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黑雕盤旋在蒼茫的天空之下,大地遼闊,烈風呼嘯。

那喊殺聲震天,或飛錘擊倒草人,或彎刀砍斷木樁,或飛馬連發數箭,正中靶心……一排排精甲遼兵正在操練。

馬蹄聲隆隆,震得地麵輕顫,一隊騎兵正繞著四周奔襲,領頭的將領不斷催促著士兵們提高速度。

此地位於炭山腳下,是遼建的操練營地。

當年契丹的開國皇帝阿保機在炭山一帶興起,是以便如漢人信風水,中原皇族講究龍脈,遼人相信這一帶是受到了天神的賜福。

忽而,那黑雕一聲長鳴,俯衝直下,落在了一輛馬車的車頂邊沿。

那馬車乃是漢製,車身與頂部雕刻了鷹隼與鳳凰的圖案,甚是精致,車簾是織錦,拉車馬匹的馬鞍和馬蹄鐵,均是上好的玄鐵打造,數十披甲執銳的親衛擁簇在周圍,無一不顯示著那馬車裏的人,身份貴不可言。

車隊徑直穿過營地的大門,至操練場邊停下,四周值守的士兵皆按刀俯身,行大禮。

一著了一身深藍色漢製常服,騎馬緊跟在馬車旁的南官,其六十歲上下的模樣,那麵容清臒,精神矍鑠,他微微側首衝馬車裏輕聲道了句。

“太後,到了。”

女官一左一右地掀開馬車簾子,露出了裏麵安坐的人,遼之太後,蕭綽,她已年逾半百,瞧去卻僅四十餘歲,周身氣度雍容華貴,不怒之威,有著浸**權力多年上位者之威嚴。

蕭綽下得馬車來,微抬了下手,士兵們起身。

那南官也下了馬,走上前來,蕭綽與他對視一眼,眼底有不甚明顯的一抹溫和劃過,他不是別人,正是遼之宰相,韓德讓。

韓德讓乃漢人,其祖父韓知古於唐末被掠至遼為奴,後官至中書令,父韓匡嗣官居南京留守,封燕王。韓德讓自幼受漢、遼兩種文化之熏陶,既有漢人的溫文爾雅,又有遼人的豪邁爽快,智略過人,有治國之才。蕭綽入宮前,與韓德讓曾有過一段婚約,奈何被卷入權力旋渦的兩人錯過了,後遼景宗去世,傳位於年僅12歲的耶律隆緒,蕭綽之子,母寡子弱,宗室與各路諸侯覬覦皇位,韓德讓以顧命大臣之身份,力保兩母子,小皇帝順利登基,蕭綽穩坐了監國之位,韓德讓自成了遼朝廷第一人。

這麽多年,蕭綽執政中的每一步,不管是推行漢製,還是平內亂外攻伐,都有著韓德讓的影子,他亦一直是蕭綽最為信任之人。

蕭綽與韓德讓立在操練場邊,看了半晌,契丹兒郎英武,那操演陣容氣勢如虹,兩人的臉上皆湧現一抹自豪的神色。

奔襲的騎兵繞場一個來回,那領頭將領轉首衝副將交代了幾句,旋即提馬朝這邊飛馳而來,他身形異常地魁梧,高鼻深目,長相硬朗犀利,手中一根粗壯的狼牙棒,正是當年保州城外,懸崖邊與趙恒交手的遼將,蕭撻凜。

蕭撻凜縱馬馳近,利落地跳了下來,向蕭綽和韓德讓撫胸施禮。

蕭綽道:“攻防有序,大將軍練兵頗有章法。”

蕭撻凜道:“太後過獎了。”

蕭綽又道:“隻是這騎兵奔襲,似乎裏麵頗有玄機,哀家看得不甚明白。”

蕭撻凜道:“回太後,眼下奔襲提高速度,是為下一步這支騎兵入水窪練習做準備。”

蕭綽微挑眉:“水窪練騎兵?大將軍好想法。”

蕭撻凜道:“宋人在關南地區貯水以建‘水長城’,妄圖擋我大遼南下,我大遼鐵騎可縱橫荒漠草原,豈懼小小水窪。”

蕭綽讚道:“大將軍果然是難得的將才,驍勇善戰,”微頓了頓,語氣深了幾分,“跟隨哀家的大姐多次領兵出征,掃平北方蠻族,難怪她對你推崇備至。”

蕭撻凜曾是齊王妃,也便是蕭綽的大姐蕭胡輦手下大將,頗得其信重。他自是明白蕭綽此言背後的深意,當即鏘然道:“末將願為太後身先士卒,上陣殺敵,誓死效忠。”

蕭綽語調沒多大變化,卻透著一股篤定與信任:“大將軍既然像其他將士一樣把命交托於哀家,你們皆是我契丹的好兒郎,哀家必不負你們。”

蕭撻凜動容,按住胸口,單膝下跪,深深向蕭綽行了一禮。

蕭綽道:“繼續操練吧。”

