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有著黨項服飾的,蕃域服飾的,還有大宋服飾的,另有好幾具黑衣蒙麵的刺客,那斷肢殘臂、傷口猙獰,那滲進土裏的、枯葉樹幹上的鮮血淋漓,已成了褐色,處處顯示著前一夜打鬥的激烈。

蘇義簡一身青袍上濺了不少斑駁的血點子,臉上也有兩道血跡,額前一縷發絲垂落,那形容淩亂,卻不顯狼狽,他一手執劍,一手握著那道要好生護送質子回京的聖諭,劍眉緊蹙,目光沉滯。

他身前兩步開外,已長大了不少的遼質子耶律康,四肢癱軟,毫無生氣地半躺在一女子懷中,那女子著了黨項平民的布裙,釵橫鬢亂,卻難掩一身的貴氣,她正焦灼地極力想讓耶律康醒過來,半晌終是頹喪地放棄,無力地自耶律康鼻前拿開手指,惶惶然地看向蘇義簡。

“蘇大人,遼質子他,他真的已……這可如何是好啊?!”

蘇義簡緩慢地自那聖諭上移開目光,看向耶律康,過了須臾方沉重地抬步上前,蹲下,查看其死因。

耶律康渾身上下皆無明顯的外傷,除了頸項處一個鮮明的手掌印。

女子難受地道:“昨夜混亂,該是有人趁亂掐,掐死了他。”

“質子最後是在誰的手中?”蘇義簡低沉地開口,問的不是女子,而是僅剩的兩名手下。

兩人看了看彼此,皆茫然地搖頭,月黑風高,若不是事先商議定了暗語,怕是連自己人都分不清,又如何知曉到底是誰暗中下了毒手。

蘇義簡神色更是沉了沉,未再多言,複細細查看了一遍那個手掌印,發現了在五根手指印靠近小指的旁邊,還有一小段不太明顯的紅印,他瞳孔微微一縮,當即斷然吩咐道:“檢查所有屍體,看誰的右手有異,”微頓了下,“或是手上戴的有指套之類的東西。”

倆手下立刻應了,快速地去一一查驗。

女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多出來的一小截紅印:“大人是懷疑這紅印乃……外物所致?!”

蘇義簡眯了眯眼,道:“也有可能是,異生的第六根指頭。”

女子詫異,細看之下,愈發覺得蘇義簡言之有理,脫口讚道:“大人好敏銳的洞察力。”

蘇義簡道:“公主過譽了。”

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大宋當今之妹,當初先帝將之下降於李繼遷的陵陽公主。這次蘇義簡奉皇命,暗中潛入靈州,一則是尋找,營救耶律康,二則趙恒也囑其伺機將陵陽公主帶回,李繼遷與大宋兵戎相見,夾在其中的陵陽必定受到牽連。

事實也的確如此,自雙方開戰後,陵陽便被李繼遷軟禁了,蘇義簡頗費了一番周折,才將其救出。後在陵陽的協助下,追查到了耶律康的蹤跡,隻是奈何到底是功虧一簣。

“若是能尋到凶手,”陵陽不無憂心地望了望正在翻看屍體的那倆手下,“至少能在質子被殺這事上彌補一二。”

蘇義簡不置可否,所能彌補的,也僅就是一二了,而這點希冀還得寄托於凶手是黨項人,然那幾個來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明顯便是中原人。

壓著忐忑,蘇義簡親自去驗看了那幾個刺客的屍體,沒有找到任何能證明其身份的線索,他們的右手亦無特別之處。那倆手下也檢查完了其餘屍體,同樣地,沒有任何發現。這“一二”也不能彌補了。

陵陽臉色煞白,絕望不已地:“此事可如何……如何善了啊!”

蘇義簡眉間一道深深的折痕,閉了閉眼,沉聲衝倆手下下令道:“此事定要保密,絕不能外泄。”

———

十餘日後,那喧囂的汴梁城門口處,一隊蕃域士兵護著兩輛馬車入了京,裏麵分別坐著歸國的陵陽公主,以及潘羅支為表誠心歸順大宋,獻給趙恒的他的親妹,文伽淩,引得東京城裏的百姓是爭相觀看。

是日近黃昏,一輛車窗與車門皆緊閉的尋常馬車,低調地穿過城門,在城中的巷子裏七拐八繞了數圈,才悄然自渡雲軒的後門進了去。

馬車停在了後院,那馬車門推開,跳下了風塵仆仆的蘇義簡,他吩咐開門迎他們進來的院子,立刻請劉娥前來。

此時劉娥正與楊瓔珞在耶律康所住的寢房收拾整理。

劉娥小心翼翼地將一盞“孔明燈”掛到床頭,道:“康兒啊,快點回來吧,這是你親手做的‘孔明燈’,還等你回來放飛呢。”

