特別提到遇見了一個中原馬夫,名喚木易,功夫了得,他和鐵鏡公主一塊拜其為師了,正習槍法。待學成,來日歸宋,他定要給娘親和爹爹演繹那套槍法。

那短短的一封信箋,劉娥反複看了數遍,時而欣喜,時而落淚,思子憶子,兒行千裏母擔憂,惟願三年之期,快些過去,她的吉兒能平安順利歸來。

是夜,劉娥輾轉難眠,將那一封藏於枕下的書信,又拿出來細細讀了一番,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中一會回到了吉兒出生之時,黃河泛濫,被困山林間,一會又到了那遼闊無邊的草原,吉兒騎著他的小馬駒,越跑越遠,消失在天地交接處,劉娥茫然四顧,驚慌呼叫……一場夢魘驚醒,外麵幾聲悶雷,隨即便聽見有雨滴“吧嗒吧嗒”砸落在那屋簷上。

劉娥起身,自床榻角落的衣架上,取過一件外袍披了,將一盞琉璃宮燈點燃,提著開門走了出去。她要去看看耶律康,那孩子看著凶蠻,可每每遇上雷雨天,便睡得不踏實,雷聲密集了,還會怕。想到此處,劉娥的心更柔軟了,腳步加快。

穿過長廊,繞進那雕花圓拱門,劉娥踏進耶律康所住的小院,方一抬眼便駭了一跳,院子裏竟密密麻麻站滿了禁衛軍,庭院中央,放置著關獒犬鐵籠子處,一人負手而立,素白色的大氅利落,四周雨滴漸密,已打濕了青石板,有內侍為其撐著傘,燭火稀雨霧薄,襯得那背影幾分孤峭。

拱門處的禁衛軍,向劉娥行禮。

那人聞得動靜,回過身來,正是與劉娥已大半月未見的官家趙恒。

劉娥幾分恍惚,抬步上前,方發現趙恒身後地上,懷抱枕頭,靠著鐵籠子,睡得不怎生安穩的耶律康,那獒犬正隔著鐵籠子欄杆,一下下地舔著耶律康的臉,同時警惕地瞪著趙恒。

“康兒?!”劉娥一愣,“他怎生睡在了此處?!”

說著,劉娥忙取下肩頭的外袍,蹲下披到了耶律康身上。

趙恒本欲與劉娥說話,沒想到劉娥看見耶律康,竟直接略過了他,忙著去查看,弄得趙恒是神色一滯。

撐傘的張景宗見狀,機敏道:“回夫人,我們入府之時,瞧見質子夢遊般地從廊下行過,跟來便瞧見了這般情形。”

劉娥點點頭:“想來是雷雨天,他一人不敢睡,”邊說,邊捋了捋耶律康散發的頭發,剛好鐵籠子的獒犬伸出舌頭。

“小心!”趙恒嚇得一聲斷喝,伸手一把握住了劉娥的手。

獒犬當即大怒,齜牙咧嘴地吠叫,倒是劉娥一下將趙恒擋在了身後,不斷地出聲安慰獒犬。趙恒皺眉,單手解開大氅,裹住了劉娥。

如此一番動靜,耶律康自是醒了,迷蒙地看向劉娥,開口喚道:“娘。”

這一聲再次讓趙恒意外地神色一頓,便是連旁側的內侍和禁衛軍都側目。

劉娥卻顯然已習慣了,柔聲道:“康兒害怕是不是?”

耶律康看了眼獒犬:“我想和康勒一起睡。”

自再次入了渡雲軒,獒犬一直被關在鐵籠子裏,其實劉娥見耶律康性子轉了,早便想著試試把獒犬放出來,哪知看守獒犬的侍衛得了趙恒的嚴令,沒有他的口諭,絕不能放。

耶律康是知曉這規矩的,劉娥朝他使了個眼色,他咬了咬嘴角,猶豫須臾,一橫心,單膝朝趙恒跪了下去。

“請官家放了康勒。”耶律康還似模似樣地行了個中原禮。

“你……”趙恒過於地出乎意料了,有點瞠目結舌。

劉娥的手一直被趙恒緊握在掌中,此時她輕輕地捏了捏趙恒的手指。

趙恒看劉娥,劉娥朝耶律康微微努了努嘴。

趙恒沉吟了下:“若是放了,你能看住你的犬,不傷人嗎?!”