蕭撻凜應了聲,翻身上馬,馳回訓練場那邊,繼續帶著兵士們訓練。

蕭綽望著勇猛的蕭撻凜與將士們,那眸色深邃堅定:“我大遼與宋以‘白溝’為界,若能取了關南二州,則邊界防線往南推至塘泊水窪南端,不再有‘水長城’阻隔之險。”

韓德讓道:“是,如此一來,我大遼鐵騎可長驅南下。”側首看向蕭綽,眼中劃過一抹心疼,“隻是,燕燕……戰爭本不屬於女人,你殫精竭慮這麽多年了,原該好好歇上一歇。”

蕭綽自嘲地輕笑了笑:“哀家早已不是那個在草原之上縱情歌舞的少女了,”深深地看了看韓德讓,“那時年少,哀家也曾夢想過和自己的情人雙宿雙飛,為自己的丈夫,像你們漢人女子那般洗手作羹湯。可命運將哀家卷入了男人的戰場,一步步走至了皇權之巔,哀家是攝政太後,更是我契丹將士們的祖母,哀家不得不像一個男人一樣去戰鬥。”

蕭綽那眉眼間俱是不可逼視之傲氣,看得韓德讓心折不已,願為之臣服,驅策。

“德昌,宋人兵法中有一計為‘以攻為守’吧。”

“兵法之道,有攻,有守,以攻為守,積極出擊,兵之變也。”

蕭綽微微頷首:“我大遼表麵上看似兵強馬壯,然則卻是內憂外患,宗室親王勢力雄厚,哀家孤兒寡母一路如履薄冰走來,哀家那個二姐夫謀反多次,如今更是明目張膽地尋種種名目,以打擊哀家母子之威信,覬覦皇權。而宋廷從未放棄伺機將燕雲十六州奪回,不斷地暗中鼓動、支持我大遼境內漢人的反遼行徑。哀家需要一場兵戈,讓這些內憂外患,徹底消弭於無形!”說著,滿麵凜然地握緊了十指,“以穩固我大遼的政權,將一個掃清了障礙的大遼交予皇上,唯有那般,哀家才能真正的無憾。”

“於德昌心中,你與年少之時那個有主見、熱烈的少女並無變化。”韓德讓溫軟地凝視著蕭綽,“德昌能做的,便是盡全力助你無憾。”

兩人相視一笑。

韓德讓又有點遺憾地道:“李繼遷性子太急,否則他攻占靈州後,於我朝倒是一個出兵南下的契機,”頓了頓,“如今他被蕃域的潘羅支纏上,這一仗,勝負未知啊。”

“坐山觀虎鬥,宋皇帝這一招,高明,”蕭綽微揚了下眉,“李繼遷並不是一個值得並肩的盟友,讓他去消耗蕃域的兵力,也好,免得將來戰場之上,宋軍還有這樣一支助力。”

韓德讓深以為然地頷首。

蕭綽又道:“眼下要確保的是康兒的安全,”轉身望向南邊的方向,難掩幾許感慨地,“快三年了,康兒也該長大了,”神色漸漸柔和了下來,眸中點點慈愛的笑意,“也不知他在宋朝都學了什麽。”

韓德讓欲言又止。

蕭綽並未看他,似有所察覺,道:“德昌有何話,不妨直說。”

韓德讓道:“皇上近來一直召幸仆隗氏,”微頓了頓,“據聞曾提過要立五皇子為皇太子,不過被皇後攔下來了,皇後該是屬意大皇子。”

蕭綽神色喜怒難辨,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老大宗真自小在菩薩哥身邊長大,沉穩、識大體,是可堪重任,老五狗兒嘛,騎射功夫是眾皇子之中,最為出眾的,將來做個領兵打仗的將才,倒是不錯。”

韓德讓心領神會地一笑:“太後心中,還是對七皇子寄予了厚望。”

蕭綽也輕輕笑了笑,不置可否:“此事不急,待康兒歸朝,再做計較。”

韓德讓讚同地點點頭。

這時,遠處一陣馬蹄聲急,有信使騎馬奔來,在轅門處被守衛攔了下來,滿麵焦急地高聲求見太後。韓德讓著人去將信使帶到近前。

信使呈上密報,韓德讓打開一看,微微色變。

蕭綽問道:“何事?”

“七皇子……被人劫了。”韓德讓邊說,邊將密報遞了過去。

蕭綽一目十行地閱完,那眸底冷厲得可怕,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肅殺之氣:“可探知是何人所為?”

信使搖頭:“宋朝廷也一直在追查,不過是暗中進行,他們將此事隱瞞得極深,好在我們的人有些手段。”

蕭綽微哼:“就這點手段?!”