楊瓔珞悄悄抹了抹眼角:“小蠻子就是不聽話,這般久了,也不知曉回來,”上前,輕輕握住劉娥的手,“姐姐也別太擔心,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一查得是黨項人所為,官家便派了蘇大人親自帶人去追,還聯絡了蕃域王幫忙,那般多的人,定能將小蠻子救回來,且那小蠻子凶得很,吃不了甚虧。”

“但願如此吧!”劉娥歎了口氣,“對了,聽聞今日有蕃域人入了京,宮中可有何消息傳出?”

“蕃域人?!”楊瓔珞一怔,“我不知曉此事啊,今日我一直在後院照顧小蠻子的獒犬,那狗太有靈性了,自小蠻子失蹤,便老是不吃不喝,都瘦好幾斤了,這兩日我調製出了一種狗食……”

楊瓔珞話未道完,那院子便匆匆奔進來,稟告蘇義簡回來了,劉娥當即顧不上聽楊瓔珞念叨狗食,抬步就朝後院疾行而去。

“康兒!”劉娥方轉過廊下,入得院子,便迫不及待地喚道,“是康兒回來了嗎?”

那馬車邊,負手而立的蘇義簡回過身來,劉娥方一觸到他的目光,心頭便是猛得一悸。

“康兒呢,義簡?”劉娥盡力忽略那一絲不詳的預感,還是難掩幾分忐忑地問道,“康兒在何處?”

“在馬車裏嗎?”跟著而來的楊瓔珞接口問了句,繼而衝馬車高聲道,“耶律康,都回府了你還藏甚,小蠻子,快下來。”

說著,楊瓔珞幾步上前,便要去推馬車門,卻被蘇義簡抬手虛攔了攔。

“蘇大人?”楊瓔珞不解地看向蘇義簡。

蘇義簡沒看她,隻是衝劉娥暗啞地道:“嫂嫂,讓人都退下吧。”

劉娥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神色不自覺地繃了起來,直直地盯著蘇義簡,微揮了揮手,讓跟著伺候的幾個婢子和院子全退了下去。

“馬車裏到底是……”劉娥欲言又止,吸了口氣,“他受傷了嗎……”

“吱呀!”一聲輕響,仿若點在劉娥心上,她語調尾音顫了顫,對麵,蘇義簡已反手推開了那馬車門,一具小小的棺槨靜靜地橫陳車內。

劉娥的神情瞬間凝滯,微張了張口,喉頭幹澀地道不出一言。

“棺槨裏是誰?”倒是楊瓔珞驚懼不已地喊問了出來。

蘇義簡當即示意她小聲。

楊瓔珞一把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低低地嗚咽道:“不,不可能的!”

劉娥如泣如訴的目光緊緊地鎖住那棺槨,欲上前,方一抬步,卻是腳下一軟,一個趔趄便跌了出去。

“嫂嫂!”蘇義簡及時地伸手扶住,才發現劉娥渾身都在輕顫,心中不由一酸。

劉娥緩緩抬頭,臉色已如紙般蒼白,那眼眶通紅得可怕,艱澀地:“是,是……”

蘇義簡沉痛地點頭。

劉娥隻覺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

“康兒!”劉娥自夢魘中驚醒,猛得坐了起來,入眼是一片昏暗,神誌猶自昏沉的她不由更為畏懼地縮了縮。

“鶯兒!”

一聲輕柔的低呼響起,緊跟著一雙溫暖的大手裹住了劉娥的手,陣陣甘冽的青竹氣息縈繞在鼻尖。

“三哥?!”劉娥稍稍醒過神來,方意識到正身處自己寢房的床榻之上,外麵的天色已暗了下來,屋內沒有掌燈,隻那羽紗窗朦朦朧朧地透了些月光進來,坐在床榻邊的趙恒逆著光,瞧不太真切他的神色,然能感覺到溫柔關切注視她的眼神。

“我喚人來掌燈。”趙恒道。

“別!”劉娥緊握住趙恒的手,後怕而焦灼地飛快道,“三哥,我夢見康兒了,夢見他被人追,被人……好多好多的血,好多好多!我好像還看見了吉兒,他和康兒一樣,他們,他們的命運是相連的,三哥,三哥我好怕……”恐懼無助地撲進了趙恒懷中,緊緊環住其腰身,“康兒,康兒真的……真的沒了嗎?!怎生會這般啊……”