耶律康道:“康勒很聽話,不會咬人的,”微頓了頓,承諾地,“我會看住他。”

趙恒還是有些遲疑,與劉娥對視一眼,劉娥輕輕點頭。

“那,”趙恒眯了眯眼,“還是需讓侍衛跟著,直到確保其真的無害。”

耶律康怔了怔,有些沒明白。

劉娥笑道:“康兒,還不謝恩,官家答允放康勒出來了。”

耶律康當即喜形於色:“耶律康謝過官家。”

趙恒微挑了下眉,與劉娥一道伸手,扶起了耶律康。

侍衛得了趙恒之命,打開那鐵籠子放出了獒犬,耶律康激動地撲上去,一人一犬玩鬧著抱成一團,興奮地在地上打滾。

趙恒和劉娥並立於傘下,望著這一幕,趙恒臉上是難掩的新奇,劉娥則溫柔地笑開。

“鶯兒,你又給了朕一個驚喜!”趙恒不無感歎地道,“他為何會……喚你娘?”

劉娥輕聲道:“兩邦互換質子,三年之約,吉兒與康兒已是命運相連,同生,”微頓了度,“亦共亡,二人一體,康兒之於我,便是如同吉兒般的存在,”複輕柔地笑了笑,“他不過是一個被送往異國他鄉的孩子,我以慈母之心,真誠以待,他自是尊我為母。”

“朕……”趙恒喉間有些發窒:“我曾懷疑過,質子之約或許,或許本是一個錯誤,看到他,我便會想起我們的吉兒,想到我,有愧於你們母子……”

劉娥心頭一動,難道近些日子,趙恒未來渡雲軒,還有這般隱秘的原因,卻聽趙恒自嘲且帶著幾分沉痛地續道。

“朕身為堂堂大宋官家,卻要用自己的兒子,去換邊境之安穩,朕,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不!”劉娥反握住他們一直沒有鬆開的手,“三哥,為君者,征伐天下易,卻要賠進去多少將士之性命,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自唐末民變,天下動亂近百餘載,黎庶思安,大宋立國雖經二帝,然四境多有戰亂,一直不曾太平,若質子之約,能換得大宋與契丹相安,三哥所為,功在社稷,利在百姓。”

劉娥的一番話聽得趙恒心頭一陣激**。

“你,你竟是這般理解,理解此事的嗎?!”

劉娥溫柔地看著趙恒的眼睛:“三哥有此決斷,不也是如此想法嗎?!”

“可……”趙恒眉頭微皺了下,“有人以為朕軟弱,棄燕雲十六州不顧。”

劉娥道:“休養生息難道不是一種策略,蕭太後親征,能與我軍在邊境膠著數月,便說明目前不是能收複燕雲十六州之最好時機,”微頓了頓,“且蕭太後能‘以漢製漢’,我朝為何不能‘以夷製夷’?!”

趙恒激動得幾乎撫掌擊節,握著劉娥的手按在了胸口處:“鶯兒,得妻如你,夫複何求啊!我趙三幸甚!”

劉娥怔忪,趙三這個稱謂,還是當年她與趙恒穀底相識時,其自稱,好多年沒聽過了……她凝眸望著趙恒,依舊清俊的眉眼,溫潤的眼神,以及那眼神之中毫不掩飾的濃烈愛意,劉娥心頭一**,忽而又有些恍惚,這些日子以來,多多少少那些輾轉的心思,似乎在趙恒這般的眼神之中,都微不足道了,她的唇角高揚了起來,眼中是如水的溫柔,是無盡的歡喜。

“妾希冀,待康兒長大成人,三哥的明君之心,能招伏四方。”

“好!”趙恒豪邁地大笑開,“朕便與鶯兒一道賭一回,且看契丹狼子,能否感恩父母仁心,為朕招伏四方!”

兩日之後,大宋官家頒下聖旨,封遼質子耶律康為燕安王,取燕雲以北,永和安平之意,賜漢名,趙禮,守禮盡節,安於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