信使慚愧地低下了頭,極力地想了想,道:“七皇子失蹤一事,似乎與黨項有關,宋朝廷好像為了此事,求助過蕃域。”

“黨項?!”蕭綽微眯了眯眼,與韓德讓對視一眼。

韓德讓亦擔憂地皺了皺眉。

“不管怎樣,人是在宋朝丟的,宋皇帝就得負責。傳哀家口諭,把趙吉和他的陪侍全都關進大牢,聽候處置。”蕭綽斷然道,“讓蕭撻凜整頓兵馬,”微頓了頓,“待命。”

虎狼之師秣馬厲兵。

嗜血的興奮染透那一雙雙豺狼般的眼睛,他們伺機而動。

蕭綽和韓德讓方回到上京,遼皇帝耶律隆緒便派人來請蕭綽速速回宮,原來李繼遷竟送來了一封書函,裏麵寫道,為了讓遼能再無後顧之憂,放心與黨項聯合攻宋,他已派人將遼質子從宋朝接了出來,隻要遼與黨項達成聯盟,他將派親信護送遼七皇子毫發無傷地回國。

“豈有此理!”議事殿裏,耶律隆緒狠狠地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李繼遷竟敢抓了康兒,威脅朕!”

下立的幾位南北官中的重臣看了看彼此,皆斟酌著沒有立即開口,倒是梁王耶律隆慶率先站了出來。

耶律隆慶道:“皇兄,以臣弟之見,李繼遷還沒有這個膽,如今我朝兵力南下之實力已具備,不妨順水推舟,先應下他所請,換得康兒平安歸來再說。”

耶律隆緒依舊很是憤怒:“朕要南下也是朕做主,如此這般,豈不是被他李繼遷牽著鼻子走。”

耶律隆慶憂心道:“可康兒……”

耶律隆緒打斷:“李繼遷就是個反複小人,你敢確保我朝集結兵力南下,他便定能將康兒歸還?!”

耶律隆慶皺眉道:“要是不答應他,康兒勢必會有危險!”旋即看向蕭綽,“太後之意呢?”

耶律隆緒不滿地瞪了眼耶律隆慶。

蕭綽沉沉地看了眼兄弟二人,道:“皇上,梁王所言有些道理,眼下如何讓康兒平安、順利回來,是為首要。而宋廷弄丟了我朝王子,毀了三年質子之約,我朝自當要向其討個說法。”微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這是兩樁事,皇上可明白哀家之意?!”

遼朝早有南下攻宋之野心,質子之約不過緩兵之策,更兼有為遼將來栽培繼承人之意,原本三年之期安然度過,宋遼將結下互不侵犯之盟約,如此一來,遼則出師無名。李繼遷所為,歪打正著,實則正中了遼之下懷,蕭綽言下之意很明確,良機不可錯失,而耶律康到了李繼遷手中,則成了遼與黨項之間的事。

“至於誰是棋子,誰是執子人,又豈是他李繼遷說了算,”韓德讓瞧出耶律隆緒還堵著一口氣,不甘心對李繼遷就此退讓,亦有一絲微妙的與蕭綽之間的僵持,故而輕描淡寫開口化解道,“且戰場之上,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強。”

於是,遼朝應了李繼遷的結盟之請,一邊派人暗中前往黨項去接回耶律康,一邊任蕭撻凜為主帥,向宋遼邊境集結兵力,以宋廷看護質子不利為由,十萬兵鋒直指保、定二州。

宋倉促應戰,因懷了皇嗣的淑妃潘玉姝之請,趙恒再派潘良為將,毫無意外地又一次戰敗,更是連累望都守將王繼忠被俘,生死不明。消息傳回京師,宋廷上下滿朝嘩然,便在趙恒大動肝火,為該再派誰為將,去擋遼兵南下之時,邊境再傳回戰報,遼突然停止了進攻,後退十裏駐軍,雙方陷入僵持對峙。

原來,蕭綽派去黨項的密使,並未接到耶律康,據李繼遷稱,有幾撥人馬,蕃域潘羅支的,大宋趙恒派去的,還有一路來曆不明的,數次明裏暗裏的搶奪耶律康,到底他勢單力孤,中了計,又把耶律康給弄丟了。

蕭綽大怒,還未向李繼遷追責清楚,哪知形勢急轉直下,黨項敗於蕃域,李繼遷竟被潘羅支斬殺。這般一來,宋遼邊境的遼軍更是不敢輕舉妄動,倒不是因失去了李繼遷這個根本算不上同盟的盟軍,而是蕭綽怕耶律康又回到了宋廷手中,若大舉進攻,惹惱了趙恒,陷耶律康於險境。

李繼遷戰敗被殺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回了宋朝廷,趙恒是龍顏大悅,自也猜到了遼兵後撤之緣由,想來耶律康也自李繼遷手中奪了回來,當即再下聖諭給潘羅支,以及此前派去救人的蘇義簡,定要好生護送遼質子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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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泛起一片魚肚白,暗夜悄然褪去,天光漸亮,穿透層層樹葉灑下,映亮密林之中那一片混戰後的狼藉。

此地位於靈州郊外,前一夜,蘇義簡帶人追蹤挾持耶律康遁走的李繼遷親信至此,雙方發生交鋒,後又有幾撥人趕來,不由分說地加入。

大半夜的激戰,近破曉方止。

八百裏加急的聖諭也終於傳到了蘇義簡手中,而此時他麵前的,是一具沒了呼吸的屍體,陣陣的心悸襲上心頭,宋遼的約定,終究是破了!

須臾間他想到了還在北國牢中的吉兒,想到了京城渡雲軒裏翹首以盼的劉娥,恍惚間他看到了狼煙四起,那戰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