“別怕!別怕!”趙恒輕輕地拍著劉娥單薄的背脊,柔聲安慰,“有我在,我們的吉兒還好好的,他不會有事。”

劉娥卻似乎根本未聽進去,隻是惶恐地搖著頭,忽而想到甚,一下直起身子:“康兒呢?我還沒見到他,我不相信,我必須,必須親自看一看,對,我要親眼看到……”

說著,劉娥便要下床榻。

趙恒忙抱住她:“義簡已將康兒安置在了後院廂房,現下夜已深了,明日你再去看,可好?!”微頓了頓,聲音澀然了下去,“鶯兒,你不要這般,我看著心痛。”

劉娥激動的情緒到底是緩緩平複了幾分,一動不動地仍由趙恒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半晌,她格外冷靜卻透著絲絲涼意與鋒利的聲音幽幽響起:“吉兒還回得來嗎?”

趙恒聞言,便是一凜,脫口而道:“自然!”仿若是為了強調,加重了語氣,“我們的吉兒自然能回來!三年之約……”

“我要去遼朝。”劉娥自顧地又道了句,打斷了趙恒的話。

“你言甚?”趙恒幾疑聽錯,“遼朝?!你如何能去?!去作甚?!”

劉娥輕輕掙開趙恒的手,自他懷中退出,抬首,與其平視,那稀薄的月光映著她眼中堅定的神色。

“我要去見我的吉兒,我要去將他接回來。”

趙恒心疼又無奈地,“鶯兒,兩國交換質子,又豈是你這般隨隨便便就能接人回來……”

“再不接回來,他便回不來了!”劉娥厲聲打斷,情緒差點再次失控,她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三哥,你我皆知曉,大宋的滿朝文武皆知曉,宋遼兩國的百姓皆知曉!吉兒和康兒的命運是相連的,一損,俱損!如今康兒,出了事,遼朝的皇帝,遼朝的蕭太後,不會放過吉兒的。”

趙恒自是明白劉娥說得在理,不由心生煩躁:“消息還未傳開。”

“紙包不住火,消息傳入遼朝那一日,”劉娥痛苦地閉了閉眼,“便是我吉兒殞命之日。”

“不得胡言!”趙恒臉色一變。

劉娥神色沉肅,跪在了床榻之上,雙手交疊於額前,俯身拜了下去,篤然道:“請官家允劉娥北上,接回親兒。”

“你……”趙恒皺緊了雙眉,“遼人見不到耶律康,如何肯放吉兒?!”

劉娥道:“那劉娥便死生守著我兒。望官家成全。”

“鶯兒……你這般所為,又置我於何地!吉兒難道不是我的親兒?!你去了,非但不會對此事有益,還更會增添一份我的擔心,你可懂?!”趙恒的聲音沉了下去,“你起來,迎回吉兒之事,我們從長計議。”

劉娥卻依舊一動不動地拜伏著,那身影瞧去異常地堅持。

“你這是在逼朕!”趙恒氣道。

劉娥還是沒有動。

趙恒伸手,想直接拉起劉娥,手伸到一半,又是一頓,他心緒極度的煩躁,有親兒再難脫困的焦灼,有眼前人固執執拗的氣惱:“你顧兒子,有沒有想過朕?!”

說罷,趙恒重重一拂衣袖,起身離去。

“砰。”那房門被甩上。

劉娥的背脊微顫了下,沒有抬頭,也沒有動,良久,隻那額頭抵住的被褥被串串滾落的淚珠洇濕了開。

———

趙恒幾乎是氣急敗壞地離開了渡雲軒,跟著的內侍皆是噤若寒蟬,然才至宮門口,他便有些後悔了,眼前浮現當初那十裏長亭裏,小小的吉兒淚雨滂沱,又異常堅強拜別雙親的情景,還有方才他不忍猝看的一幕,劉娥身披慘淡的月光,跪伏祈求。

不自覺地,趙恒叫停了禦攆,卻在他踟躇之際,有宰相府上的人來報,李相病危,趙恒當即詔禦醫珍視,並轉道李府,駕往臨問,賜白銀五千兩。

然,及至趙恒方還宮,一代聖相李沆還是病逝了,享年五十八歲。趙恒聞訊後,異常悲痛,趣駕再往,臨哭之慟,後為之廢朝五日,追贈太尉、中書令,諡文靖。

《宋史。列傳》有載:“沆性直諒,內行修謹,言無枝葉,識大體。居位慎密,不求聲譽,動遵條製,人莫能幹以私。”